话音落下, 身穿一袭绛红色喜袍的何似飞已经从门内一步跨出。

乌靴落地,往上,是劲瘦却不显羸弱的修长双腿, 随着袍角落下,再看不真切。

当所有人视线继续上移,越过状元郎胸前的红色绸绢花,落在那张脸上时, 所有的喧嚣吵嚷都暂歇了一瞬——

传闻诚不欺我!

状元郎果然年轻俊秀、清贵疏离!

唉,那个乔府的小少爷真是好福气啊。

何似飞能感觉到围观百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抬起双臂,微微拢在身前,遥遥一揖,朗声道:“今日在下娶亲, 多谢诸位前来捧场道贺。”

语毕,他脸上带了明显的笑意。

许昀信、石山谷等紧接着就将包好的喜钱、喜糖散出去, 丫鬟婆子们则分发早就备好的果子。

百姓们当下顾不得愣神, 赶紧起哄:“嘿, 恭祝状元郎抱得美人归!”

“咱们就等着状元郎的催妆诗呢!”

“哎呀, 真是恨不得现在就听到状元郎作诗!”

“我跟你们就不一样,看到咱们何小公子笑一笑,那真是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在鞭炮和恭祝声中,何似飞骑上马, 他前后的队伍立刻都动了起来,人群井然有序, 举牌的举牌, 敲锣打鼓的敲打,抬轿子的轿夫们更是卯足了劲儿, 就等着跟状元郎接亲呢!

石山谷和许昀信走在何似飞和他邀请的几位伴郎身边,沿途遇到有百姓道贺的,继续拿了喜糖和喜钱去发。

就这么热热闹闹一路行至乔府大门前。

乔淞远原本还想草草给家门口布置一些红绸红灯笼,府里一切从简。但有了何似飞在荣恩宴上的表现,龙颜大悦、阁老欢欣,这场婚事得了天子添妆,授亲允嫁,简直是莫大的荣誉!

这会儿,如果乔府还要‘一切从简’,那打得就是天子和阁老的脸面。

故此,这会儿乔府大门前虽然不比何似飞那座宅院热闹红火,但布置的也格外喜庆,确实是办大事的派头!

何似飞下马,伴郎花如锦、叶辰紧随其后。除了他俩,还有几位一直同何似飞说文论道的同窗和翰林学士皆跟了过来。

乔家虽说是武将出身,但这些年乔淞远在朝堂纵横,家风早已不像普通武将世家那等‘粗鲁’。

可即便乔家早已蜕变,这会儿看着如此多进士及第和翰林学士……在大门前阻拦的十来位门生也是心里发怵、发毛。

——我滴个乖乖,到底要考啥,才能将这些‘掉书袋’的文人们拦住那么一丁点时间啊!

“那个……先恭喜状元郎,不过,想娶到我家小少爷,还得先过我等这关!”

叶辰抬了抬手,将袖子往胳膊上抖了抖,第一个出马:“尽管放马过来!”

拦门的门生自然是知道这位榜眼,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好家伙,状元郎的伴郎就是榜眼!那可是三年才能出一位的榜眼!

这就是给状元郎‘堵门’的感觉吗?

这群门生虽然心里发苦,但更多的则是兴奋和激动——日后老了他就给孙子吹嘘,你爷爷我当年可是给状元郎和榜眼老爷出过题的人!

“既然榜眼老爷开口,在下就厚着脸皮出一题!吾常闻‘君子君子’,人皆以‘君子’自称,又以‘君子’标榜,可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君子?”

许昀信这个高个子的急性子急了,道:“你这是什么问题,这就是纯粹在拖延时间吧!”

叶辰摆摆手:“咱们才不给她们拖延时间的机会!君子嘛,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即为君子!”

人群纷纷喝彩:“好一个内正其心,外正其容!不愧是榜眼!”

叶辰偏头给何似飞眨了眨眼,笑容满面,示意自己没给状元郎丢人。

门生们原本还想当场出一些诗赋题,但看着这一水儿的翰林,膝盖就有点软,立刻不敢再言其他,只能大声喊:“那什么,催妆诗!催妆诗!这个作好了才能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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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影起了个大早,先简单梳洗一番,去祠堂拜别乔家列祖列宗。给祖父祖母磕了头,这才回房正式换上嫁衣,描眉绾发。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嫁衣得让待嫁的姑娘哥儿在家绣上个把月——民间常说,穿上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出嫁,这一辈子就跟自己那行云流水的针线一样,顺顺利利、幸福和美。

乔影原本对这些传闻都是‘你传你的,听不听在我’的状态,但因为何似飞,因为这个他喜欢的少年郎,前几日,从小就没拿过绣花针的乔影亲自学了数日针线活,只为了能绣一件嫁衣出来。

愿望总归都是无比的美好,可实际上……让一双从小舞刀弄剑的手来穿针引线,那真是太难为人了。

谢九娘听闻此事后,眸中呷着笑,安静看着乔影,并不作声。

乔影低头捻针看手中绣盘,并不回看过去。但耳垂却渐渐红了。

顶着师父的目光,乔影绣了大半个时辰,看着手中根本没有卖相、且瞧不出具体纹路的花样,他手背上崩起了青筋,却还是没舍得将这绣盘摔下。

雪点进来给两人送茶,看到自家少爷手中这东西,先是差点忍不住笑了,后来待看清这紧绷在绣盘上的面料后,整个人大惊失色。

“少爷!这面料可是当年老侯爷再世时给您订下的,人家甄娘子早就不出山了,只因为您出嫁,又有老侯爷的面子在,才亲自给您纺出这等面料,您、您怎么能直接在这上面绣呢!”

谢九娘看看雪点的神色,她感觉雪点其实想说——你怎么有这个自信,敢在甄娘子的面料上直接绣花!

乔影也振振有词:“我银针飞针使得也不错啊,就觉得绣花应当没那么难才是。况且再过几日我就要……就要嫁人,这么多纹路,如何来得及绣?”

雪点被她家少爷的歪理惊呆在原地,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是感慨少爷的自信,还是惊叹于他直截了当的将‘嫁人’二字说出口。

谢九娘看看他们俩,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雪点胆子大了些,委屈道:“九夫人,您看,您在旁边呢,怎么就任由少爷下针绣花儿呀!”

谢九娘道:“多大点事儿,别慌,甄娘子送来的面料又不是掐尺等寸的,这点多余的面料还是有的,将这段截去,剩下的送给垚娘子绣花吧。”

雪点道:“也只好如此了,这截儿面料就留给少爷练手罢。”

在绣嫁衣一事上没有发言权的乔影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么大一片嫁衣面料被雪点给抱走,只留下自己手中这尺长的小布料。

正兀自怀疑人生着,就听到谢九娘说:“行了,你这份心到了就成,不必在乎什么坊间传言。再说,嫁于你那郎君,这辈子还能不和美顺遂?”

乔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稍有害羞,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

正如师父所言,不必执着于这一针一线,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能跟那个少年朝夕相处、共度余生,这辈子定然是无比顺遂的。

乔影唇角带笑,却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绣盘,依然按照绣娘教的那样,低头认真绣这两只小小的鸳鸯。

谢九娘奇怪:“怎么还要继续绣?”

“都说了让我那这练手了,我就多练一练,日后说不定还能真给他缝个荷包什么的。”乔影道。

错落的树影落在乔影面容上,纤长的眼睫在眼睑处打下浅浅的阴影,谢九娘看着突然变得稳重宁和起来的小徒弟,心中暗暗惊叹。

要知道,在那何小公子求亲以前,她这徒弟还是一身锋芒,见谁扎谁的那种。

这转变,好像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不过,谢九娘到底活了一大把岁数,她明白现在乔影看起来‘岁月静好’,并非是他那些锋芒不见了,只是他将这些尖刺锋芒一根根的都收敛了起来。

她这个徒弟,长大了呀。

今日,成亲。

乔影换上精致到看不出一点差错的喜服,指尖抚摸过袍角精致秀美的纹样,心中暗暗感慨,这确实比自己那绣工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这辈子,要是能达到这一半的水准,就能让何小公子穿着他做的衣服出门参加各种文会宴席了。

“少爷在想什么?”雪点问。

霜汐正在给他绾发,闻言看了看镜中年华正好的少爷,笑着道:“就是,少爷想什么,这么出神?”

前些日子乔影还可能因为丫鬟们的打趣而红了耳朵,现下,这种程度的玩闹,乔影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他回过神来,想着自己看过的婚宴流程,随口转了话题,询问:“怎么这么早就绾发了,不是说第一步是请喜婆开面?”

喜婆开面,这‘面’是面容的意思,就是要请那等技艺娴熟之人用两根棉线,一点点绞去出嫁之人面上细微的绒毛,寓意为彻底摆脱稚气,日后为人妻为人父母,都要成熟稳重端庄起来。

但即便是技艺再娴熟不过的人,绞脸上的绒毛,哪有不疼的道理?

说白了,就是一根根拔去毛发,普通的姑娘哥儿即便是忍住了疼痛不叫出来,但眼泪还是会控制不住的流下。

这倒是无关忍痛能力,纯粹是人的正常生理反应。

霜汐挥挥手,让旁边端茶端果子伺候的丫鬟们出去,小生道:“这点姑爷身边的许昀信前几日过来说了,说咱们姑爷跟少爷是年少相识,早已见过面,不用在乎如此多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人脸上的绒毛、眉毛等,都是绞了后过几日还会再长的,岂能次次都根根绞去?所以啊,这步就省了。免得少爷遭罪。”

雪点弯腰掩面,笑声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的,她道:“姑爷这是挂念怜惜少爷呢!”

霜汐也道:“可不是么!嘿,我倒是想起,前几日姑爷前来纳征时,咱们老爷还说怎么‘三书六礼’按步骤一步步走,这得多慢,老爷想把‘请期’一道就办了,被姑爷拒绝后,还说姑爷作为读书人,刻板固执,一点都不知道变通——我看啊,咱们姑爷哪是不知道变通,咱们姑爷就是要给少爷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至于变通,喏,不用开面,这不就是变通嘛!”

雪点道:“好姐姐,你还少说了一句,当时老爷斥责姑爷不知变通,姑爷就很从善如流的给了老爷一份简单的礼单,准备的所有大礼都送到咱们鹭行苑来了呢!你是没看到,老爷当时面色都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