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一边说着, 一边悄悄打量陛下的神色。

而首辅唐大人却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觉得这位太监总管说得有些夸张了。

——十六岁的少年想要扬名立万?

光是听着就觉得异想天开。

皇帝却照单全收,摸着下巴思忖片刻, 道:“那可真是有志气啊。”

片刻后,他离开暖阁,屏退身边所有太监和侍女,来到坤宁宫。

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见到皇帝到来, 立刻很有眼色的鱼贯而出,只剩下太后乔静肃立于堂屋正中。

皇帝见过礼后, 笑了笑,上前几步:“母后怎么还站着?”说着,就要扶她。

乔静一把甩开皇帝的手,捏着帕子的手骨节绷紧, 指甲上都没了血色。

皇帝垂眸看着,静默一瞬, 忽然后退几步, 道:“朕就站在这儿, 跟母后说说话, 成吗?”

话语温和,像是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堂内一片静默。

乔静拒绝的意思溢于言表。

皇帝自顾自开了口:“唐大学士总是致力于将朕掰到他所觉得的正途上去……”

乔静嘴唇都在颤抖,她想要让面前这个人滚,可还得顾忌皇家礼仪, 只能直直的站着,冷声道:“哀家不想听这些!还请皇帝日后不要再来坤宁宫!”

皇帝平静的接受了乔静愤怒的目光, 随后, 微微垂了脑袋,像小时候太调皮被夫子告诉娘亲后, 自个儿来娘亲面前请罪的模样。

在他们一家还没离开襄殷的时候,乔静都会温柔的抚摸继子的脑袋,仔细询问过他的心情,劝他尊重夫子,好好读书。

现在……乔静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请皇帝离开!”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出‘陛下’这个称呼。

皇帝眼睛睁大了一些,因为政务劳累,额上抬头纹明显,却无损他的风度气场。

可能因为听到主人的声音,亦或者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不大对劲,太后乔静养的猫从偏厅跑出来,悄无声息的抬头打量了一下主人,随后很熟练的蹿到皇帝腿边,用脑袋和脖颈蹭来蹭去。

皇帝蹲下身,摸了两下猫头,这猫冲他‘喵’了一声,随即抬起脑袋,示意该挠脖颈。

皇帝的情绪瞬息便缓和下来,继续方才的话,道:“唐大学士觉得朕应该循规蹈矩,励精图治,明辨是非,不听从外界任何浮夸言论……就像、像父皇那样,对外永远表露出理智冷静的一面。”

“可朕偏偏不如他所愿,小六子跟了朕多年,惯是能摸到朕的喜好,专挑朕喜欢的说,浮夸、妄诞的话张口就来,一边说还一边打量、琢磨朕的态度。朕自然是给小六子面子的。”皇帝本来是想将这件事当一件趣事告诉母后的,可由于方才的争吵,说到这里时,显得略微寡淡。他还是继续开口,“唐大学士看到小六子哄了朕开心,面色奇差,最后只能不情不愿的跪安。看样子,今晚朕就能收到‘劝学’‘劝正经’‘劝严肃’的奏本了。”

皇帝说完时,猫咪已经躺在他脚边,满足的眯着眼睛。

近日坤宁宫炭火烧得旺,猫极爱躺在通风又凉爽的地方,才能找到一点过冬的感觉。

皇帝一把一把的捋着猫,渐渐回忆起当年,当年,静娘跟他的对话——

“我发现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静、静娘?”他还扎着双髻,语气一派无辜。其实心早就提了起来,担心静娘看出自己的小心思。

那会儿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就是觉得静娘很好,想呆在静娘身边同她多说说话。

但从小没有母亲,缺失了母爱的孩子表达起感情来总是有些别扭的,他一边想多陪陪静娘,一边又担心被静娘看破心思。

“你故意惹夫子生气,看着夫子气得跳脚,看着他给我告状,你想看他笑话是不是?然后你知道,我又舍不得打你骂你,即使你看了夫子的笑话,我依然只不过轻轻训斥你一顿,最多罚你在我书房里多写五张大字……”纵然乔静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初嫁过去即为人母,她早已能用母亲的姿态同小孩讲话。

他当时心里有些窃喜,静娘没看出他的想法;可又忍不住生气,静娘怎么就没感觉到,他其实喜欢同静娘一起相处啊……

今日,已是皇帝的他再一次惹了大学士生气——跟小时候不一样,小时候他是自己跟夫子对着干;现在却是养了一个会察言观色的小太监,只要他抬举这小太监,大学士就生气。

当时,他在御座上,看着唐大学士几乎要吹胡子瞪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于是他迫不及待来到坤宁宫,想跟太后说这件事。

说完后,好像……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皇帝最后在猫头上薅了一把,站起来背过身,道:“母后好好休息,朕下回再来。”

-

与此同时,乔影将昨日收起的纸展开,拿出一本空白的书籍,小心翼翼裁剪下其上「别看,要脸」这句,将其倒着贴在书册上。

雪点来书房给乔影添炭火,悄悄瞄了一眼主人在做什么,片刻后退出去。

于是,接下来雪点和霜汐的对话就成了这样——

“少爷是不是太想念何少爷,所以贴纸都贴倒了?”

“可昨日不才见过么?”

“这你就不懂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日也够一个半秋了。”

“……”

-

何似飞在送走花如锦和邹子浔后,便继续温书、练习策问,至于之后的其他拜帖——交换名帖的交换,邀请他上门参加宴会的拒绝,约会试后游玩的暂时先不做答应……

这些交际原本不难,可就是捱不住数量太多,导致有次花如锦上门蹭饭,就看到何似飞桌边擂了不少回帖。

做好饭端上来的石山谷看起来也比往常要蔫儿一点,无他,已经送了一早上回帖,看样子下午还得继续送。

何似飞给了他银子,让他坐马车来回,省力也省时,不过有些人家门口马车不得通行,这么来来回回一直跑,还是挺消耗精力。

花如锦用折扇轻打自己的掌心,道:“要是我何时能有何贤弟这等烦恼,怕是晚上睡觉都会被笑醒。”

何似飞写完最后一个字,将这张纸先放在一旁晾着,又重新拿了一封,神情认真道:“这对于我来说,大概不是烦恼。”

花如锦愣了一下:“不觉得回帖麻烦吗?”

何似飞还是一派认真的神色,道:“不麻烦,正常社交而已。”

花如锦折扇都打不动了,将其插在后腰,仔细看了何似飞一会儿,发现他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他心道,看来还是自己以自我代入,先入为主的以为书生们都不大喜欢这种场面上的社交。

何似飞对此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只是向着自己的目的努力而已。

只要对他最后的目标有所裨益,何似飞便会主动去做。

二月渐近,会试将至,琼笙社文会的热度过去不少,何似飞这边帖子也少了许多。

花如锦前几日来还经常来蹭饭,后面便不大过来了,就连石山谷都说外面路上的书生老爷们少了很多,应该都在自家温书复习吧。

在二月十七日这日,贡院门口终于贴上了会试相关内容,紧接着,无数举人哗然——

“今年的会试居然在三月初六?”

“怎么这么晚?”

“嘘,听说是三位大学士一同出题,都想让自己所出之题比重高些,为此产生了一些争执,陛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刚开始放任此事发酵,直到太后出面相劝,才得以拍板钉钉。”

“敢妄言皇家之事,不要脑袋了?”

“……”

何似飞从贡院门口离开,直接去了琼笙书肆,在那儿挑了几本书后,再回到小院。

考试时间推后,打乱了何似飞的温书计划,他之前紧赶慢赶,连休沐日都在学习,为的就是能在二月下旬将所有书册内容过一遍,保证知识点烂熟于心。

没料到会试直接推迟十来日……

那剩下的时间他也不能闲着,便买些大学士、曹义光等先生的著作回去翻看。

消失了许久的花如锦和邹子浔又一次出现在何似飞小院,邹子浔见到何似飞买的书,道:“唐大学士这本算科全解我也买了,实用性很高,不过里面的题目难度偏大,感觉会试应该不会考这么难的吧?哎,你们说好端端的,大学士们争执什么呢,还要太后出面劝皇上……”

花如锦闻言凑过来瞧了一眼,道:“算科难不难可说不定。意在下看,今年会是被推迟,十有八九是某种题比重突然增大,导致三位大学士决策时犹豫不决,这才拖延至此。”

何似飞语气里也带了点迟疑,道:“成鸣元年至今,各项决策同往年并无区别,按理说科考时各类题目比重不该变化才对。不过,花兄说得在理,要不是某种往年占比不大的题目今年突然比重增加,应该也不会推迟到三月初六开考。并且,邹兄,外面流言不可尽信。”

花如锦颔首:“何贤弟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外面都在说是大学士们产生争执,才导致会试延迟。其实仔细一想,真实情况应当是陛下点了各项分值后,才引得大学士们发生争吵。”

邹子浔看看花如锦,再看看何似飞,见何似飞没有出言反驳花如锦,整个人都怔愣住:“何兄,花兄,你们怎么推断出外面留言是反着的……虽然这么一听好像逻辑更通顺了些。”

何似飞并没有解释这个,而是道:“虽说他们确实有争执,但题目比重到底变没变,这个有待商榷。”

花如锦原本都打算一会儿也买一本算科书,这十几日就好好温习算科书了。毕竟往年算科比重不算大,今年争吵的这么厉害,感觉算科比重可能会被扩大,但听何似飞这么一说,花如锦内心也不确定起来。

他觉得何似飞说的十分在理,甚至很想再听听他的猜测。

花如锦道:“何兄,你的意思是……?”

突然升了辈分的何似飞:“……”

他沉默片刻,道:“全面温书吧,不要把宝压在某一方面,补全自己的薄弱之处才是重中之重。”

何似飞想的是,既然他们第一反应是算科比重大大增加,那么绝大多数举人都能想到这里。可事实当真如此吗?就好比那流言,反过来理解,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邹子浔见他面上没有轻松的喜色,方才浮躁的心也冷静下来,打算回去全面温书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