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中往罗织府送信, 走运河最为方便省时;但从罗织府往京中送信,再走水路就是逆水而行,不如快马加鞭来得时间短。

因此, 何似飞的这封信连同他高中绥州解元的消息,在镖师一路策马疾驰下,二十一日之后,抵达京城、乔府。

秋日已过, 京中银杏叶黄了一片,适逢黄昏, 落日余晖下,一匹劳累的老马载着远道来客,停在了乔家后门。

门房见来人身上有海棠镖局的标识,没过多阻拦, 便叫了侍卫带他去见小少爷。

正在书房练字的乔影听到这消息,当下忍不住拔高了嗓音, 沉郁、挂念了多日的眉眼倏然绽出喜悦:“解元, 真的?!”

“千真万确, 小的临出发前, 还看到报喜的官差带着敲锣打鼓的班子进门。”镖师如实答道。

乔影心知这短短的一句消息,肯定是乔初员让镖师送来的。

也对,今日并非似飞寄信的时间,镖师这么快赶来, 应当只是报喜。

纵然没有似飞的信件,但有这个消息传来, 乔影心头已是狂喜, 他恨不得自己插了翅膀,飞去罗织府, 去看似飞高中时的红榜,去看那些官差报喜时的神态,去听听罗织府小孩子们恭贺的声音……

可他只能留在京城。

乔影正欲开口让镖师描述描述放榜那日的场景,亦或者近期似飞在做什么,只要是跟似飞有关,他都想听。

镖师忽然从随身木匣中掏出一份只是草草封边,并没有烫下火漆的信。

乔影心中疑惑。

虽说似飞寄信不喜烫火漆,但他封边应该不会如此潦草,并且,信封上也没有似飞的落款。

因此,他有些不解镖师拿出这封信的缘由。

镖师双手将信呈出,乔影身边的大丫鬟雪点接过这封信,同样犹豫着要不要呈给少爷。

镖师忙道:“少爷,这是何公子的信。那日晨间,乔先生亲自去看榜,回来后立刻同何公子说了他高中解元的事情。并且,当即让小的来给您报喜。小的一刻都不敢耽搁,即时准备出发,却被何公子拦住,要小的带一封信来。这封信当时已经写好,只是未来得及装入信封,所以封边才会稍显潦草,且没有落款。”

他这么一说,乔影立刻对雪点道:“拿过来。”

雪点同样不敢耽搁,立刻将信呈上,乔影那双拿惯了各种武器的手稳稳的接住信,小心翼翼撕开封边。

里面只有简单两张信纸,却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楷填满。

这一看就是似飞的字。

乔影几乎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看了看称谓,乔影不禁抿了抿唇,他说过很多次不要加少爷,但何似飞就是不答应。

当在看到下一行时,乔影只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快,比方才听到似飞中解元还要快。

「无君在侧,无心观榜。」

他呢喃着这两句,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还有忽然间泛红的脖颈和耳垂。

雪点和霜汐对视一眼,立刻将这位镖师先请出少爷书房。但是她俩也没让镖师离开,只是道:“我们已经安排人去京中的海棠镖局打点过,稍后少爷问话结束,先生便可直接过去休息。先生的马已经送往镖局喂养梳洗,先生不必担心。”

海棠镖局每一处据点都有专门的马倌,镖师听到自己的马已经被送去镖局,立刻放下心来。

旁人或许不会侍奉马儿,但海棠镖局的马倌一定会。

乔影读起何似飞的信来,一向非常慢,而且非常专注,故此,完全没听到管家过来将镖师带去了爹娘所在的主院。

雪点和霜汐见他读得认真,只能一个在书房外守着,一个跟着去主院。

管家道:“霜汐姑娘不必紧张,老爷和夫人只是简单的例行问话而已。”

霜汐笑了笑,道:“毕竟是少爷所办镖局的镖师,我担心他一会儿回来不认识路,有我带着,进我们鹭行院也方便些。”

乔影缓缓地看到第二页,这张的字迹稍微有些许晕染。

他皱了皱眉,开始以为是被镖师不小心浸了水才成这样,后来又想到每位送信的镖师,都会在腰间挂一木匣,专门放信。那木匣是他专门找公输家人打造的,就算是被水淹了,短时间内谁也不会沁入木匣。

因此,这墨迹晕染……

方才镖师怎么说来着?

——小的被何公子拦住,要小的带一封信来。这封信当时已经写好,只是未来得及装入信封。

加之第一页字迹并无墨痕,只有第二页才稍有墨迹……

“似飞是放榜这日晨间写得此信。”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乔影几乎能还原出当时的场景,九月初六放榜,似飞未去看榜,而是在房内写下了这封信。

那么再去看开头那句「无心观榜」,他不用上手摸,就能感觉到自己双颊有多么滚烫。

“我也想陪你一起观榜,一道感知这喜悦啊。”乔影呢喃。

半个时辰后,乔影终于让自己脸上的热度降下去,开口唤人,雪点垂着脑袋进来,小心翼翼禀告:“少爷,那镖师被管家叫走了,霜汐跟着去了,但还没回来。”

雪点说完后悄悄打量着少爷的神色,见他这回居然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并且丝毫没有准备去主院吵一架的样子,整个人都惊了——何少爷那封信写了什么呀,少爷今儿个心情居然这么好?!

分明一整个白天都挺压抑来着。

乔影吩咐:“让人打水,我要沐浴。你去派人告诉霜汐,让镖师先回去休息,明日下午再过来。”

雪点赶紧下去:“是,少爷。”

雪点是见少爷沐浴了,自个儿亲自跑去主院找霜汐说了此事。

霜汐都呆了:“啊?我刚刚瞥到你的身影,下意识以为少爷又过来争吵了,吓得我都站得更直了,没想到少爷今儿个居然不吵了么?”

雪点给她点点头,低声道:“可不是么,而且啊,我方才见少爷还带了点笑意,反正挺开心的。而且啊,你算算,咱们少爷好像自从四月之后,就再也没来跟老爷夫人吵过了。这可是好事呢。”

霜汐倒像是被她的话提醒了什么,道:“雪点,你离我近点,咱们悄悄说。我就觉得奇怪,你说咱们老爷夫人到底是什么心思,以前少爷想引起他们的关注,在围猎或者京中某些宴席上让旁人下不来台,别人家的长辈总会因此找上门来——咱们就跟在少爷身后,看着少爷就眼巴巴瞅着那些人找老爷夫人理论,希望老爷夫人能因此见见他、跟他说说话,就算是教训他都成。可老爷夫人招待完那些人,还是会忽略掉少爷。”

雪点点点头,很是同意霜汐的说辞,她们俩都是早已故去的老侯爷给乔影亲自挑选的丫鬟,跟随乔影一起长大,关系亲近。只认乔影当主人。

雪点道:“好像就是自从三年前少爷去过绥州,想找余老拜师却未成后,少爷就沉默收敛了许多,也不再闹出什么事情吸引老爷夫人注意了。最大胆出格的举动还是去年突然离家出走。”

但那离家出走并非要引起谁的注意,只单单是自己想要一个人出门散心。

霜汐继续道:“少爷后来在罗织府呆了大半年,再回来时,有跟老爷夫人吵过几次,但那都是因为婚配一事。自从四月那会儿老爷夫人答应明年再让何公子提亲后,少爷就很少去主院了。”

雪点道:“可不是么,所以啊,我在想,这回是不是老爷夫人故意叫镖师来此,就是想刺激少爷生气,刺激少爷来跟他们吵架。现在啊,老爷夫人和少爷的关系倒像是颠倒过来了,是他们想同少爷说一说,甚至是吵一吵都行。”

霜汐冷笑:“可是少爷有了似飞公子,才不过来找气受呢!”

雪点道:“该!”

她们俩正说得起劲,主院的房门突然打开,乔夫人一看到雪点和霜汐在一起,就问:“照儿呢?”

雪点向前一步,福身行礼,道:“回夫人,少爷今日练字乏了,方才已经传水沐浴,要歇下了。”

乔夫人显然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但她到底是掌权夫人,不会在丫鬟面前露出什么端倪,只是重新吩咐管家:“那你将这位镖师送出去吧。”

管家道:“是,夫人。”

回去路上,雪点和霜汐都觉得挺解气。

“现在真的颠倒过来了,老爷夫人年纪大了,想要孩子承欢膝下,大少爷的孩子同咱们少爷年岁一般,现在都去边疆了,整个府里就剩下咱们少爷一个,这会儿倒想起咱们少爷了。”霜汐泼辣的道。

雪点道:“要是木沧县距离京城进些就好了,这样少爷和似飞公子传信,就不会是两月往来一封,而是几日一封了。”

霜汐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你这丫头,倒比少爷还心急。”

雪点咕哝道:“本来就是嘛,等等,明年二月是不是就要会试了,似飞公子就会来京城了?”

霜汐正要答话,忽然见到嬷嬷正在前面等她们,连忙拐了雪点一肘子,两人立刻恢复了主人身边大丫鬟的气度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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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飞这边,每天的日程都紧锣密鼓。

参加完鹿鸣宴,同庞谦庞大人交换名帖,回木沧县时路过行山府,受到花如锦邀请去参加了一次赏菊诗会,方才回的乡。

何似飞本来不打算参加,他急着回去见老师。

但花如锦盛情相邀:“似飞贤弟,庞大人都折服于你吟咏石鼓山的诗文,这回你怎么说都得参加一场赏菊诗会啊,况且,诗会就在今日下午,明日一早你便可启程回乡,不耽搁什么时间。要是现在即刻走,不消一会儿就得露宿驿站,赶不了多少路的。”

何似飞终于同意了。

此回参加行山诗社举办的诗会,不同于上一回那等无名小卒的待遇,这回何似飞和花如锦还没上场,就听到行山府文人对他们的热情招呼。

“看到了没,站在咱们花公子旁边的,就是何解元了。”

“我听说他比咱们花公子还小两岁,怎么比花公子还高呢。”

“不仅是高,那相貌,你们凑近点看,那也绝了——”

赏菊是诗会中经常出现的主题,何似飞如今写得诗词多了,渐渐有了点自己的风格,且内心对诗词的感悟也颇深。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同这时代相融的愈发紧密。

除了有亲人、老师、喜欢之人和朋友的牵绊外,还有他对这时代文学、文化的认可以及一身的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