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这是宇文温说过的话,前提是钱足够多,然而钱不好赚,并且不经花,所以牛皮有时候可以吹,但牛皮迟早要破,故而现在他可不认自己说过的话。

反正没有起居郎在旁边“录音”,老子出尔反尔,你能奈我何?

宇文温如是想,杨济却已经习惯了宇文温的“厚脸皮”,所以知道如何“对症下药”:“陛下何以食言,微臣对陛下所说十分钦佩,如今朝廷酝酿变法,陛下财力雄厚,变法遇到的种种问题,必然会迎刃而解。”

“没钱就找朕要?你为何会产生如此念头?”

“陛下理财之术已近半步巅峰,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呐,说世务就说世务,什么半步巅峰,这是评书里的修仙么?”宇文温眉毛一挑、促狭的说:“不知道友有何神通?若有宝贝,不如露两手?”

“至尊!贫道所谓神通不过雕虫小技,哪里比得上至尊的神器——擎天摇钱树!”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宇文温摆摆手,将话题转回来:“民政、军政外加监察,这架构真要搭建起来,你可知官吏数量会翻几倍?”

杨济做“掐指一算”状:“陛下,微臣觉得,怎么都要翻个三倍。”

“那你可知如今大周流内官总数有多少?”

“似乎近九千人。”

“翻三倍,翻三倍!”宇文温开始敲食案,“人数翻三倍!多出来的俸禄,莫非是凭空变出来的?如今财政吃紧,朕拼了命经营还紧巴巴的,你觉得俸禄开支翻三倍很好玩么?”

“陛下,不是还有国债么?”

“欠债不用还的?”

“然则....”杨济看着宇文温,一脸严肃的回答:“陛下总是要开边的,大周幅员辽阔,边疆和中枢距离遥远,迟早要给边疆大吏授权,总不能...效节度使故事吧?”

宇文温听到这里,也看着杨济:“你是在劝谏么?”

“陛下,是的。”

“朕看起来很蠢么?”

“微臣不敢,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杨济一脸诚恳,“然则...陛下知道节度使之祸,但...子孙可不知道。”

见宇文温沉吟着,杨济趁热打铁:“开边或者抵御外敌,须得边疆大吏总揽军政、民政,还得抓财权,方能高效应对诸多变化,那么,朝廷迟早要差遣使职,节度边疆州郡。”

“此职一开始必然只是临时设置,然则开边或边患不止,节度不停,久而久之,势必常设。”

“为防节度使做大,一开始,节度使会经常调动,定期回朝任职,也不得兼任,但久而久之...必然走上李唐旧路....”

“陛下知道节度使之祸,但,子孙们不知道,如今陛下酝酿变法,若不从制度上堵住边疆大吏做大的可能,那么....”

杨济先顿了顿,见宇文温喝了一口茶并点头示意,便继续说下去。

历朝历代,会根据当时的形势来制定国策,地方行政和监察制度亦是如此。

以唐为例,御史台分左右,左御史监察中央,是为“分察”,右御史监察地方,是为“分巡”,因为王朝幅员辽阔,所以监察分巡的区域分为十道。

派去监察的御史,称为“监察使”,后改“巡察使”、“按察使”,最后称“观察使”,意思就是作为中枢使者,观察地方行政。

然后中枢为了更好地“观察”(监督)地方官,任命的监察使便常驻地方,由监督者变成地方官的上一级长官。

所以,唐代的监察使,从一开始的监察,演变成后来的最高地方行政长官,但这种架构并不是正常官制,仅仅是因为朝廷需要监督、控制地方所以应运而生。

在歌舞升平的内地,监察使统领地方行政,在边疆,监察使必须在边防重地驻留,中央朝廷需要监察使对地方事务进行随宜应付,临机决断。

于是,强化版的监察使就变成了节度使。

监察官演变为方镇大员,军民合一,这样的演变,其实已有先例,那就是刺史。

刺史,就字面意义来说就是监察官,“刺”是检核问事的意思,即监察之职,“史”为“御史”之意。

刺史一职,出现在秦,设立本意就是监察官,到了西汉,有十三刺史部,刺史作为皇帝的鹰犬,监察地方行政。

但经过数百年演变,刺史由监察官变成了地方官,同样,唐代的监察使也经历了这一过程,变成了第一级的地方官:节度使。

监察者变成原来的监察对象,这是历史的循环,意味着这一现象是必然趋势,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而唐代的节度使出现后,慢慢集权,治军、治民、收税、人事都渐渐集中在节度使手中。

后果,杨济不用说,宇文温也知道。

那么,为什么李唐的节度使会做大呢?

很简单,外因是李唐幅员辽阔,开边战事频繁,又要防备边疆强敌,所以边疆节度使需要集权,以便随机应变,和契丹、突厥、回鹘等边境势力打交道。

那么朝廷为了提高效率,必然就要放权,以便提高节度使的办事效率。

这是必然的结果,否则边疆节度使遇事不得独断,事事都要请示中枢,不但贻误军机,也失去了节度的意义:朝廷派你到地方,就是要现场办公、做决定,你现在大事小事都要请示朝廷,那朝廷要你何用?

所以,对于中枢来说,想要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想要边疆大吏高效处理军务、政务,那就得放权,代价就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边疆大吏必然集权,接着尾大不掉。

如果,节度使定期更换,定期回中央任职,并且不能同时兼任几个节度使职务,这一趋势可以缓解,却无法逆转,因为越往后,出问题的概率就越大。

只要中枢出了幺蛾子,节度使失控是必然。

为什么中枢会出幺蛾子?因为皇帝也会犯错。

开元盛世前期,得天子宠幸、兼任数个节度使职务的王忠嗣,是皇帝李隆基的养子,自幼长于皇宫,深得信任,却因为奸相李林甫作梗,污其试图和太子发动宫变,被本来就猜忌太子的李隆基疏远,最后郁郁而终。

李隆基觉得从小养大的养子王忠嗣靠不住,但却对胡人安禄山青睐有加,毕竟这位胖胖的,憨憨的,一看就是好人不是?

后果么。。。

“陛下,微臣说了这么多,实际上是想建言....”

“够了!”

宇文温摆了摆手,制止杨济说下去。

对方接下来要说的,他明白,但一个臣子说出这种内容,不合适,如果对方奉行明哲保身,就不该说,说了,只会后患无穷。

那么对方想说的是什么?宇文温知道。

陛下英明神武,却不能保证子孙个个如此,到时候出了昏君,驭下失了分寸,导致边疆大吏失控,那么另一种安史之乱,是迟早会发生的。

所以,不如趁着现在将制度建设好,在确保一定行政效率的同时,堵住边疆大吏做大的制度漏洞,日后即便子孙昏了头,有制度限制,好歹不会酿成大祸。

所以,借鉴明代的三使司制度,可行。

这种话,明摆着说皇帝总会有不肖子孙,所以为了防止儿孙败家,赶紧提前做好预防措施,把地方官文武分途的制度建设好,为此,付出财政负担加重的代价也值得。

道理没错,但忠言逆耳,不要说皇帝,就是寻常人家,被别人说自己子孙迟早要败家,大部分人心里都会有芥蒂。

寻常人家,心里有芥蒂大不了少来往,可皇帝对某个臣子有芥蒂,这臣子的前途可就堪忧了。

杨济应该知道这一点,却依旧选择劝谏,宇文温决定还是不让对方说出来。

他不想让杨济落个口实,日后自己老了愈发多疑,便有了猜忌杨济的理由。

天子身处权力巅峰,是一个孤家寡人,好不容易能有个真心朋友,必须珍惜。

“奇怪,朕忽然想起来,确实说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宇文温笑起来,又喝了一杯茶,“只是,地方行政机构相互掣肘,必然导致行政效率下降...”

“文武分途若操作不当,变成“文贵武贱”,变成宁可削弱军队战斗力,也要防止武将做大的赵宋范儿,那可如何是好?”

“对此,你有何好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