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广陵,织造司官署,徐盖正和同僚们研究报告,报告是南洋贸易公司递交上来的,一式十份,在座之人人手一份。
与会人员根据报告中介绍的“来料加工”,提出自己的看法。
来料加工,是南洋贸易公司正在尝试的一种贸易形式,这种贸易是以产自天竺诸国的棉花为原料(来料),让岭表及东南的纺织工场纺织棉布(加工),然后在中原销售、盈利。
这是第一阶段,若确实行得通,那么就会进入第二阶段,也就是用来自天竺诸国的棉花纺织出棉布,再将这棉布返销天竺诸国,换取天竺的特产,运回中原销售。
如此大胆的构想,让徐盖及同僚看了之后目瞪口呆,南洋贸易公司作为海贸的后起之秀,却总是能想出各种发财的门路,这让他们佩服至极。
“来料加工”这种贸易形式,真是让徐盖等人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此事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实际上织造司实行的就是“来料加工”的生产模式,从各地收购麻,纺织成布后再返销,然而这是在中原,原材料及纺织品的运输距离单程就也就数百里。
如今南洋贸易公司却计划和相距数千里之外的天竺诸国搞“来料加工”,如此设想简直可以称为异想天开。
如果不是织造司的官员有见识,大家都会认为这是痴人说梦,然而南洋贸易公司的实力摆在那里,不由得大家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棉花(吉贝),据说原产于天竺,而按照南洋贸易公司的调查结果,天竺诸国确实有发达的棉花种植及纺织业,这一点,海外番商也能证实。
天竺诸国种植棉花,其收获季节,换成中原历法,应该是秋天,而这个时候,天竺沿海海域刮的是西风。
从极西之地波斯国出发的大海船,就是借着这股西风向东航行,经由天竺沿海地区过狮子国,进入南洋地区,此时正好是春天,南洋地区刮起东南风。
于是海船继续乘风北上,抵达交州龙编或者广州番禹。
这样的航海规律,使得自西而来的海船在途径天竺沿海地区时,正好采购已经收获的棉花,顺路将其运抵中原。
中原的棉纺织工场将这些棉花纺织成精美的棉布,待到秋冬季节北风起,满载棉布的海船便能南下进入南洋海域。
这个时候,南洋以西海域,刮的是东风,于是海船便能前往天竺,或者前往极西之地的波斯。
如此一来,南洋贸易公司策划的“来料加工”,确实是有盈利的可能,但在那之前,先得“试运营”,看看效果再说。
先确保今年真的有番商海船将天竺棉花运到广州番禹,然后转运扬州广陵。
届时,出巡至广陵的天子,将要亲眼目睹天竺的棉花是如何在广陵纺织成棉布。
这件事,是织造司的头等大事,所以徐盖及同僚不敢怠慢,三天两头往纺织工场跑,不断落实各项工作。
然而这件事光他们急没用,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天竺的棉花不能如期抵达,一切都无从说起。
如果因为种种原因导致天竺棉花无法抵达,能不能拿中原棉花冒充?
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没人敢糊弄,更没人敢欺君。
所以今日徐盖及同僚们开会,就是研究一下南洋贸易公司的计划还有没有什么缺漏之处,他们帮忙找出来。
可说实话,事到如今,南洋贸易公司那边出问题的话,想亡羊补牢也来不及了,但大家在广陵干等着也是等着,所以不如找些事情做。
顺便研究一下,万一南洋贸易公司这个大胆的贸易方案真的行得通,织造司要如何利益最大化。
确保织造司有好业绩的同时,大家能合理合法的从中分一杯羹,一起发财。
报告很厚,内容很多,南洋贸易公司把“来料加工”的可行性分析得很明白,徐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是越看心越热。
这种贸易方式,可以让中原和天竺之间的海上航线变成“黄金航线”,航行在这条航线上的船只,每跑一趟都会让利润大幅增加。
若南洋贸易公司真的成立专门的贸易船队,专门跑这条航线,那么不止强烈刺激中原棉纺织业的发展,连带着让棉农都获益匪浅。
所以他家的棉田面积必须赶紧扩大了。
想着想着,徐盖想到了离狐家乡,想到了家中试种植的棉花。
又想到了日渐窘迫的家族庄园。
天下一统,歌舞升平,接连数年的太平日子,让河南、两淮地区的粮价、布价持续下跌,西面,有来自荆襄及汉沔的大米,东面,有大海船运来的交州米甚至扶南米。
大量低价粮食的输入,各织造司的水力纺织布的大规模倾销,让粮价、布价反弹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于是本来实力雄厚的离狐徐氏,财富及收入开始缩水。
这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徐盖和父亲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意识到时代正在发生剧变,所以徐家必须赶紧做出应对。
土地是无价之宝,当然不能放弃,但光靠种粮食、种麻已经没有前途了,所以得适当种棉花。
离狐地区,自古就以种麻闻名,而亳州一带,一直都以麻纺著称,如今随着棉纺的逐渐发展,各大庄园若是不及时改变,还守着麻田当宝贝,日后必然连年亏损,甚至破产。
徐家的庄园,必须适当种植“经济作物”,开辟新的财源,确保收入,让庄园能够正常维持下去,不至于因为入不敷出而垮掉。
棉花和油菜都是“经济作物”,徐盖和父亲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筹码押在那边比较好,现在,徐盖看着南洋贸易公司的报告,很快便在心中做出决定。
无论如何,都要把棉花的种植面积扩大,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获得开设棉纺织工场的“经营许可”。
然而他能看出来的事情,别人也大多能看出来,如今朝廷大力发展棉纺织业,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棉纺将是纺织业的后起之秀,日后必然挤掉麻纺,占据纺织业的主导地位。
所以,开设棉纺织工场很有前途和“钱途”,那么多明白人,必然为了“经营许可”而争破头。
经营许可,实际上就是行业准入,这是织造司为了避免恶性竞争,实行的一项管理制度,每个地区允许开设的纺织工场都是有限的,而如何获得这有限的名额,就得看各自的本事。
想到这里,徐盖不由得心事重重起来,而不知不觉之中,与会人员们也都若有所思,看着手中的报告,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有人想着“营业许可”,有人想的却是眼下最要紧的另一件事。
从倭国返航的船队已经抵达广陵,白银交易所的门槛,很快就要被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