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长安东市,一如往日繁华,黄州商贾经营的几处邸店外,许多马车正在卸货,苦力们将一袋袋霜糖背进邸店,随后有大量客商跟着他们入内,开始抢购。
来自岭表的霜糖,又称“白砂糖”,雪白如霜,吃在嘴里甜味十足,是如今长安城里最热销的货物之一,城里有霜糖出售的地方,就只有这几家邸店,其他人想进货,来晚就没了。
不仅如此,诸如龙涎香等海外香药,在这几家邸店才有比较充足的货源,正好这段时间陆续到货,但进货的人同样很多,来晚了依旧连残羹剩饭都吃不上。
粟特人安吐罗,看着这几家邸店热闹的场景,有些感慨,继续向前走,来到日兴昌柜坊长安分号办理汇款“业务”。
他即将到河南亳州走一趟,和“那一位”谈大买卖,但带着巨额财物长途跋涉极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要通过日兴昌柜坊“汇款”,到了小黄再取。
办理这个业务之后,安吐罗只需拿着一张“汇票”,就能轻松上路,省时省事省力。
安吐罗是日兴昌柜坊的老客户,柜坊分号大掌柜亲自为他办理业务,对安吐罗存入的财物估价,待得双方对这财物的价值达成一致,柜坊就会开具一张汇票,交给安吐罗。
精致的汇票上,会写着提现地(日兴昌柜坊亳州小黄分号)及金额,从办讫之后第二日开始,安吐罗就能在小黄提现。
也只能在小黄分号由他亲自提现。
安吐罗经常到柜坊办理业务,双方合作多次,所以此次汇款业务进展得很顺利,不多时便办结。
汇票到手,安吐罗却不急着走,而是开始办理另一项业务,那就是“投资”,投资“北冰南售”这一项目,而他不需要带钱财,用的是刚在日兴昌柜坊兑现的本金和利息。
去年年末,安吐罗就投资了“北冰南售”,如今顺利兑现本息,他便再次投资,继续来个钱生钱。
具体事宜,自然有手下代劳,安吐罗独坐厢房,一边喝茶,一边端详着手中那张汇票。
按照通常的理解,日兴昌在开具汇票给客人之后,应该对应有一张副票,然后将这副票送到提现地分号,让这里的分号做好兑现的准备。
日后客人拿着汇票上门,要和这张副票对上,才能提现,这是最起码的防伪手段。
然而安吐罗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日兴昌的操作并不是这样。
从长安到小黄,近两千里距离,所以送副票需要时间,按说汇票的提现应该有个期限,那就是从办讫之日起多少日后,“客户”才能在小黄分号提现。
而现在,日兴昌柜坊并没有做出这样的限定,那就意味着只要安吐罗现在马上出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小黄,凭着一张汇票就能在小黄提现。
这时,日兴昌小黄分号可能还没收到长安分号送来的副票(如果有的话)。
要实现这种汇兑方式,那就意味着完全依靠汇票上的密文来实现,安吐罗看着手中的汇票,看着看着不由得入神,想要看穿其上的机密。
只要找出上面那些密文代表的意思,再伪造出一张张汇票去提现,那么他就能把日兴昌柜坊弄得破产。
大概每个来日兴昌柜坊办理业务的人,都会有如此念头。
安吐罗如是想,仔细看着汇票,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不是没试过破解汇票的机密,但几番努力都徒劳无功,因为日兴昌柜坊在汇票上印制的密文,真的如同天书般,无法破解。
直接破解密文,却破解不了,不要紧,可以想办法套。
譬如收买日兴昌的掌柜,但这样做风险很大,一旦事泄,随之而来的是豳王无尽的怒火,安吐罗可不敢冒这个险。
所以要换一个方法。
伪造一张假的汇票,派人拿着,用别的身份日兴昌分号提现,不给提现就闹事,说日兴昌柜坊言而无信,闹到官府那里,要求日兴昌柜坊说明汇票到底哪里不对。
这就是一种间接试探汇票防伪手段的办法,安吐罗暗地里试过,行不通。
对方辨明汇票真伪的办法很简单,甚至不需要指出票上密文哪里不对,只需要将汇票用火一烧,立刻能分辨真伪:汇票过火之后,灰烬很完整,并且上面会显现出一个图案。
如此奇妙的防伪手段,绝了安吐罗的念想,而他派出去的几个人,在各地官署对质之后,便因“欺诈财物”的罪名身陷囹吾,随后相继“暴病身亡”。
大概是日兴昌的人在牢里拷问这几个人,要追查幕后主使,以至于这几个人受不住拷问而死,安吐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没再试探下去。
收起心思,收起汇票,安吐罗待得业务办理完毕,便告辞而去。
日兴昌柜坊正门,客似云来,安吐罗知道如今日兴昌柜坊的名号已经在长安城里打响,信用也渐渐获得认可,长安城里许多权贵、大户人家,开始在日兴昌“投资理财”。
把本来窖藏着生锈的铜钱,拿出一部分,要么投入日兴昌,要么投入别的柜坊,而那些柜坊同样把吸纳来的资金,投入日兴昌柜坊来个钱生钱。
钱生钱,本来是粟特人擅长的营生,如今却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日兴昌柜坊这个怪物,实力逐年暴增,连带着许多新柜坊也在长安大量出现。
找粟特商贾借钱的官员、商人渐渐变少,大家开始倾向于到日兴昌等柜坊处借贷,如此强劲的对手,本来并不难解决,因为数百年来,不是没有中原商贾挑战过粟特人,但都失败了。
中原的统治者,排斥商人,把商人当做贱民,却又离不开商人,所以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排斥、压制本土商人,却重用胡商。
当年无论是齐国还是周国,权贵们都喜欢和胡商来往,让胡商帮忙打理买卖、产业借以敛财,而本土的商人,再有本事,却很难得权贵们青睐。
安吐罗知道,当年齐国还在时,在两淮放高利贷的商人,大部分是胡商,因为邺城的权贵根本就看不上当地商贾,即便对方愿意当狗,也没资格在门前叫一声。
正是因为有如此地位,所以粟特人在中原各地通行无阻,凭借着几乎是垄断的西域货源,在中原大赚特赚,万一遇到竞争对手,可以轻易将对方击垮。
不需要用商业手段,直接靠盘外招(政治打压)就很方便,但这一招如今行不通。
日兴昌柜坊的靠山很硬,盘外招不好使,而这靠山奉行“利益均沾”,带动山南荆襄各地的商贾,团结起来做买卖赚大钱,在长安城里的实力越来越强。
面对如此强悍的竞争对手,长安的粟特人已经力不从心,安吐罗对此深有感触,因为他参与其中,知道以黄州为首的山南商贾如今实力和发展潜力到底有多强。
走出日兴昌柜坊大门,安吐罗再度看向热闹非凡的那几家邸店,心中无奈,胸中有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却只是一声长叹。
黄州的商队,能给长安送来如霜的白砂糖,以及大量檀香、龙涎香、郁金香等海外香药,粟特商人很难做到,因为没有充足的货源,而对方有。
不仅如此,黄州商贾在长安还大规模销售香皂、玻璃器皿、白瓷、书籍等畅销货物,分掉了长安东西市的大量利润,粟特人在市场里的主导地位,正在渐渐丧失。
如此强劲的对手,正在蚕食粟特人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多操着山南地区口音的商贾,出入长安东西市,甚至还有大量山南背景的柜坊在长安开业,大规模吸纳民间资金,开展放贷业务。
这些柜坊,背后是来自山南的官员,无论这些官员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关系,基本上和日兴昌类似,最后都有很强的靠山,粟特人想要与之竞争,无论是明里暗里,都很难。
安吐罗和其他粟特人看着这一切在发生,却无能为力,就像看着树枝上盛开的鲜花被风吹落,自己却无可奈何。
但这不代表安吐罗会坐以待毙,他和家族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是既然打不过对方,便就成为对方的朋友。
这个道理很简单,而这一选择能够成功实施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不吃独食。
豳王奉行的“利益均沾”原则,真是太好了。
安吐罗骑上马正要离去,却见一名仆人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通报一个消息。
去年年底才成立的市舶司,组织船队冒险渡过黑水洋,到东海彼岸的倭国贩卖丝绸、瓷器等中原特产,后来船队满载而归,带回来的货物之中,有大量产自倭国的白银。
市舶司随后调集重兵,护送这批白银入京,如今车队已经抵达长安,正招摇过市,随员们向围观百姓大肆宣扬,说白银足有二十余万两。
安吐罗闻言有些失神:“二....二十余万两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