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尉迟敬将书案踢翻,怒气腾腾地在帐中来回走动,帐内诸将大气不敢出,因为现在主帅心情极度恶劣,一不留神招惹了对方,自己就会倒大霉。

“弘农守军那么多!就这么被人赚入城里,把粮仓给占了!把城池给占了”

“数十万斛粮食就这么完了!那是大军数月的口粮,就这么完了!”

“无能、废物!守一个弘农都守不住!”

尉迟敬咆哮着,面色铁青,情绪十分激动,诸将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附和主帅,此时此刻,不光主帅发火,他们自己也是气得不行。

今日一早,弘农方向有溃兵来报,说昨晚城中有人作乱,不但攻占了粮仓还攻占了军营,混乱之中,守军伤亡惨重,被逆贼击溃四散出逃,而弘农已为对方所控制。

这个消息对于正在攻打潼关的官军诸将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全军的粮草供应,绝大部分靠弘农粮仓支撑,如果只靠军中存粮,可支撑不到下一批粮食到来。

如今弘农失守,即便立刻夺回来,对方在城破前只要一把火点了粮仓,官军入了城,也会面临缺粮的窘境。

数万大军,加上随军民夫,人吃马嚼消耗不小,每个月都要吃掉十几万斛粮食,没有弘农粮仓支撑的话,作战根本就维持不下去。

官军攻打潼关,持续数月之久,全靠着弘农的存粮来支撑巨大消耗,而弘农以东河南方向输送过来的粮草,也都经由弘农转运,大部分会在城中粮仓暂存。

现在全没了,官军急切间去哪里调拨这么多粮食?

据弘农溃兵所述,此次叛乱的应该是弘农杨氏,对方从汉时起就是弘农大族,族人众多,又有为数不少的田客、部曲,如今成功占据弘农城,官军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收复城池。

虽然陕州其他郡县依旧在朝廷控制之下,但弘农扼守着粮道,这就意味着潼关外官军的主粮道被断,如不能果断采取措施,恐怕大事不妙了。

见着主帅尉迟敬发了一通脾气后火气稍减,有将领赶紧出列献计献策,他们的意见是粮道一断军心必乱,所以赶紧调动部分军队和民夫过黄河。

官军大营在潼关东郊,北面是黄河,而河对面就是风陵津,官军在风陵津亦有营地,南北两岸之间建有浮桥,如果现在就过河,马上就能动身。

风陵大营有存粮,那是风陵津以西河阳总管府地界输送过来的粮食,数量远比不上弘农存粮,但好歹能接济大军一段时间,救急的同时稳定人心。

将领们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敌军既然能够策划袭击弘农并且得手,想来还会有后招,那么连接黄河南北两岸的浮桥,极有可能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

驻守潼关的雍州军,位于官军浮桥的上游,只要对方放出火船烧浮桥,那么只要桥一断,南岸的官军没了外来粮草供应,只需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断粮。

届时军心大乱,敌军再趁机出击,搞不好大家都得完蛋,所以要赶紧调一部分军队过河,减轻南岸的粮食供应压力,也适当减少兵力,免得后面撤军过河时拥挤不堪。

对于这一建议,尉迟敬答道:“如今天气寒冷,黄河水流渐少,说不得再过一段时间,河面结冰,那么有没有浮桥都无所谓了。”

“总管,如今天气虽冷,但何时能将黄河冻上,怕没人心里有数,若是...”

“那就在下游搭建新浮桥,以防万一。”

尉迟敬如是说,但实际上他已经表明了态度:想劝我撤军?没门!

将领们方才的建议其实很委婉,明面上是建议调部分军队过河就食、减轻南岸官军的粮草消耗,实际上就是劝尉迟敬早做打算,该撤就赶紧撤,不然就走不了了。

最难打的仗是什么仗?是敌前撤退,能从容完成敌前撤退的将领,即便不是一流名将,也差不多是了。

敌前撤退的难度在于谁来断后,若敌军势大,断后的军队人数不能少,而这些军队,实际上就是送死,因为他们掩护同袍撤了之后,没有人掩护他们撤退,敌军也不会放过他们。

所以敌前撤退时,即便一开始安排得如何妥当,实际一交战,负责断后的军队基本很快就会被击溃,然后导致全军被敌人追杀,兵败如山倒。

以现在的情形,官军要撤就只能往黄河北岸撤,如今黄河还没有封冻,要过河只能乘船或者走浮桥,然而浮桥只有两座,短时间内无法让数万军队以及民夫安全过河。

到时候敌军趁势掩杀,恐怕会有人被挤入黄河淹死,更别说浮桥一旦被烧断,南岸官军又断了粮,走也走不得,届时全军覆没不是不可能。

许多将领的意思是必须当机立断,先保住军队再说,官军转移到北岸,留下精锐在南岸立寨,让潼关守军无法出击支援弘农。

既要保得大军主力不失,又要为友军收复弘农争取时间,这是稳妥之策,尉迟敬不是不知道,但这样一来,战机就没了,下一次何时有,不知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尉迟敬已经拿下小关,距离攻破潼关,为期不远。

那一夜,官军设伏,将偷偷溜出小关的敌军一网打尽,随后问得口令,派精锐扮作这股雍州军精锐“原路返回”,赚开关门,顺利夺下小关。

计策成功,尉迟敬立刻增兵小关,准备绕到潼关后背来个东西夹击,而此时,传来了弘农失守的消息。

如此一来,摆在尉迟敬面前的是两个选择:全军立刻撤退到黄河北岸,或者赶在粮尽以前攻破潼关。

现在撤退,意味着数月来的攻势失败,他和兄长尉迟勤忙了许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一旦让宇文氏缓过劲来,以后他们再进攻关中,未必有如今的局面了。

而另一个选择,就是孤注一掷,只要拿下潼关,关中震动,人心大乱,那些左右摇摆的家族会彻底放弃宇文氏,大局定矣。

尉迟敬详细了解过如今军营中存粮情况,己方凭借存粮,大概还能撑上十余日,那么只要在这期间攻破潼关,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

即便刚攻下潼关就断粮也没关系,因为靠着风陵津河桥,还能往南岸输送一些粮草,而风陵津距上游蒲津,虽然相互间隔着一座大山,却不到百里距离。

蒲津友军派船向下游潼关输送粮草,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如果是别的将领,尉迟敬会担心对方使坏,为了争功故意卡粮食,让他因为缺粮无法继续进军,但现在是兄长坐镇蒲津,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所以,攻克潼关在即,你们让我撤军?

尉迟敬着眼于全局,希望抓住战机尽快攻克潼关,绝不给宇文氏以喘息的机会,所以即便己方损失大些都无所谓,他可是想得很明白,家族内部的隔阂日后再说,先把外部敌人干掉才是最要紧的。

当年的尔朱家族,在强敌高欢还没解决之前就勾心斗角,后果就是诸尔朱氏子弟各自拥兵观望、一盘散沙,被对方逐个击破,然后一个都跑不掉。

尉迟敬不想自家重蹈覆辙,故而要以大局为重,他就算损失惨重,但兄长尉迟勤坐拥并州精锐,不怕被王家人趁虚而入。

蜀太妃王氏不光偏心自己所出两个儿子,也偏心娘家人,尉迟氏的儿郎辛辛苦苦打下基业,居然让碌碌无为的王氏子弟沾了许多光。

尉迟敬和兄长一样咽不下这口气,迟早要算账,但不是现在。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尉迟敬力排众议,选择兵行险着,赶在断粮之前攻破潼关,不过他也采纳了将领们的建议,新建浮桥以防万一,然后派兵到弘农,防止事态恶化。

当然,最关键的是要增兵小关,与此同时加紧正面攻打潼关,争取早日攻破这个关中门户,给宇文氏以致命一击。

一扫怒火中烧的心情,尉迟敬很快便做完了部署,待得众将散去,他写了一封信,让心腹送去蒲津,尉迟敬刚得知弘农失守的消息,就派人赶去蒲津通报,而现在,他还要和兄长商量一些关键的事情。

局势发展到现在,有一件事出乎尉迟勤、尉迟敬的意料之外,那就是他们的侄女婿、西阳王宇文温,从遥远的岭表赶回来,居然成了搅局者,导致局势失控。

然而宇文温在某个方向的英勇表现,无法扭转宇文氏的全局劣势,尉迟敬打算和尉迟勤商量一下,攻入关中后该如何分兵,以便尽早稳定关中局势。

到时候宇文氏只剩下山南和新附的巴、湘、江州之地,迟早要完。

而他们兄弟坐拥河东、关中之地,然后大张旗鼓支持身在邺城的尉迟顺,到时候关于家族大事提出的意见,尉迟惇就不能置之不理。

太妃...不,到时候恐怕已经是太后,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提拔王氏子弟,来占尉迟氏的便宜。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尉迟敬现在关心的是小关,他转出大帐,看着南面方向,看着军队出营向南开拔,这是增援小关的兵马,既要守住关隘,还要击退敌军。

然后和小关已有驻军合兵,包抄潼关。

守潼关的雍州军得知小关易主之后,随即调了军队过来试图夺回关隘,然而小关一带地形有些破碎,不太适合军队大规模展开,尉迟敬派去驻守小关的队伍,成功击退对方数次来犯。

而接下来,就是他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

老鼠平日里在洞里的生活,李木林如今亲身体会到了,他,没办法尽情舒展腿脚,更别说吃喝拉撒都在洞里,各种味道熏得他够呛。

当然,他自己拉的屎尿再臭也早就习惯了,关键是外边粪坑传来的味道,即便堵着鼻子都能闻出来,每当他吃干粮时闻着这味道都会反胃,甚至还吐过。

还好,粪坑周围臭气冲天,外面的人不会注意到夹墙里还会有人,那些占据了小关的敌兵,只顾着防御西面来犯的雍州兵,却没想到就在粪坑旁的墙里,有一个雍州兵。

李木林今年好像有三十五岁,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自幼双亲亡故,所以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哪年生的,亏得街坊邻居帮忙,他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然后投了军。

打了许多年仗,零零星星立了一些小功劳,省吃俭用还了街坊邻居的恩情,后来又娶了媳妇,有了儿子,虽然还是一个普通士兵,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好歹是有家室的人了。

有了家、有了儿子,李木林就有了念想,上战场时不再傻乎乎的向前冲、为了立功不顾一切,而是想法设法保命,他要活着回家,身为家里的顶梁柱,他若死了,家就垮了。

所以,真到了那个时候,该不该点火呢?

借着墙缝里漏进来的阳光,李木林看着手中的火镰,这是一个能够生火的小玩意,由燧石、铁镰、火绒组成,李木林能够熟练使用火镰,短时间内点起火来。

然后把那一根火捻点燃,火捻烧到尽头....

想到这里,李木林一个哆嗦,手中的火镰差点落地,他藏身的夹墙空间狭小,光线又差,火镰若真是掉地了,想要捡起来可要花一段时间。

或者,就当这火镰掉了找不到?

李木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已经出现过几次,加上强烈的思家情绪,李木林越来越不想死,哪怕上官当时许诺过会有丰厚的抚恤,现在他也不稀罕了。

他就想活着,活着回家,和妻儿过日子,如果自己死了,媳妇拿着抚恤改嫁,儿子跟继父姓,那么他算什么?

什么“挺身而出”,我死了都没人烧香祭拜!

一想到媳妇改嫁、儿子跟着继父姓,李木林的心就在滴血,此次敌军轻易攻占小关,当然不是己方疏忽大意,而是上官设了个陷阱,要将这些人“轰隆隆”全部干掉。

关内地面埋着大量的轰天雷,只要一点燃,驻扎关内的兵马就全完了。

这是一个毒辣的计策,需要有死士“挺身而出”,藏在关内某处,时机一到就点燃火捻,引爆轰天雷,和敌军同归于尽。

这个死士会带着干粮躲起来,等着外面传来刺耳的号角声,然后用火镰点燃火捻,他的家人会有丰厚抚恤,其中包括良田两百亩。

选拔死士是在暗中进行的,而李木林就成了中选者,他内心是不愿意的,但不敢违抗上官的意志,也担心家人受牵连,只能硬着头皮拍胸膛答应。

而上官选定他的原因,其一是有家室,平日里表现也不错;其二就是睡觉从来都不打呼噜,哪怕再累,睡着后也不打呼噜,这样的话,躲在夹墙里即便睡着了,也不会因为打呼噜暴露。

所以,李木林成了死士,藏在小关内营区某粪坑旁边的夹墙,等着听到外面传来刺耳的号声,引爆轰天雷,与小关中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样一来,官军就能反败为胜,而他的家人会得到两百亩良田,还有丰厚的抚恤。

而我的媳妇拿了抚恤和良田,肯定会改嫁,儿子跟着继父姓,没有人祭拜我!

李木林越想情绪越激动,呼吸开始急促,随后墙外传来声音:“哎哟!怎么你拉屎还大口喘气啊!那屎有得多硬啊?”

另一个声音响起:“说谁呢?谁大口喘气啊?谁的屎硬啊!”

原来是在茅坑拉屎的两名敌兵听到了墙内的动静,开始疑惑起来,李木林心中一惊赶紧闭嘴,他不想死,所以决不能暴露位置,否则就完蛋了。

可躲在夹墙里也不是一个办法,他带着的干粮数量有限,最多再吃上两日就没了,所以总得从墙里出来,到时候一样被俘。

想到这里,李木林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他觉得不如投降,老实招供,说不定敌将有赏,自己的命也保下了。

然后想办法回家,至于自己临阵投敌之举会不会牵连家人,那都无关紧要了:尉迟氏攻入关中,宇文氏完蛋了,哪里还顾得上找他和家人算账?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忽然从远处传来,惊得夹墙中的李木林一个激灵,那声音是上官与他约定好的信号,他听到这个声音后,就应该用火镰点燃火捻,引爆轰天雷。

然而李木林决定放弃,他不想死,不想儿子跟着继父改姓,什么狗屁“挺身而出”,他本来就不愿意,是上官强迫的!

“哎,那堵墙怎么冒烟了?莫非墙里走火了?”

“扯谈吧!墙里怎么会走火,除非有人在里面点火?”

蹲坑拉屎的敌兵,其议论让一墙之隔的李木林目瞪口呆,他明明没有点燃火捻,怎么有烟冒出来呢?透过墙缝向外看去,他瞳孔一缩:

视线里,茅坑对面的土墙,有白烟从墙缝里冒出来,李木林知道这意味着那堵墙里藏着他的同袍,而此时此刻,对方正在执行最后的任务,那就是引爆轰天雷。

上官安排的死士,并不止他一个,他不想死,但有人愿意和敌军同归于尽。

“不不!!快,快把墙扒了,灭火啊!”

李木林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吓得墙外正在拉屎的敌兵一哆嗦差点掉进粪坑,他奋力拍打着夹墙试图冲出去,就在这时,地面震动起来。

似乎有无数的战马在疾驰,地面如同煮开的水忽然沸腾,然后无数火光透土而出,夹杂着巨大的呼啸声,席卷一切。

一朵粗壮的蘑菇云在小关内拔地而起,关隘被火光和浓烟所吞噬,动静之大惊动四野,巨大的闷响如同一个无形的木槌,重重砸在杞王宇文亮的胸膛。

他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少年,心脏受不得强烈刺激,但这点刺激算不得什么,因为还有更大的刺激在后面。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宇文亮在朝邑故意示弱,以疑兵迷惑对岸蒲津的尉迟勤,随后抽调主力连夜赶来潼关。

他要在尉迟勤反应过来前,把攻打潼关的尉迟敬击败,瞬间扭转局势。

与其被敌军牵制、四处分兵,还不如主动出击,学太祖那样舍近求远,把敌军一臂斩断,这就是宇文亮的选择,也是雍州军的奋力一搏。

在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士兵,看不见尽头,而前方本为敌兵据守的小关,已经消失在浓烟之中。

一名将领从前方赶来,向宇文亮行礼:“大王,小关敌兵完蛋了!”

“很好,马上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