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台塬,如同一条条巨蛇横在大地上,不知深浅的塬沟里,长满了等身高的茅草,带着锯齿的草叶,可以将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割出一道道血口。
若是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穿行在这样的草丛中,不用多久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王辩提前做好了准备,他和部下都戴着着布制手套和面罩,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样的打扮,若是在盛夏之际怕是会生生把人闷出病来,不过如今已入冬,天气寒冷,戴上面罩还省得面皮被冷风吹得干裂破口,再合适不过。
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台塬上,身先士卒的王辩和部下散开,形成一个警戒圈,警惕的观察四周情形,他们作为开路先锋,要给整个队伍带路,提前发现异常。
昨夜,雍州军派精锐摸出小关,穿越沟壑纵横的台塬地形,要绕过潼关东郊的敌军大营,前往其身后东面的弘农郡,那里是敌军的屯粮处,只要将其付之一炬,围攻潼关的敌军就只能撤军。
这支精锐昨晚都在偷偷向东行军,到了天亮时,潜伏在塬沟里,免得被敌军游哨发觉,到了日落,又开始继续向东行军,直到现在。
王辩所部,是这支精锐的先锋,而王辩本人,因为有过夜袭的经验,加上他主动请缨,所以成为了前锋之中的前锋,而他率领的,是王氏子弟兵。
王辩祖籍冯翊蒲城,祖辈靠着行商致富,为了躲避战乱,带着族人躲入武关道一带的大山之中,在商州拒阳郡定居。
元魏末年分裂成东西魏,王氏向西魏朝廷捐助粟米充当军粮,被任命为虚职的郡守,从此步入仕途,而历经数十年风雨之后,作为王氏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王辩继续为周国效力。
当然,他是属于随波逐流的“反正忠臣”,九年前的大象二年,他随大流站在辅政丞相杨坚代表的朝廷一边,后来成了隋军将领。
两年前,王辩充当向导领着队伍偷袭商州州治上洛,兵败被俘,随后弃暗投明。
那是一次失败的偷袭,日夜兼程翻山越岭,就要抵达目的地时失败了,而这一次偷袭,会成功么?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王辩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现在是夜晚,虽然有些许朦胧月光,但四处一片灰黑,视线很差,很难看清数百步外的情形。
不过这对于夜晚视力依旧很好的王辩及其部将来说,不算大问题。
许多人到了晚上会看不清东西,如同双眼蒙上纱布,这种情况叫做“雀蒙眼”,平民百姓如此,许多士兵亦是如此。
而王辩等雍州军将士既然敢夜间行军,当然不存在这种情况,他们是层层挑选出来的精锐,首要一条就是夜里没有雀蒙眼。
然后就是能吃苦,身体结实,熬得住野外步行行军的劳累。
从潼关到东面的弘农,官道的距离大概有一百三十多里,轻装急行军都得花上一天多时间,更别说他们现在要避开现有道路,在沟壑纵横的野地里行军,快不起来。
这样的行军要翻越许多台塬,而沿途会有敌军的烽燧,所以只能尽量选择夜晚行军,白日就在塬沟里潜伏,想办法穿越小关东面的这些烽燧,才能稍微松一口气。
所以此次出兵,对参战将士的选拔十分严格,王辩和他的一些部下能够脱颖而出,就是实力的证明。
他确定四周没有异常之后,示一名部下学鸟叫,片刻之后,他们方才经过的塬沟草丛里,许多黑影鱼贯而出,慢慢向塬顶移动。
夜间行军,即便是点着火把,也有士兵走散,而摸黑行军的难度会大得多,在晚上不点火把翻越沟壑,更是难上加难,如此走上一夜,不知会有多少人走散。
所以夜间行军的队伍采取了一些措施,每一什的每个兵都用同一条长绳把左手绑住,这样串成一串就不怕掉队,而为了提防中途遇敌时能迅速做出反应,绑手的绳套是活结。
种种措施确保夜间行军不会有人掉队,但代价就是行军速度不快,不过在沟壑纵横的野地里徒步行军,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主力队伍正在慢慢移动,全都上到塬台需要一点时间,王辩借着这个空隙休息,继续想着心事。
两年前,王辩是被西阳郡公宇文温俘虏的,后来他投降,因为自己家族在拒阳是大族,所以王辩很容易就说服了郡守“反正”,让周军兵不血刃收复拒阳。
宇文温当时的爵位是西阳郡公,后来进爵西阳王,王辩因为和对方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所以在随后两年过得不错。
西阳王的伯父(生父)杞王坐镇关中,因着这层关系,王辩得杞王信任,凭借反正后一系列功劳进位仪同将军,王氏子弟也多有提拔。
而王辩又和西阳王合伙做起买卖,家族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
山南前往关中必须走武关道,商州州治上洛是武关道最重要的城池,山南黄州的商队往返武关道东西两端越来越频繁,需要王辩这种本地大族“入伙”方便做买卖。
王氏是行商出身,对于做买卖是行家,本来就有自己的人脉和商路,如今有了黄州商队这一强劲伙伴,赚的钱比以往要多得多。
所以身为王氏年青一代佼佼者的王辩,对于加入宇文氏的阵营,没有觉得丝毫后悔。
现在,也是如此。
王辩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娴熟,不想继承祖业做个豪商,而是要建功立业,凭借军功封妻荫子,但天下间有此抱负的人不计其数,他又凭什么出人头地?
王氏多年经商积累下来的人脉,对于仕途没有太多助力,王辩率领族兵投军,只是众多大族子弟之中的一员,他在军中没有什么根基,想晋升就得靠奋力杀敌立军功。
所以,当年身为隋军大都督的王辩,主动请缨作为向导领着队伍翻山越岭偷袭上洛。
而现在,身为周军(雍州军)仪同将军的王辩,依旧主动请缨,作为先锋为队伍开路,向着东面的弘农前进,准备一把火烧了敌军粮仓。
此次偷袭,风险很大,据说有人接应,但对方到底是真的接应,还是设下陷阱引己方去钻,没人能有十足把握判断出来。
如果真的是陷阱,那么此次出击的两千多人,怕是就要倒霉了。
王辩本来可以不用这么玩命,因为他已经搭上了西阳王这艘船,凭着这层关系,在仕途上多少都会有助力,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但如今连西阳王都在玩命,王辩又如何能不豁出去?
这一切,都要从数月前说起,天子于大婚之日遇刺,伤重不治,丞相尉迟惇拥立新君,与此同时派兵攻打关中、山南,本该远在岭表的西阳王,奇迹般及时赶了回来。
先击败进犯大别山五关的五支敌军,又趁着豫州兵力空虚这一机会,率兵偷袭悬瓠得手,不但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了方城之围,还在悬瓠城里遇到本该“驾崩”的落难天子。
接连两次击败来犯敌军,激得丞相尉迟惇亲率大军南下,将悬瓠围得水泄不通,如今西阳王留守孤城悬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给其他人争取时间。
这些消息,在关中不是秘密,让许多人为之感慨不已,而天子抵达安陆、准备重建朝廷的消息,同样在关中激起轩然大波。
许多家族一开始在观望,他们认为以蜀王尉迟惇为代表的尉迟氏有绝对优势,以杞王宇文亮为代表的宇文氏迟早要完,所以面对杞王的动员,这些家族大多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但现在不同了,天子还活着,来到山南安陆,要重组朝廷,而西阳王奋力征战,化解了山南的危局,一旦杞王稳住了关中,那么天子重建的朝廷,就能和邺城朝廷来个东西对峙。
原本正在作壁上观的许多人,现在已经开始动心,想要在新朝廷里有一席之地,王辩当然也想自己和家族能够抓住机会。
但他的家族竞争不过豪族著姓,无论是从那个方面来说俱是如此。
论打仗,如京兆韦氏这样的豪族,随便就能拉出数千善战部曲,随着他们的郎主冲锋陷阵,而跟着王辩从军的王氏子弟及部曲,不过数百,能力良莠不齐。
想要和对方比赛立军功,根本就比不过。
而现在,许多家族还没决定站在宇文氏阵营一边,身为仪同将军的王辩,还有机会在雍州军中承担重任,而此次偷袭弘农,虽然风险高,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一旦偷袭成功,烧了敌军的粮仓,会如同西阳王偷袭悬瓠、化解山南危局一样,让关中形势转危为安。
立下如此大功,虽然王辩只是立功将领之一,但凭借这份过硬的军功,足以为他在杞王那里争取到更多的独自领兵机会。
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机会立功,让王氏子弟们有更多的机会以武入仕、升官。
王辩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族,所以即便这出击的风险很高,他也要抓住机会,王辩觉得西阳王能豁出去,自己更没什么好顾忌的。
西阳王宁愿冒着城**亡的风险,身陷孤城悬瓠,不也是为争取一个扭转局势的机会而拼命么?
王辩想事情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到了队伍休息完毕、继续赶路的时候,今晚如果顺利,他们就会越过敌军布置的最后一个烽燧,彻底绕过潼关东面的敌军大营。
那处烽燧就在前面,若忽略横在前方的塬沟,路程不到一里,而王辩一行必须借助夜色,躲过烽燧上的哨兵视线,悄悄潜行东去。
这种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很困难,因为精锐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是在南面大山的北麓边缘,而那烽燧,距离山脚也不算太远。
烽燧本身位于台塬上,他们要往东去,只能登上烽燧所在的塬顶,从几乎是光秃秃的塬顶向东穿行,哨兵只要不是雀蒙眼,很容易发现情况不对。
想要从烽燧旁边穿过去,就和从一个正在打盹的人面前走过一般,光小心还不行,需要想办法让这个人的眼睛暂时失明。
而内应,此时就该发挥作用了。
按照王辩所知道的内幕消息,这座烽燧的守将,出身弘农杨氏,此人会在今晚让这个烽燧“保持沉默”,除非雍州军大白天敲锣打鼓从烽燧旁边过去,否则这座烽燧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关键时刻到了,雍州军精锐小心翼翼的向烽燧靠近,依旧打头阵的王辩,带着部下接近烽燧,他通过千里镜观察到烽燧箭楼上挂着三个灯笼。
那三个灯笼呈倒“品”字悬挂,和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相符,代表着烽燧此时已经是个睁眼瞎,不速之客可以放心经过。
雍州军精锐只是迟疑片刻,便果断的继续前进,王辩率先登上塬顶,蹲在高度不及膝盖的草丛里,看着距离不到三百步的烽燧,冷汗都冒出来了。
此时此刻,只要烽燧上有哨兵,并且这个哨兵不是雀蒙眼,很大概率能够发现他们这一行两千余人的踪迹。
然而烽燧毫无动静。
王辩来到塬顶时是如此,大队士兵经过塬上时亦是如此,整支队伍翻过塬顶,那烽燧都没有动静。
这种刀头舔血的刺激,让王辩觉得后背都有些发凉,然后就是极度的兴奋,因为最关键的步骤他们走完了,接下来只需要小心前进,就能摸到弘农。
一把火将那里堆积如山的粮草烧光!
风声骤起,王辩本能的将身子一缩,然后就地一滚:这声音他很熟悉,不是风声,是弓弦声,是无数的弓弦声。
耳边传来呼喊声,有远有近。
“放箭!!!”
“伏兵,有伏...啊!!!”
破空之声大作,四下里火光忽然亮起,将两千雍州兵照得无所遁形,火光之外的黑暗中,无数弓弩手奋力射箭,沦为箭靶的人们发出阵阵惨叫声。
就像落入陷阱的猎物,发出最后的哀鸣。
烽燧处涌出许多披坚执锐的士兵,而烽燧内简陋的院子里,河阳总管尉迟敬坐在胡**,就着火把的光照,看着手中一块护身符。
十余名甲士位列尉迟敬左右,一名将领谄笑着近前,向尉迟敬行礼报喜:“总管!敌军果然来了,如今陷入我军伏击圈,一个都跑不掉!”
尉迟敬停止端详护身符,抬头看向那将领:“杨将军...”
“末将在!”
“做得不错。”
“多谢总管提携!”
“不是本公提携,是丞相提携。”
“多谢,多谢总管!”那将领闻言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在地上向着尉迟敬磕头,旁边站立的另一名将领看不过去,上前好说歹说将其扶起来。
尉迟敬看了看那几乎喜极而泣的将领,没有说什么,看着手中护身符,再度失神。
那是夫人、河南公主宇文氏为他求的护身符,尉迟敬一直随身佩戴,每次出征,夫人都会为他亲手系上披风,祈求护身符为夫君带来好运。
然而这次,夫人是以泪洗面。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了,作为两家联姻的“佳作”,尉迟敬夫妇也被撕裂了,那裂口虽然无形,却让尉迟敬的心在滴血。
或许,西阳王的心也在滴血吧?
尉迟敬如是想,随后面色变得坚毅,将护身符收好,站起身,正要开口说话,数名将领走了进来:“总管!”
尉迟敬恢复了全军主帅的气势,开口问:“情况如何?”
“回总管,一网打尽!”
“有人投降么?”
“有!”
“很好,马上拷问出口令。”尉迟敬迈开步伐,向外走去:“得了口令,立刻进军小关!”
尉迟敬来到烽燧外,借着火光看着满地狼藉,看着一具具被射成刺猬的敌兵尸体,看着抱头跪地求饶的幸存者,向跟在身边的将领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夫妻情分算不了什么,尉迟敬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举拿下小关,然后攻破潼关,届时关中易主,宇文氏距离覆灭为期不远。
小关,不需要他亲自带兵去夺,只需要回到大营等候好消息即可,虽然胜利在即,尉迟敬却高兴不起来,抬头望着东北方向夜空,有些默然。
你要恨我,就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