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云回来的时候正是午后,千筱伊正坐在水榭躺椅中就着黄鹂的手喝酸梅汤。见描云回来,千筱伊摆手示意黄鹂将碗拿开,用帕子揩去唇角汤渍,轻声道:“这样热的天,难为你受累。黄鹂,端碗酸梅汤给描云。”
“是。”黄鹂转身取了一方小盏,从一个大瓷壶中倒出一盏酸梅汤奉与描云,“云姐姐请。”
描云接过来谢了,一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将酸梅汤用尽。缓了片刻方走到千筱伊面前,轻声道:“查出来了,君后身旁伺候着的妙曼乃是三年前选上去的女官。遐洉大姓孙家的庶出小姐,有一位嫡出的妹妹唤作孙柔曼,也在王爷选妃的画卷里头。”
说着,描云朝黄鹂看了一眼。黄鹂明白过来,取了一张画像递给千筱伊。“王妃请看,便是这张。”
画卷上画的乃是一个绿衣少女,琼鼻樱唇,眉目精巧。正坐在美人靠上伸手撒鱼食,碧水中的锦鲤红的喜庆,团团簇簇,端的是十分喜人。
黄鹂因道:“孙柔曼在这几幅画卷里头算是资质上佳的,也难怪君后看重一些,王妃觉着如何?”
千筱伊看了片刻,摇摇头,十分遗憾。“喧宾夺主,适得其反罢了。喜气是有了,只是这锦鲤,太好了。”
所谓画像,自然是要以景衬人。如今这画上,人人都一眼直视锦鲤,虽深得人心,到底不是因着主旨。弄巧成拙,正是如此。
“那王妃的意思,是撇下了?”描云试探着问道。
“如何能撇下…”将画卷合起交给黄鹂,千筱伊自端起茶盏撇去面上茶沫。“她家世这样好,庶姐又是君后身侧的红人,便是我能撇去,君后也不能同意。留下罢,凭她的身份容貌,便是当个正妃都不在话下。如今只得了一个侧妃,已经是屈就。这茶温温的,吃着真是软绵。”
描云笑着替她打扇,道:“王妃如今怀着小主子,不能用凉茶,还请多忍些时候。”
无奈地连连摇头,对着肚子嗔了一句:“真是小祖宗。”将茶盏放下,又问黄鹂道:“方才你看过了,可还有什么好的?”
黄鹂另取了一副画卷来,画上的美人站在桃花树下,面容艳丽。“王妃且看一看,这是容貌居次的一位,乃是君上一脉的血亲,唤作夏侯黎。夏侯黎的家世可比孙柔曼好太多了。”
“那就定下夏侯黎同孙柔曼二人做了侧妃罢,另随意选两个人作侍姬便是。”
“是。”黄鹂收了画卷,出去传话。
待到黄鹂走得看不见影后,千筱伊方才长叹一声:“描云,我真是难过。”
“王妃,请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描云一面扇着扇子一面平静地劝她:“人生便是如此,好一时坏一时。过去了便是个坎,过不去便是个坑。王妃从来都是最明白的人,如何到了自身,便成了当局者迷?不能安下心来的如当日慕宝林之流,下场何如?”
一语惊醒梦中人。近来夏侯烨待她太好,令她过得太过安逸,竟然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她若善妒,这烨王正妃的位置必定坐不稳。觊觎这个位置的女子数不胜数,她如何能掉以轻心?纵然她要的并非这个位置,而是夏侯烨那个人。然后没有这个位置,她如何能光明正大拥有他?
感情总是一种细水长流的东西,时日久了,自然多些依赖多些偏爱。一开始以为能大度的东西,最后也变成自私想独占。谁能在感情里独善其身,宽和大度?
她又叹息了一声,终是道:“吩咐人将西边的梅玉阁和素月斋收拾出来,是时候迎两位新侧妃入府了。我真是越在意反倒越发糊涂了,任他们如何能耐,也动不了我在浚之心里的位置。我是应当信着浚之的。”
听了她这番话,描云方才抿唇笑道:“王妃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的。”
同君上处理完一日的国事已然日头偏西,君上道:“看了一日,想必也饿了。你母后小厨房里今日做了你喜欢的珍珠肉圆,留下用膳罢。”
“谢父王赐饭,只是王妃尚在府内,腹中又有着儿臣子嗣。恳请父王准许儿臣回府用膳,也好陪一陪王妃。”夏侯烨拱手道。
见他如此,君上倒也不再勉强,只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手中一方奏折,沉吟道:“你那王妃的肚子的确争气,只是有些事情,并非争气所能改变一二。她是个好的,你却也不能为她一人弃遐洉于不顾。饮水思源,莫忘了,能娶到你那王妃,遐洉国士兵功不可没。然孤一直不明白,是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竟然非她不可。”
夏侯烨眸子稍黯,哑声道:“父王,若是儿臣能明白,情也就不能称之为情。兴许是应了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她这样的执念是来自于何,只是深深记得从前世起,就对她情有独钟。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她是什么模样。
君上却是苦笑着挥了挥手中的奏折,道:“罢了,你去罢。夏侯氏的人都是情种,情至深处,都是寻常。只是侧妃之事,不可再拖。你好生哄一哄她,她是明理之人,想必不会为难你。”
夏侯烨行礼离去:“儿臣告退。”
匆匆赶回府里时正是开饭的时候,却见黄婵一早候在府门口。见夏侯烨回来,黄婵迎上去接过他手中外衫,笑道:“王爷可算是回来了,王妃知道王爷今日回来用膳,早早的候着了。”
夏侯烨心情大好,笑着说:“好丫头,赏。”
旁人如何不知道,黄婵好在何处。不过是因着她是王妃身侧的侍婢,如今乃是沾了王妃的光的缘故。
黄婵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不过略见喜色,福身谢过礼也就揭过去了。
夏侯烨来时唯有描云一人在屋里,他疑道:“王妃何在?”
描云捂着唇笑,“王爷暂且稍等片刻,王妃即刻就来。”
听她这般说,便知道千筱伊又是新出心思。便撩起袍子在桌前坐了。描云自替他倒了一盏茶,端起来还未喝,便看见那端千筱伊捧着一个大碗走过来,面上带着明媚的笑意。
夏侯烨看得担心,迎上前接过她手中大碗便道:“怎么不叫下人端过来,若是有什么磕着碰着……”
“浚之怎么说这样的话来咒我?”千筱伊任他一手拿着碗一手牵着自己走到桌前坐下,“哪就那样娇弱,连碗面都端不了?何况这是我自己做的面,若是差人端过来,岂不是失了一份诚心。”
夏侯烨握着她的手看着桌上的面笑,满面柔情,甜在心头。“总是说不过你。我今早熬了一锅百、合莲子粥,你今晚便做了一碗面,容我想一想,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缘故?”
千筱伊含着笑点点头,对描云吩咐道:“小厨房里还有我自己的一碗,你去端来。”又回头朝他道:“这面是你先前一贯爱的口味,先用盐水煮过,而后用凉水冲洗过,再放入一早调好了的鸡汤高汤里,里头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接过描云端来的面碗,她朝着夏侯烨道:“你快尝尝,可还是先前的味道。”
夏侯烨低头夹起一筷子面往嘴里塞,却是满满的一口,竟然毫无如玉公子的形象可言。
咽下口中的面,夏侯烨抬头深深看着千筱伊。有千般话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剩了一句:“还是同先前一样好。”
千筱伊微笑,万种风情都在那柔柔一笑间,颠倒众生。“你喜欢就好。”说罢,她也低头,慢慢将自己面前那碗面吃入腹中。
还是从先前一样,油有些多,面有些烂,荷包蛋煎得略微有一些老。并不是多好吃的东西。
前世今生她都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公主,从不曾学会一星半点料理生活的能力。学会荷包蛋面也是当年从狱中出来,她走投无路,跌跌绊绊学着照料自己。孑然一身的时候,她学会的也只有这一样。第一个找到她的是当年的沈知墨,她平静甚至淡漠地给他做了一碗荷包蛋面。而他,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含着眼泪吃完。
而后他说:“小汐儿,嫁给我。”
那是她前世,听到的唯一说要娶她的话。
从此她就决定要将自己的后半生交给这个男子,只是世事难料,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如今,在这易了天地的尘世,她放下身为王妃的高高在上,又为他细细做了一碗并非十分美味的荷包蛋面。借此她想告诉面前这个男子,无论前路多坎坷,她都会陪他走下去。只因在她最苦痛的时候,陪在身边的永远只有她。
描云使了个眼色,众人皆跟着她鱼贯退下。
一碗面用罢,夏侯烨吃得心满意足。眼中有安下心来的平静,与幸福。
他静静地张开双臂,千筱伊靠入他怀里,非常安静的姿态。
“伊伊……”
“是,浚之,我在这里……”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委屈你。”他低头,将一个充满爱怜的吻落在她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