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京城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了,走街串巷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大娘买菜为了几钱零头与菜贩争吵,小孩儿流着鼻涕张开双臂撒欢乱跑,人流涌动,一片嘈杂中又暗含了社会秩序。
蒲松龄撑着一把油纸伞,小心翼翼的护着聂小倩穿过早市,来到不起眼的小院子。
胡须雪白的老头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聂小倩的身影。
他砸了咂嘴,将两人让进了院子里,随后才开口:“这个小女娃是个纯灵体啊。”
蒲松龄怔了一下,不懂什么叫纯灵体。
但聂小倩却立刻点了下头,虚弱的开口:“是,您看出来了啊。”
蒲松龄还撑着油纸伞,闻言望向聂小倩,问道:“什么是纯灵体?”
聂小倩小声解释了一下。
老头招呼两人进屋,随后替聂小倩检查了一下,摇头道,“她灵体受损,早该魂飞魄散,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可还有救?”蒲松龄瞳孔一缩,脸色一白。
“无救。”老头捋着白胡子叹息道。
“老先生,求您再试试!不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承受!只求您救她!”
“我徒儿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即便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老头摇头道,“如今女娃在这世上全凭玉佩上微弱的因果之力牵着,等什么时候玉佩上的因果消耗光了,恐怕就到时候了。”
蒲松龄咬住牙关,眼底溢满了不甘心的神色。
他还想再说什么,聂小倩却伸手轻轻拉住了他。
蒲松龄浑身一震,扭头看向聂小倩。
聂小倩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虚弱的说:“留仙,不必为难老先生了。我的情况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回家好不好?”
蒲松龄立刻握住她的手,“小倩!你答应过我不放弃的!”
聂小倩眼神暗淡了一下,随即露出浅淡的微笑,“可是,眼下不是没有办法了么……”
蒲松龄拼命摇头:“总能有办法的!我会努力打听消息,找到能救你的人……对了!季三郎不是青丘的狐妖吗?他也许知道如何救你!”他灵机一动,面露惊喜。
聂小倩张了张嘴,没想到蒲松龄为了她竟然愿意向情敌求助,不,蒲松龄并不知晓季三郎曾经对她表白过,对他来说,季三郎只是曾经在他家报恩的一只狐妖罢了。
聂小倩叹息一声,道:“留仙,三郎他离开时已经化做原型,恐怕受伤不轻,而且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无从寻找。”
蒲松龄道:“不!肯定还有办法的!你别管,这件事我来做!”他目光坚毅,似乎心底已经有了决断。
蒲松龄带着聂小倩告辞了老先生。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蒲松龄让聂小倩住在客栈里修养,自己则每日一早就出门,四处拜访,打听消息。
他既行于市井街坊,接触三教九流,又寻访名人望族,借芝兰之室查找典籍。
每晚回到客栈里,他都会提笔默写下一整天的收获,或多或少,零零散散,聚少成多,逐渐从市井传言和古籍旧书里梳理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山海经》有曰:“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而中国自古就有分野的说法,即天上的二十八宿和人间的地域相对应。其中有个说法叫心月狐,即心宿的分野是以狐狸为图腾,而心宿的分野是宋国,即是河南的东部,山东西部的曹州一带。
而据《太平寰宇记》和《元和郡县志》均载:“旧传初置县在濮水南,常为神狐所穿穴,遂移(城)濮水北,故曰离狐。”古代的离狐县也在山东省曹州一带,至少到唐代这里依然是神狐出没的地方。
这么说来,青丘很可能就在山东曹州!
怪不得季三郎会出现在长山,原来青丘本就在山东境内,二者相距并不遥远!
蒲松龄当机立断,雇了马车,带着聂小倩前往曹州。
从京城到曹州又是一段颠簸的旅程。聂小倩趴在蒲松龄怀里,整个人虚弱的几乎没有办法行动。
她整日昏睡,每天最多醒来一个时辰。即便这一个时辰里,她也说不了几句话,更多的是望着蒲松龄的脸庞发怔,偶尔会笑一笑,笑容极尽温柔婉转,好似看到了未来悲伤的景象。
终于,马车驶进了曹州,蒲松龄下了车先将聂小倩安顿在客栈,之后马不停蹄的向周围街坊邻居打听起青丘和狐妖的事情来。
曹州本地的确流传着不少关于狐妖的事迹,可要问具体的地点与内容,却不是那么好打听的。
蒲松龄看着聂小倩宛如花瓣一日日衰败枯萎,心焦无比,四处奔波打听的行为并未掩饰,很快,整个曹州城都传遍了有一名外来的蒲秀才在寻找青丘狐妖的事情。
初夏已过,三伏天到来,暑气渐增,蒲松龄走得满头大汗,敲响了第四十三家农户的大门。
他听闻这家主人年幼时曾在山坡上撞见过狐仙,特地前来拜访,询问情况。
大门一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农夫瞪着一双浓眉大眼,问他何事。
蒲松龄将自己的诉求一说,农夫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冲撞了狐大仙这事儿都是年幼时的事儿了,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就算我告诉你地方在哪儿,你也找不到。你这么找狐仙是没用的。青丘的狐仙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山精野怪,想见就能随便见到。”
蒲松龄再次吃了一个闭门羹,沉下脸色,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
往客栈行走的路上,蒲松龄心情沉重,脚步也沉重,甚至心头有些隐隐的不甘和恐惧。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聂小倩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再找不到青丘狐,他恐怕便只能放弃,带着聂小倩回淄川老家……等死了。
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愈发迟缓起来。
蒲松龄咬紧牙关,不甘心的一圈砸到路边的大树上,狠狠发泄着自己焦虑愤怒的情绪。
“咦?”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蒲松龄瞬间感觉自己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猛然抬头望向前方,一眼便看见一个个头高挑的少年。
少年的短发像狗啃过似的乱糟糟翘曲着,右额际垂下一条小辫子,上面扎着一束金红相间的中国结穗子。少年细长眼眸眯成一条线,笑眯眯地望着蒲松龄,挥了挥手。
“呦,蒲三少爷,好久不见呀~”
蒲松龄怔住,随即脸上露出惊讶和喜悦的神情。他猛然冲过去,一把攥住少年的手,大喊道:“季三郎?是不是你?”
季三郎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从他手掌里挣脱出来,浑身不自在的扭了扭,义正言辞的说:“干嘛干嘛?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就算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寻我,我也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蒲松龄却没心思开玩笑,直奔主题说道:“季三郎,帮我救小倩,她快死了!”
季三郎愣了一下,脸色也倏然凝重下来。
“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城里四处打听青丘狐,动静闹得这么大,就是为了找我去救小倩吗?”
“当然!”
季三郎深吸一口气,说道:“好,小倩在哪儿?我跟你去!”
两人当即向客栈走去。
一路上,蒲松龄微微侧头打量着季三郎的身影,发觉他的外貌好似根本没有变化,依旧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模样。
如今两人并肩行走,乍眼看去倒像是蒲松龄更年长和沉稳。谁人能知晓当年蒲松龄向他求助时,还是个四岁的小团子呢?
路上,蒲松龄将聂小倩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着重讲了她体内的玉佩的能力。季三郎听罢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脚步愈发快起来,大步流星般上了楼,进入客房里看望聂小倩。
房间里拉着窗帘,在正午里一片昏暗,半点阳光都照不进屋里。
蒲松龄走进屋子,直奔雕花木床,先站在外头小心的询问了一声,没有听见回答,才主动伸手撩开了放下的床幔,露出床铺里面的景象。
只见一个面容姣好头发乌长的少女躺在**,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脆弱质感,仿佛水晶琉璃所制的摆件,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似的。
季三郎倒吸一口凉气,怔怔的望着沉睡的少女,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
手指直接穿透了额头,没有收到半分阻碍。——从前,即使他看不见人影,却能够摸到她的实体,如今竟然连实体都没了,只剩一道虚影存在。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少女的胸口,直接穿透她半透明的身躯,看到了她体内那枚联系着因果之力的玉佩。
“她这样子多久了?”季三郎的手指垂在身侧,悄悄握紧了拳头。
蒲松龄沉默了一下,说道:“从三月初出事,到现在六月,不过短短三个月,她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季三郎眼眶蓦然红了。
他咬牙切齿道:“蒲松龄,我当初真不该将小倩留下,否则她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他握紧的拳头一拳砸向了床柱,顿时床柱上出现一个深深的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