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立春早,万物复苏,春芽初露。
春耕的农忙时节,庄稼地的佃农们干活时,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两个庄稼汉站在各自的田里弯腰干着活,嘴上却不闲着,大声扯着嗓子喊道:“老刘,你听说了吗?咱们东家三少爷马上要成亲了!”
“早就知道了!这事儿不都传遍了嘛!听说连日子都取好了,就定在三月初呐!”
“啧!三少爷年纪也不小了,终于要成亲了啊!不容易!老刘,你说咱们要不要那天给东家送个礼啊?”
“诶!你这主意好!咱们庄稼人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听说你家猪还有好几头,要不咱们几家凑一凑,送一头猪好不啦?”
“成!你再多喊几个佃户,咱们凑一块儿送!对了,你打听到女方是哪家的姑娘了吗?”
“是刘大官人的女儿!”
“哎呀,这可是个好姻缘啊!他家女儿嫁给咱三少爷可是有福了!”
两个庄稼汉感慨了几句,也说不出其他内容来,瞎聊了一会儿,话题就变成了集市里的柴米油盐。
聂小倩坐在田埂上,一边晒着太阳,吸取日光精华来辅佐自己修炼,一边随手摘了一朵田埂上的野花,叼在嘴里,轻轻咬着花茎。
小松龄终于要结婚了呢!
她心底默默想着,伸手按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复杂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云朵飘来遮住了阳光,她便起身向镇子飞去。
自从除夕夜那天她与蒲松龄话语决裂了以后,她就再也没在蒲松龄面前出现过。
表面上她似乎已经离开了蒲家,离开了蒲松龄,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走远,而是一直在蒲家庄的小镇街道上四处游**。
她偶尔也会回蒲宅看望一下小松龄,但会运用隐身术收敛气息,藏在很远的地方偷偷看两眼就走,甚至根本不敢靠近蒲松龄,怕被他发现。
她走以后,蒲松龄的日子依旧一如既往的平淡,没有丝毫波澜。他似乎真的将聂小倩忘记了,态度乖顺地接受母亲的安排,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项项礼节依次完成,蒲松龄甚至亲自带着聘礼去女方家里下聘,见过了对方的女儿,他的未婚妻,还说了两句话,对对方微笑了一下。
聂小倩躲在角落里,看的十分心酸。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样才是对的,蒲松龄本就应该娶刘国鼎的女儿刘孺人,历史书上都是这样写的,而且那位刘孺人也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在蒲松龄屡试不中贫穷困苦的五十几年里,一直陪在他身边,支持他。
但心底的不甘心和酸涩却仿佛发酵的醪糟,米粒腐败的同时不断的溢出新的酸汁,酸的人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婚期定在三月初,是个春光灿烂的日子。
这一天,蒲家早早就挂上红绸,摆好礼宴。蒲松龄身上穿着大红马褂,胸口系着大红花,面色淡淡地骑在马上,领头带着迎亲队伍向女方家走去。
聂小倩躲在街道拐角处,看着迎亲队伍从蒲宅门口走出来,一路欢声笑语地向远处走去,不由得蹲下身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弱的人,如果她再有勇气一些,不去考虑哪些不知存不存在的历史后果,也许今日她就不用蹲在角落里忍受这种钻心挖骨的痛苦了。
小松龄娶亲了呢,他终于要成人了。
从今以后,他会走入他的人生正轨,按部就班地成就他未来的辉煌。
而自己不过是他人生道路上偏移的一小段斜路,如今已经纠正过来,便不能再去纠缠他了。
聂小倩飘在空中全程旁观了蒲松龄的整场婚礼,在两人行拜礼时,忍不住伸手送了一阵微风过去。
微风将院子里的桃花吹落,洋洋洒洒飞进了厅堂里,飘洒在对拜的两位新人的头上和身上。
春风拂面,桃花满身,这是个好兆头。
宾客们一阵惊呼,纷纷喜悦地祝福起来。
只有蒲松龄望着落在地上的粉嫩的桃花瓣,眼神怔忪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收敛起目光,继续低头对着新娘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
“礼成!”
傧相高声唱词,满脸笑容。
众人纷纷开口恭喜。
新娘子蒙着红盖头被迎进了后院新房,而蒲松龄则留在厅堂里跟父亲一起照顾宾客们吃饭。他举着杯子一桌桌敬酒,在别人的祝贺声中露出礼貌的微笑,完美的扮演了一个新郎官的角色。
等到日头渐落,月亮初升。
他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身旁的喜嬷嬷搀扶着他的胳膊走进屋里,递给他一杆铜秤,叫他去挑新娘的红盖头。
蒲松龄端起铜秤,目光恍惚地望着盖着喜帕的新娘——喜庆的红烛在桌上摇晃着豆大的烛光,鲜红的床幔下,那女子娴静端坐,垂着头,手指轻轻揪着帕子,似乎有些紧张。
蒲松龄沉吟了片刻,抬起秤杆一把挑开了红盖头。
“恭喜新郎官~恭喜新娘子~祝两位称心如意,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酒精冲昏了他的视线,昏暗的烛光中,他仿佛看见了新娘子盖头下是一张熟悉的端丽可爱的笑脸,甚至还冲他眨眨眼睛。
他甩了甩头,再次看去,才认出来这位是他随手点的那个刘国鼎的次女刘孺人。
而对方长得跟小倩也并不相似,甚至有些平庸。
“你……”他长呼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额头,“你辛苦了。”
刘孺人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头皮被拉扯的紧绷着,脸上涂了厚重的妆容,眼睛圆圆,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看上去甚至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拘谨的开口:“相公说笑了,夫妻之间讲什么谢,都是应该的。”
旁边的喜嬷嬷哈哈一笑,拍着两人的肩膀说:“好,好,好。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你们喝完了这杯合卺酒,从此就是夫妻了。今日洞房花烛夜,老婆子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喜婆婆把两只拴着红线的小酒杯塞进两人手中,看着他们各自低头喝完了酒杯里的酒,这才满意的端着酒杯托盘下去了。
木雕画的屋门吱呀一声合上,昏暗烛光的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刘孺人脸颊两侧挂着害羞的红晕,目光在蒲松龄的衣服上流连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了出门前母亲的教导,于是局促的站起身,想要替他宽衣。
蒲松龄当即后退一步,后腰抵住了桌子边沿,手臂横在身前,挡住了刘孺人的动作。
刘孺人吓了一跳,有些发愣的疑惑起来:“相公?”
蒲松龄深吸一口气,放下胳膊,闭了闭眼。
“娘子,我今日酒喝多了,有些不舒服,想要早点睡。你不必管我,自己卸了凤冠也早些休息吧。”
他绕开刘孺人,走向通红的床铺,径自脱了靴子,爬到**,和衣躺下了。
刘孺人张了张嘴,惊讶地说道:“相公,你不脱衣服就睡,多难受呀?”
蒲松龄酒意上涌,头脑昏沉胀痛。他睁开眼望着红帐子,心里乱糟糟的,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刘孺人终究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见蒲松龄不说话,她也不敢忤逆相公,自顾自摘下凤冠,卸了妆容,脱了嫁衣,规规矩矩的爬进床里侧,躺下盖上了被子。
红烛摇曳的光被吹熄,屋里再无喜庆的颜色可看。
蒲松龄这才在黑暗里摩挲着脱了外袍,盖上了被子一角,远离**的另外一个姑娘,小心翼翼的贴着床铺最外沿睡觉。
院子外面隐约还传来了一些人热闹的呼喊声。
可屋子里,两人同床而眠,却相隔甚远,寂静无声。
夜深了。
屋外,凄清月光下的院子。
聂小倩坐在桂花树的树杈上,呆呆地望着屋子的方向,手指一不留神从树枝上抠下了一颗新生的春芽。
她自嘲的笑了笑,将手指上沾染的绿色汁液抹在树干上,随后眼泪不争气的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别哭了。”她对自己说。
“不就是小松龄娶妻了么。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
“别哭了。”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往下落。
“聂小倩,你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蒲松龄的生命里!你就是一个意外!如今蒲松龄正常的娶妻,历史重归正轨,这是好事才对。你哭个屁!有什么好哭的!”
“你又不喜欢他!你一直当他是弟弟的!弟弟娶妻,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她茫然的捂着胸口,感受着自己很久没有过的激烈情绪,仿佛又回到了人类的身躯里,有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的情绪。
“我该怎么办?”
“我……我应该离开蒲松龄,自己去闯**一下这个世界。”
“世界这么大,我自穿越以来一直停留在蒲家庄,如今蒲松龄成亲了,我也没了牵挂。也许真的应该四处走走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抹了一把眼泪,从树杈上站起身,远远地对小屋行了一个礼,随即转身毫不犹豫地向南边飞离。
屋里,蒲松龄骤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捂着胸口,惊骇的望着窗外。
“小倩?你走了?”他若有所觉的茫然喊了一声,捂住心口心痛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