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想,聂小倩又觉得自己好像小题大做了。
在古人看来,本来那些吃食就是仆人要摆上桌给蒲松龄一家享用的,蒲松龄只是提前吃了一口,也不算什么大事。
聂小倩连忙安慰他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啊,是我想岔了好么,别哭……”
蒲松龄的眼眶微微发红,小巧的鼻尖也微微发红。
他轻轻吸了下鼻子,说话时还带着鼻音。
“小倩,你不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吧?”
聂小倩连忙哄他,“当然不会啦!小松龄怎么会这么想,就算事情做错了,也是我做的错事,是我主动偷的东西,是我不好,跟你没关系的。”
蒲松龄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倔强道,“不,如果你真的觉得做错了,那么我以后不这样做了。你别离开我好么。我发誓,我绝不再行偷窃之事,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他举起稚嫩的手指指向天空,漆黑的瞳孔里,眼神执着又决然。
聂小倩吓得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连声惊呼道:“你怎么敢随便发誓!还发这么毒的誓言!你傻了吗!你就不怕真的会应验吗!”
蒲松龄孤傲地昂起下巴,倔强开口:“小倩,你这么害怕作甚。难道你不相信我做能做到?”
聂小倩这下是真的心疼他了。
她内心一时间后悔到无以复加,简直想掐死刚才那个怀疑蒲松龄走歪路的自己。
如果不是她心里对蒲松龄产生了怀疑,这个心思敏感的小孩怎么会为了挽回她,而发下这么大的一个毒誓呢!
谁知道这个时代会不会真的有天道,毕竟连她都变成女鬼,还能修炼法术了!
聂小倩伸手搂住他的后背,将他抱在怀里,心痛地安慰他,“没关系的,刚才老天爷打瞌睡没听见,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蒲松龄被她拥入怀抱,脸埋进了她的胸前。
他顺从的放松了身体,任她紧紧搂着后背和后脑,并且张开双臂也抱住了她的腰。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仿若桂花仙子下凡,又温柔又体贴。
半透明的身躯没有过多温度,被他抱住之后就渐渐染上了他的体温。
这是他的女仙啊,是只属于他的女仙。绝对不会让她跑掉。
他只不过随口发了个便宜誓言,他的女仙就信以为真了,天真到可爱。
如果这样能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那再发无数个誓言都无所谓。
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不再露出刚才的那种疏离又忧虑的眼神。
让他觉得自己要失去她了。
他甘之若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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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下午的加餐,蒲松龄顿时陷入了每天吃不饱的窘况。
更糟糕的是,宅子里不知何时开始流传出闹鬼的传言。
下人们凑成一群,你一言我一语,振振有词地说,看见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在游廊里行走,还看见了恶鬼在厨房里大吃大喝,将他们的饭菜一扫而空。
聂小倩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
蒲松龄黑了脸,恨不得抓起他们问究竟是谁在造谣。
但每当有其他人稍微靠近,他们就聪明的闭了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蒲宅陷入了一个暗潮涌动的流言风波。
董夫人也隐隐听到了一些关于闹鬼的传言。
吃晨饭时,董夫人稍微提了一句,姜氏就率先哭哭啼啼的开口说了这件事,想要请一位法师来家里驱鬼。蒲兆专没开口阻拦,想必也是默认了妻子的提议。
二嫂葛氏一听,顿时冷嘲热讽起来,说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嫂,你这么怕,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儿吧。那恶鬼难道是冲你来的?”
二哥蒲柏龄从桌子下面伸手拽了一下悍妻的袖子,想让她别开口。结果葛氏非但没搭理他,还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病秧子二哥顿时缩肩抱住了自己的脚,忍了又忍,脸都憋红了,才忍住没敢当着众人面痛叫出声。
他脸色涨红,反倒让人以为他想说什么话。
蒲槃放下碗,点了他的名字,问:“柏龄,你来说说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蒲柏龄放下脚,欲哭无泪,只得老老实实开口。
“父亲,我觉得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下人们传得乱七八糟,什么吃了厨房的饭菜,什么在游廊里来回行走……如果真是恶鬼,不应该直接吃人吗?还能留下目睹者的性命?这不胡扯呢嘛!”
蒲槃干咳了一声,道:“柏龄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夫人你看呢?”
董夫人从刚才姜氏哭泣着说要请法师开始,就一直在心底憋着一股火。这会儿被夫君点到了名字,她顿时放开怒意,大发雷霆。
“咱们蒲家一直供奉着从正觉寺请来的佛祖金像,平日里也从未做过恶事,是有佛祖庇佑的善良人家!怎么可能有恶鬼入宅!定是有人在故意放谣言闹事!请法师?咱蒲家还丢不起这个人!”
蒲松龄听到母亲的态度,既替聂小倩松了口气,又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当初他第一次见到女鬼,被吓到跑去佛堂告诉母亲时,母亲也是这样态度强硬的否定了他。
大概在母亲看来,就算蒲宅里真的有恶鬼,也比不上她的面子重要。
饭桌上,气氛压抑下来。
姜氏的眼神里闪过害怕的情绪,她紧紧抓着夫君的手,咬着嘴唇不肯再说话,俨然被婆婆训斥后丢了脸的模样。
葛氏则扬眉吐气的斜了她一眼,如翘着尾巴的花孔雀似的骄傲道,“就是,娘说得对!哪有什么恶鬼,定是有些仆人不省心,在底下乱嚼舌根。当务之急,应该先把嚼舌根的人找出来才行!”
于是,事情就在几人三言两语的交锋之中定了下来。
董夫人开堂审问,两个嫂子坐在一边旁听,底下的仆人们在院子里站成一排,耷拉着脑袋挨审。
这些仆人们来自宅子各处,有正房的,有后院的,有两个兄嫂院子里的,就连蒲松龄院里的小翠也被叫来站在了角落里,唯有春花和秋月两个大丫鬟站在董夫人身边儿。
父亲和两个兄长吃过饭就离开了后院,各自去忙外面的事情。
蒲松龄有些在意这个闹鬼的流言,于是也没离开,而是跟着二嫂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睁着那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堂中。
董夫人是大家族出身,端的高贵冷艳,只需把面孔一板,眼神肃然,底下的仆人们就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董夫人开口道:“这段时间,家里闹鬼的流言越传越凶。想必你们也知道今天我叫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来,想好了就说吧,这个谣言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她忽然冷笑一声,“现在坦白我还可以从轻发落。若是让别人检举出来,那可就别想留下了。”
婆子媳妇丫鬟们齐齐打了个哆嗦,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透着惊惶不安。
谁也不肯开口,牙齿紧闭,脸上都挂着难堪的表情。
整个院子里一片寂静。
董夫人将茶杯在案几上猛地一磕,厉声道:“谁!你们还敢隐瞒不成!若是无人主动站出来,我可就要点名了!”
这下,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一阵压抑的**,随即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率先哭了出来,抽抽噎噎的扑倒在地上。
“夫人,夫人饶了我吧,我就是随口说了两句饭菜少了,根本没想要传闹鬼的谣言!”
“你是那个屋的?”董夫人冷喝道。
小丫鬟抹了一把眼泪,道:“小厨房的。”
这下钱家媳妇撑不住了,立刻站出来说道:“夫人,我们两口子给家里做了十来年的饭,从来没少过主家的饭菜,您要相信我啊!这丫头说饭菜少了,指不定是她自己偷吃了!”
小丫鬟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偷吃!我从厨房端出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送上桌的,绝对不可能偷吃主家的饭菜!”
古代的奴仆没人权,主人家对他们打骂甚至动用私刑都是被人默许的。更何况眼下乱世,朝政动**,朝廷的精力对付叛军还来不及,哪有心思管底下乡绅地主们的家长里短。
就算董夫人眼下让人打死了小丫鬟,也不过是往郊外乱葬岗一抛罢了,没谁敢跟夫人反抗。
人命如草芥。说不定今日抛尸,明日再看,就连尸骨都被人捡走煮了。
聂小倩在一旁顿时纠结了,没想到最后事情还是会追究到“偷吃”上面来。
小丫鬟当然没有偷吃,真正偷吃的主儿在堂上坐着呢,而且还坐的心安理得,一脸严肃。
聂小倩心里不自在,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对蒲松龄匆匆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看吧,我先走了。”说完,就匆匆飞上天,向正房院子外飞去。
她无法对这个封建社会做出什么抗争,也不可能煽动蒲松龄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她只能选择逃避,眼不见为净。
飞到几十米的高空时,她低头望着下方如火柴盒一般的房屋院子,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残酷。
封建社会的很多制度在现代人看来都很难接受。
即使是她看着长大的蒲松龄,也丝毫没有同情下人的心态。
当初小翠因为担忧对董夫人多嘴说了句话。蒲松龄就再也没给过小翠好脸色,哪怕小翠依旧对他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倒是二房的蒲柏龄对下人们很好。不过好归好,那些长得漂亮的丫鬟都免不了被二少爷揩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聂小倩忽然觉得很孤独。
偌大的世界,无人能理解她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