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外出办事去了,中午不归家。
董夫人命人将最近腌好的萝卜条端上桌,一家人只吃三菜一汤,菜吃完了就只有腌萝卜可以下饭,大嫂吃的十分艰难,二嫂更是一脸菜色。
若换作以往,蒲松龄肯定也吃不惯这么清淡的菜色。
可自从被绑架过一次后,他见识到外面世界的凶险,别说还有三道菜了,就算没有菜只有硬面馍馍和清水,他也吃得下去。
饭桌上无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吃自己的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众人的筷子越夹越快,吃饭速度也越来越快,生怕吃得慢了就抢不到吃的了。
这还是富裕人家的过法,换做穷人家里,这会儿已经开始断粮了。
蒲家庄的受灾情况比起西北稍微好些,但也不容乐观。
很多人家余粮吃完,种下的秧苗全都干死了,错过了一轮播种季节,手里连粮种都没留住,只能加入流民大军的步伐,举家南下。
听说山西周围地界的百姓们早已喊起口号:“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而山东这边,众人还在观望形式。闯王的部队虽然拿下了京城,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也放了话,要“复君父之仇”,看样子是准备发兵征讨闯王的大顺军。
外界的事情暂时用不到小松龄来操心。
蒲松龄默默吃着越来越粗糙的饭菜,感受到空气中无形散发出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平日里读书和写字愈发刻苦认真起来。
聂小倩陪着他背完了《论语》前五个大篇章。
蒲槃若有空,便给他上课;若没空,便让他自学。
在屋里自学时,蒲松龄习惯拿着书卷翻来覆去地念诵,遇到不理解的句子,将目光看向聂小倩,眼底的求援之色分外明显。
聂小倩对论语的理解也仅限于小学和初中背过的几个句子。
什么“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这些常见的句子,聂小倩勉勉强强还能给蒲松龄解释个大致意思。
但若碰见她也没学过的句子,比如“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这种,她则彻底抓瞎了。
这里面的“人之不己知”究竟是“大家不知道自己”的意思,还是“别人不知道自己”的意思?而后面的“患不知人也”又是什么意思?是“而担心不知道别人”的意思吗?
文言文每个字的信息量太大了,而且没有标点符号,语序也跟现代汉语不尽相同,学习起来十分困难。似乎这样解释行得通,那样解释也没毛病,模棱两可,不知其意。
聂小倩想不出来只能抓头,连蒙带猜地与蒲松龄讨论,有时两人思维互补能得出结果,有时两人争执不下,便只能等下次蒲槃上课时,拿着书去问他。
书房,晌午。
蒲槃手握书卷在屋子里缓缓踱步,给蒲松龄讲解《论语》的内容。
蒲槃沉声道:“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这句话的含义是: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怕自己不了解别人。”
终于得到了正确答案,蒲松龄和聂小倩都松了口气。
蒲松龄端坐在小桌案前,疑惑的开口问:“父亲,这句话做何解?为何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怕自己不了解别人?难道二者不该同样重要吗?”
蒲槃踱步,抚摸胡须道:“因为你不能强求别人主动了解你,适应你。相反,你应该主动了解别人。在了解别人的过程中,也使别人了解自己。这才是正确的与人相处之道。”
蒲槃讲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
“松龄,你的性子太过安静,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什么?”蒲松龄眨了眨眼。
蒲槃看到他静静坐在桌案前听课的模样,又想到其他人家的孩子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头茫然。
这孩子天生喜静,从未跟父母哭闹过,做什么事都规矩懂礼,仿佛根本不需要父母为其操心,就连学业也无需催促,只要布置下课业,他都会认真完成。
这样的孩子太省心,也太让人担心。
若是长大了还是这副冷冷清清的性子,交不到朋友该如何是好?
蒲槃的走神,蒲松龄看在眼里,出声打断了他:“父亲,继续讲书么?”
蒲槃立即回神,惭愧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说:“讲,当然要讲。咱们接下来讲下一句,子曰……”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白天是读书写字的时间。白天里,聂小倩基本上不跟蒲松龄交流,不打扰他的行动,也避免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存在,或让别人误会蒲松龄的癔症又犯了。
而夜晚,则是复习的时间。小翠替蒲松龄铺好床铺,端来洗脚盆,伺候自家少爷洗脚。洗完脚,小翠将他光洁可爱的小脚丫用布巾擦干,拦腰抱起,整个人往被窝里一塞,便完成了每日任务,可以下班休息了。
“少爷早点睡!”小翠每晚都如此说。
蒲松龄躺在被窝里,抱着被子答应了一声。待小翠端起木盆离开里屋,他便放松的摊开身体,往床里面拱了拱,将外面的半边床让给聂小倩。
聂小倩原本不需要睡觉,可架不住蒲松龄总用一种幼兽的受伤眼神看她,也不说话,就默默地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心怀愧疚,自己答应为止。
聂小倩发现了,蒲松龄这孩子极其缺爱。大概是成长过程中,父亲和母亲都太过理性和冷清,缺少对他的实质性的抚爱和拥抱,以至于他不自觉患上了“肌肤饥渴症”,心里十分缺乏安全感。
上次他埋进她怀里大哭了一次,之后就依赖上了她的怀抱,将她当做姐姐或者母亲一类的角色,总是渴望与她亲密接触。
聂小倩也心疼他,时常陪在他身边,遇见他做了什么好事,便揉一揉他的头发作为鼓励。
此时夜晚,两人躺在同一张**聊天,仿佛一对姐弟俩,只是一个盖着被子,一个不需要盖被子。
蒲松龄从被子里伸出手,将聂小倩的胳膊抱在自己怀里,侧躺着睁眼看她,小声问。
“小倩,今日父亲讲的内容你都学会了吗?”
聂小倩向外抽了一下胳膊,发现这小孩抱得死死的,只能放弃了想法,任由他抱着自己胳膊睡觉。同时抽空回答他的问题。
“差不多吧。”
“那我背给你听吧。”
“好。”
于是,蒲松龄便抱着聂小倩的胳膊开始每晚复习功课的程序。
他的确是个认真且刻苦的孩子。就聂小倩所知,不论是现代的同学还是古代的童子,都没有像他这样睡觉前还要背一遍白天所学的内容。
神童的称号也不是凭白得来的。
至少,蒲松龄的神童称号维持的十分辛劳,即使脑袋瓜本就聪明绝顶,却依旧勤奋刻苦到让聂小倩这个高三复习生看在眼里都觉得心疼。
蒲松龄背完一遍白天所学的内容,终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聂小倩将手臂从他怀中抽出来,替他掖了掖被角。
她伸手抚过蒲松毛茸茸的小脑袋,叹了口气,飞出窗外,坐在房顶屋檐上仰头望星空。
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她都是这样坐在屋檐上发呆度过的。
不过如今有了蒲松龄这个能看见和触摸到她的小人儿,日子倒也没那么难熬了。
从子时到卯时,月亮东升西落,星辰变幻,夜露凝聚。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从东边照射,落在屋檐上时,她便施施然从房顶飘落,踩着青砖一格一格跳跃,宛如清晨的精灵,在晨风里起舞。
蒲松龄睡醒,扣好衣服从屋子走出来时,便能看见他家的小女鬼在院子里自娱自乐地跳房子。
“一米一米三,上高山。”聂小倩嘴里念叨着童谣,轻快地跳过两块连续的青砖,一旋身,飞上房顶,单脚踩在飞檐上。
金鸡独立,衣袂飘飘,发丝飞舞间,她眉目如画,笑颜如花。
她看到院子里站着蒲松龄,笑眯眯的冲他挥手打招呼道:“小松龄,早呀~”
蒲松龄默不作声的微微颔首,随即抬脚往院子外走去。
聂小倩跟上他,与他一同到正房吃早饭。
蒲家的伙食越来越差了。
倒不是家里真的要断粮,而是董夫人担心未来灾情还会扩大,所以一直压着各房的日常用度,早早省吃俭用,囤积粮食。
主人家都如此,仆人们更不用说。小翠因为前段时间犯了大错,衣食用度一应减半,每天饿的蔫头耷脑,只有在与蒲松龄说话时才有一点儿少女的生气儿。
下午时分,蒲槃召集大家在正房里聚会,说了一件大事。
“四月廿二,吴三桂投降清军了。”
“???”蒲松龄一脸茫然,不知这句话究竟是何含义。
聂小倩在一旁骤然打了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历史的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
从这一天起,北方的那些满族汉子将从山海关南下,开始一步步占领明朝的土地,最后改朝换代,将这片广袤的土地变成了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