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溯哄了会儿炸毛的小姑娘, 挂了电话,急促地喘了口气,冷汗从额间冒出来, 握着手机的手指绷紧发白。

许久, 他脱力地松开手, 手机掉落在地发出闷响。

响动声引来小顾, 匆忙拿着毛巾进来给周溯擦汗, 担心道:“哥, 你这样明天能比赛吗?我们还是退赛吧。”

“没事。”

他嗓音嘶哑。

小顾给周溯擦去冷汗, 看他闭着眼痛苦喘气的模样, 急得也要出汗了, “昊哥在联系医生了,哥你忍着点。”

小顾给周溯擦了几次汗,喂过两次水, 他的状态总算缓和了不少。

“哥, 你还是告诉榛姐吧。”小顾忍不住道,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总会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陪着你。”

周溯用手背盖住眼睛挡光,睫毛上湿润的汗意浸润了皮肤。

半晌, 他哑声道:“再换一种药。”

小顾情绪翻涌,又气又急, 把毛巾往边上一丢, “你不说我去和她说,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这两年换了多少药了, 没有一种是绝对安全的,这样的副作用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次曲榛离开了太久, 她知道周溯有睡眠方面的障碍,每天都会算着他大概入睡的时间打电话过来。但她不知道他的状况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她离开一周他就开始焦虑,电话也没用。

比赛在即,周溯已经连续三天失眠了。

这样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完全支撑不了F1高强度的赛程。昨天陈豫昊和医生商量过后,让周溯吃了一种相对安全的药。但事实证明,没有药物是绝对安全的。

今天在排位赛上,周溯开始心悸、手抖,他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让自己在镜头前露出蛛丝马迹。

赛后,周溯P2的成绩仍引发了讨论。

如果周溯明天退赛,几乎等于是不打自招。

小顾能理解他不想退赛的原因,但更在乎他的身体状况。

“哥,要是榛姐知道了。”小顾气过了之后眼眶微红,“她自己发现了生气怎么办?你哄得好吗?”

周溯放下手,刺眼的光让他下意识眯了下眼。

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再怎么样,他都不想让曲榛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但是……他能哄得好她吗?

他不知道。

“……知道了。”他哑声应,“我会和她谈的。”

晚上周溯没吃药,对抗药物的副作用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他很快脱力睡了过去。

陈豫昊和小顾守了他一夜。

第二天一早,周溯一行人出发去参加奥地利大奖赛,随行的还有周溯的私人医生。

国内晚上九点整,奥地利大奖赛正赛开始同步直播。

曲榛提前去超市买了一堆零食,顺便在路边摊带了点儿夜宵,慢悠悠地溜达回家,被曲敏撞见又挨了两句训。

“曲榛,你是小学生吗?晚上不吃饭就为了去买零食?”曲敏看她大包小包回来头都大了,“说多少回了路边的东西不干净!”

回应她的是曲榛飞快上楼的声音,楼梯被踩得咚咚响。

曲敏:“……”

这倒霉孩子。

没一会儿,楼上探出来个脑袋,小丫头冲她喊:“妈!我想吃水果,切好的那种!”

“我看你像个水果!”

曲敏气哼哼地骂了她两句,溜达进厨房给她切水果去了,切好也没喊她,直接端上了楼。

她推开门,曲榛正盘腿坐在**,**支了张小桌,摆满了零食和奶茶,居然还有炸串。

难怪要吃水果,还得解解腻。

“晚上吃那么多也不怕胖。”曲榛简直没眼看,把水果放在小桌上,顺势坐下,“比赛开始了?”

曲榛拆了包小鱼干递给曲敏,“嗯,刚开始。”

曲敏:“……”

行吧,吃点就吃点,难得吃零食。

曲敏离开赛车圈那么久,十几年没看比赛了,从前祁禹的比赛她也不敢看,上次去加大拿看现场已经是例外。

她看了眼女儿兴冲冲的表情,没扫兴。

“车手都挺帅。”曲敏指了指屏幕里的车手们,镜头在周溯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他看起来太瘦了。”

“只是看着瘦,他体脂率低。”曲榛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行行行,他哪儿都好。”

曲榛看着屏幕上的周溯,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私下出门都极少戴口罩,今天在镜头前却戴了口罩。

感冒了吗?她下意识想。

开场秀结束,车手们回到维修站,陆续进入赛车。

周溯套上头盔,戴上手套,进入赛车,他放下护目镜,那双凛冽的黑色双眸被挡住。

机械师们把车推出车间,他驾驶着赛车朝着起点开去。

曲敏上次在现场看比赛就注意到了,周溯车队的名字叫“QY”,对她来说这两个字母的含义太好懂。

“他为什么会用阿禹的名字当车队名?”

曲榛想了想,把当年比赛的事告诉了曲敏。

“最后他代替阿禹参加了比赛,开着那辆为阿禹设计的QY01。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今年。”

曲敏头回知道这件事,怔了很久。

她看着女儿,忽然意识到这三年她的小榛果儿承受了那么多。

那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亲人的离世,和爱人的分别。

曲榛承受了太多伤痛和苦楚,但她从来没提过,只是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比以前更认真、更努力。

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曲榛已经长成一个足够坚韧的大人。

曲敏吐出一口气,消化掉这些情绪,问曲榛:“他三年没联系你,你这么简单就原谅他了?”

曲榛理所当然地说:“不原谅也可以,但是这样我们分开的时间就会变成四年或者五年,时间很宝贵。而且他也过得不好,虽然每天在社交软件上更新动态,但我不知道他睡不好觉。”

曲榛眼眶微红,很快又笑起来,“现在他在慢慢变好。”

曲敏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都是傻孩子,却也都是简单至极又热忱至极的人。

她无数次痛恨过命运,让她的孩子们被捉弄、被击溃。

即便被命运捉弄,但世界上仍有那么多在和命运和抗争的人,他们从未放弃,始终拥有向前的勇气。

像曲榛,像周溯。

这个话题很快过去,曲敏没有再提。

两人边吃零食边看比赛,气氛慢慢活络起来。

曲榛给她介绍各个车队,重点讲了她之前工作的车队,车手们,还有她的伙伴们,同事们。

每每提到她热爱的事业,她的眼睛总是亮。

曲敏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她问:“新工作什么时候会定下?”

曲榛:“我只投了两个车队。最好的情况是我来二选一,最差的情况是两个都不要我。”

“哪两个车队?”

“TW和……QY。”

曲敏瞥她一眼:“两个都要你,你选哪个?”

“QY吧?我对他们的车况还挺好奇的,当然也有周溯的原因。”曲榛没瞒着曲敏,“其实我们在一个车队工作并不一定是好事,但我想先试试,如果不顺利我会换岗位或者换车队。”

曲敏没怀疑过曲榛在事业上的投入度,她不是会因为恋爱影响事业的人,她一直都很清醒。

从她的语气来看,周溯完全尊重她的决定。

两人这么聊了一阵,赛程已过半。

P1仍然是Alex,周溯排在P2,在前半段他没能找到机会超过Alex,这不像他一贯的风格。

周溯和车队的无线电交流内容也十分耐人寻味。

车队希望他保持目前的排名。

赛程过半,周溯的车轮胎磨损情况已经有些严重,从几次过弯状况来看,他的车看起来并不稳定。

解说也有疑虑:“周溯似乎很难掌控那辆赛车,QY的车又出问题了吗?他队友的情况怎么样?”

另一位解说道:“目前看起来没问题。”

因为解说的话,镜头着重切到周溯身上。

曲榛在无线电里听到他微重的呼吸声,心跳漏了一拍,又过了一个几近失控的弯,她听到赛道工程的声音——

“溯,你还好吗?”明显带着忧虑。

许久,周溯回答他:“这一圈我需要进站。”

“没问题,我们会准备好一切。”

曲榛忽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为什么赛道工程师问的是“你还好吗”而不是“车还好吗”?

很快,赛道上情况突变,在一个高速弯上,周溯在出弯时没控制好速度,狠狠撞上了缓冲区。

巨大的冲击力将用轮胎搭建的缓冲区撞得七零八碎。

解说惊呼一声:“赛车失控了!”

“周溯退赛了。这将会对QY车队的积分造成很大的影响。”

“Alex应该没有后顾之忧了。”

曲榛下意识直起身,紧盯着屏幕,很快就有救援人员过去查看周溯的状况,赛道工程师也在询问他的情况。

在她心跳即将失衡的时候,她听到周溯沙哑的声音:“我没事。抱歉。”

救援人员扶着周溯从车里出来,似乎在询问是否需要为他叫救援车,他比了个拒绝的姿势,独自走回了车队。

曲敏也被这一突发状况吓了一跳,看到周溯从车里出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没事。

“妈,我要去奥地利。”曲榛以为自己会慌乱,但她此刻冷静无比,“我要去找周溯。”

“榛儿,周溯没事。”曲敏以为她吓到了,忙安慰她。

“他有事。”

曲榛白着脸告诉曲敏:“刚才解说说错了,不是赛车失控了,是周溯失控了。他的情况不太对。”

“……好,妈去收拾行李。”

曲敏看到她的脸色,没多问,很快起身去给她找护照、收拾行李。

曲榛联系了许枳风。

许枳风并不意外接到她的电话,同一时间他也在看比赛,接通电话,他便问:“阿溯最近状态不好?”

“我暂时不清楚。”

许枳风的速度比曲榛想的要快得多,她和曲敏到洛京机场的时候,飞机已经准备好了。

许枳风的客户正好今晚飞奥地利。

她们的运气很好。

近九个小时的飞行,曲榛和曲敏到达了奥地利。

两人到奥地利时当地时间是凌晨四点,曲榛打车去了周溯入住的酒店,先给曲敏开了房,安顿好她才去找周溯。

“榛儿。”曲敏叫住她,给了她一个拥抱,“不怕,妈妈在这儿。”

曲榛很轻地回抱住曲敏,出门后拨通了小顾的电话,意料之中,小顾的电话接得很快,他没睡。

“榛姐,我哥没事。”小顾硬着头皮解释,“比赛的时候车出问题了。”

曲榛道:“我在酒店。”

小顾被曲榛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看手机,现在是早上五点,天都没亮,曲榛居然就到了。

是连夜过来的?

小顾看了眼**沉睡的周溯,快步走出房门,低声道:“榛姐,我下去接你,我哥睡着了。”

五分钟后,小顾把曲榛带到周溯的房间后便离开了。

房间内只剩曲榛和睡着的周溯。

曲榛站在玄关口,心跳很快,一时间她竟不敢往里面走,她害怕看见和从前不一样的周溯。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冷静下来,换了拖鞋。

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光线微弱的壁灯,周溯静静地躺在**,呼吸均匀,脸色苍白,眼睑下的青灰色很明显。

他看起来很累,很疲倦。

曲榛看了他一会儿,扫了眼床头柜。

床头柜上放着几瓶药,她蹲下身仔细看每一瓶药,搜索每一种的效果和副作用。

搜索完,她眼眶发涨,涌上热意。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发了会儿呆,去浴室简单洗了个澡,爬上床钻进周溯的怀里。

像是肌肉记忆,他的手很快拥上来,偏头换了个姿势。

温热的呼吸洒在肩头,她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

曲榛抱住周溯,安静地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慢慢闭上眼,等待着他醒来。

快七点,周溯在晨光中惊醒,怀里柔软的触感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习惯性地去亲她的耳朵。

稍许,他清醒过来,低头对上一双乌黑的杏眼。

“什么时候来的?”他哑声问,“我……我没事,没受伤,只是退赛了。吓到了?”

“阿溯。”她小声喊他。

“嗯。”

曲榛注视他两秒,抬起手轻轻捧住他的脸,轻声说:“你知道吗,认识你的那一年,是我人生里最轻盈的一年,似乎所有事都变得简单,生活里有那么多小美好。后来我才知道,是你承托住了我。你给了我短暂逃离车队、逃离许枳风的空间,我躲在你的车间里,有混球、小顾、昊哥。你让我的夏天变得奇妙又美好,和你一起回家的夜晚,和你一起经过的夜市,你送我的娃娃机。参加比赛之后,我的人生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变的是你一直支撑着我,你陪我改图纸、跑工厂。阿禹……阿禹出意外后来见我,成为我的车手。对不起,我没和你说过,这些时光和你的存在对我至关重要。”

“阿溯,我现在长大了。”曲榛对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可以承托你生命的重量,你的痛苦,你的情绪。睡不着没有关系,吃药也没关系,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就像你从没丢下过我一样。

周溯垂眼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哑声道:“榛儿,我失去她了。我留不住你,也留不住她。”

乔知周病逝后,周溯的睡眠出了严重的问题。

唯一庆幸的是她走的时候并不痛苦,周维桢带她回了东川,带她去了她曾经最爱的舞台。

乔知周没有遗憾,所有的话,所有的爱,她都说尽了。

曲榛紧紧拥抱住周溯,像他从前安慰她一样,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告诉他:“阿溯,会好的。我回来了。”

周溯闭上眼,像稚儿般蜷缩在她的怀抱,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所有的不安似乎都有了归处。

他工作的地方是世界上最狭窄的工作间,赛车座舱里只能容下他一个人。

他的归处也是世界上最狭小的地方。

他只需要她的怀抱,他的心就能从死寂中醒来,他的眼睛就能再次看见这个世界。

他像又活了一次。

“饿了。”他说。

曲榛擦干眼泪,和他一起起床下楼去吃早饭,走进餐厅时,大片金色的晨光照进来。

光线冲破层层叠叠的云,穿越时间和空间,到达他们身边。

她握紧他的手,小声说:“日出好美。”

周溯长长的眼睫垂落,看她在晨曦里令人心悸的侧脸,忽然说:“曲榛,我后悔了。”

“嗯?”她仰头看他。

“谈一辈子的恋爱,我后悔了。”

“……嗯?要、要分手吗?”她迟疑地问。

周溯微顿:“我是说,要不要结婚?”

你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