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榛其实不太记得上次和周溯拥抱的细节, 她将醒未醒,只觉他的怀抱很安全。

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被笼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下,体型的差距让她看起来像坐在他腿上的小小玩偶。

从车窗外看进来, 大概只能看到周溯一个人。

曲榛来的时候有很多话想说, 但被他这么一圈, 围得密不透风, 眼里便只剩下他。

他的脸有点儿凉, 贴在她的颈窝里。

箍在她腰上的手好紧, 她的上半身都贴在他身上。

她发了会儿呆, 甚至想她的毛衣会不会扎到他, 但看他反应, 她的毛衣应该是软的,他动都不动一下。

呼吸轻轻的,像小猫咪一样。

就是太大只了。

“我也想你。”

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

曲榛趴在他的胸口, 听到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轻声问:“周溯, 你是不是, 没、没有好好吃饭?”

“没什么胃口。”

“要努力,多、多吃一点。”

“我会改的。”

曲榛抿唇笑起来,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腰, 他环抱着她的手收紧一瞬,微凉的鼻尖蹭过她的脖子, 很快松开了她。

她愣了一下, 不抱了吗?

周溯借着路灯的光看清女孩子的脸上的表情, 顿了顿, 刚才不是不想抱了的意思?

“再抱一会儿?”他低声问。

曲榛这才觉出羞赧,耳朵烧红, 她轻摇了摇头,打量着周溯的模样,刚才都没来得及看。

他是从温暖的室内出来的,穿着黑色毛衣和居家裤。

毛衣是低领的,在黑色衬托下更显冷白的皮肤露在外面,锁骨要露不露的,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她没敢看第二眼,从包里拿出一个方正的礼盒递给周溯。

“小、小组都有的,圣诞,礼物。”

周溯垂眼看了会儿她的眼睛、耳朵,接过礼盒,拆开红色的蝴蝶结,打开盖子,宛如打开被恶龙偷藏的百宝箱。

“苹果。大家都有?”

“嗯,平安夜的礼、礼物。”

“糖。我的。”

“……嗯,只有你有。”

“小猫玩偶。我的。”

“只有你、你有。”

“坏掉的零件?我的。”

“修、修车的时候,觉得像你的,眼睛。”就偷偷藏起来了。

“手套。大家都有?”

“……只有你有。”他的手总是很凉。

“小猫……发夹?我的。”

“很可、可爱。”男孩子也可以用发夹吧?他额间总是有碎发。

周溯看过盒子里的一件件小礼物,七零八碎的,像是想到什么就往里放什么,很多像是逛街时正好看到便买下来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猫?

小猫玩偶,小猫水杯,小猫发夹,小猫摆件,手套的小角落也绣着一只小猫咪。

周溯捏了下玩偶的爪子,没她的软,随口问:“曲榛,我是猫吗?”

“嗯……嗯?”曲榛捂了下嘴,差点儿就说出来了,“不是……我、我喜欢混球。”

“不喜欢我?”

“……”

曲榛杏眼睁圆,这个人怎么会用这么自然的语气问出这样的话,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她低下眼,眼睫轻轻颤动,手心沁出湿润的汗意。

明明车里很冷。

“我……”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件事。

周溯没在意她的回答,因为答案都写在女孩子的脸上,睫毛上,耳朵上,紧扣着的双手上。

他把礼物一件一件放回原位,连蝴蝶结都打得和原来一样。

周溯:“曲榛,我要回去了。”

曲榛来的时候做过心理准备,他不能出来太久,但真的相处起来,才觉得时间那么短暂,都没说几句话。

她忽然倾身上前,抱住周溯,手轻轻抚着他单薄的背脊,小声道:“会好的。”

会好的。周溯。

-

曲榛在等祁禹回来的期间,收到了风洞测试结果,果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

她埋头忙了两天,才发现都年二十七了。

今天是祁禹比赛的最后一天。

曲榛裹着厚厚的毛绒睡衣下楼拿零食,老秦也裹着睡衣缩在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准备看比赛。上周店里就关门停止接单了,老秦天天闲着没事儿干,还寻思着和他们一起开车去洛京过个年,见见老朋们,到处串串门,就把这个年混过去了。

曲榛瞧了眼电视,冰天雪地的看着就冻人,她看了两眼就躲去隔壁车间了。

这些年她很少看祁禹的比赛,只是等着祁禹比赛结束,把他的车运回来。他什么都不用说,她就能从车上知道他经历了一场什么比赛。他的每一场比赛都不容易。

微信上曲敏问,她和祁禹什么时候到洛京。

她说年三十肯定能到。

曲敏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家里贴了新对联,挂了新灯笼,给祁禹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一片热闹喜气的模样,就等她和祁禹回去了。

曲榛笑笑,想退出微信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和周溯的对话框,点进去后对话寥寥,大多数是照片。

那晚过后,周溯每天都会给她拍他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她会发一个“摸摸头”的表情。

这样的交流很简短,却让她觉得安心。

她把周溯昨天和今天早上发来的照片又看了一遍,想了想告诉他,她和祁禹明天就回洛京了。

周溯没回复,应该是在忙。

曲榛在脑中模拟着赛车的测试情况,没注意外面的动静,等回过神,是外面传来了巨大的响声。

她走出去看,老秦的杯子摔在地上,水淌了一地。

“怎么了?”她探出头。

老秦从僵硬中回过神,迅速摁灭了电视,曲榛只看到一个残破的镜头,不由问:“谁撞、撞车啦?”

老秦想张口说话,胸口被堵住,一口气上不来,神情几经变换,抹了把脸,吐出一口气,“榛儿,是阿禹。”

祁禹在比赛上撞车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圈子。

曲榛的手机静悄悄的,一直没人来问她。她也像是被老秦摁灭的电视,停在那个瞬间,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脑中艰难地组织着刚才老秦的话,难以理解。

是阿禹。

是阿禹。

等回过神,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老秦说现在根本买不到票,他把电话打到了许枳风那里。许枳风动用了他的私人飞机,送他们过去。

曲榛愣愣的,“去哪儿?”

老秦一时哑声,最后摸摸小姑娘的头,“没事的,榛儿。那小子天天活蹦乱跳的,命大着。”

曲榛还停在那个瞬间,全程游魂似的被老秦牵着、拽着,下飞机,坐车去医院,然后看到祁禹的朋友们,车队的老板、同事。

她在照片上见过他们,祁禹每次都笑得露出八颗牙齿。

有人上来和她说对不起,有人说节哀。

医院走道上人来来往往,她还穿着那件毛茸茸的睡衣呆呆地站着,像被人丢弃的大型玩偶。

曲榛抓着老秦的手,力道失控,“阿禹,怎、怎么了?”

老秦把她抱进怀里,哑声道:“榛儿,去看看他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我陪你去。”

曲榛摇头,她不相信里面的人是祁禹。

她给祁禹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她就一直打。

祁禹的朋友看不下去了,一个大老爷们哭得不成样子,把祁禹的手机和钱包都塞到曲榛手里。

他捂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阿禹说,卡里是他这些年给你攒的钱。他说……他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说,你要成为最厉害的赛车设计师。”

除了这两句话,祁禹什么也没留下。

人送到医院,没抢救回来,很快就走了。

曲榛浑浑噩噩,完全理解不了这些人、这些话。

她缩在墙角抱住自己,手里紧紧捏着祁禹的手机和钱包,一句话都不想说,谁也不想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女人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和她说:“榛儿,妈妈来接你和阿禹回家。我们回家过年。”

曲榛终于情绪崩溃,在曲敏怀里嚎啕大哭,含糊不清地喊着祁禹的名字,每喊一声,曲敏就会应一声,告诉她阿禹在等她们。

她们带着祁禹回了洛京,这个冬天洛京下了很大的雪。

灵堂就设在曲敏家里,亲戚朋友们说这样不好,祁禹的亲生母亲还在。曲敏就当没听见,说祁禹就是她的孩子。

家里从红色变成白色,人来了走,走了来。

曲榛几天没说话了,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晚上也睡不着。

曲敏忙着打点祁禹的身后事,每天会抽一小时陪她说话。

老秦没走,一直留在洛京帮忙。

期间祁禹的亲人似乎来过,在外面大闹大吵,是来要钱的,最后被曲敏和老秦赶走了。

曲榛就坐在**,反复翻着祁禹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

他手机里没多少自己的照片,大多是是曲榛的照片和视频,除了这些就是车,还有一些女孩子可能会喜欢的包和首饰,他看见就存下来,时不时就会买下来寄给曲榛。

等翻到没电,她再充上电,继续翻。

一直到祁禹下葬,曲榛始终是这样。

曲敏和老秦开始担心她的心理状态,正愁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她终于房间里出来了。

“妈,我饿了。”曲榛说。

曲敏红着眼睛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面

曲敏不敢煮太多,煮得软烂、吹凉了才端出来给曲榛,看她埋头大口大口吃着面。

“榛儿,在家多待一阵子吧。妈帮你跟学校请假。”

曲榛下意识摇头,顿了顿,又点头。

“我再陪陪,阿禹。”

曲敏泛起泪意,摸摸女儿只剩丁点儿肉的脸,巨大的哀痛涌上来,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孩子们要经历这些。这些一直努力向前、认真生活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曲榛度过了一个无比寂静的新年,亲戚朋友们没有上门,曲敏也没有带她出去拜年。

每晚家里最吵闹的时候,是小区里的孩子们在放炮仗。

初五过后,热闹便渐渐散了。

晚上曲榛吃完饭,在沙发上翻了会儿手机,忽然说要出去,便去房间里找外套。

曲敏愣了一下,追进来问:“去哪儿?”

“买烟花。”想和阿禹一起放。

“妈陪你去吧?”

“不、不用。”

曲榛翻找的动作慢慢停下来,视线落在衣柜里的黑色冲锋衣上,这是周溯的衣服。那时老秦收拾得匆忙,没顾上看,把她挂在衣架上的衣服都塞到了行李箱里,谁也没注意这件衣服。

直到现在。

曲榛拿下黑色冲锋衣,拉下拉链穿在身上,宽大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更为瘦弱单薄。

曲敏在她的衣服上看了两眼,欲言又止。

等曲榛走后,她问老秦:“榛儿穿着阿禹的衣服?”

老秦回忆两秒,说不是。

是周溯的。

“我跟出去看看?”老秦放心不下,“她这两天看起来好点了,但还是不怎么和我们说话。”

曲敏:“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

曲敏失去过杨子岳,知道这种感觉,有时候在家里反而会压抑情绪,怕家人朋友们会担心,便强忍着。

一个人的时候反而最轻松。

洛京的冬天和东川的冬天不一样,没有风的时候就不冷,走了一阵身体会热起来。

小区里白茫茫一片,雪还没化。

路上的积雪都扫干净了。

曲榛揣着兜,慢吞吞地走在路边上的积雪里,雪地靴重重地陷下去,再抬起来。

路上堆着的雪都被她踩平了。

偶尔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子跑过,你追我赶,笑声和尖叫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丝活气。

她轻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天。

灰蓝色的天空,路灯的光晕温柔又寂寥。

往年这个时候,她也会出来买烟花,但中途总是会被其他事打断。

祁禹有时候会拿雪球丢她,两人便在路上打起来,跑得气喘吁吁回到家,发现两手空空,大眼瞪小眼,最后哈哈大笑。更多时候是在她在路上看到少见的车,便新奇地围着人家的车打转,恨不得上手拆了。祁禹生怕别人把他们当成小偷,紧张地看着周围,准备随时拉着她逃走。

今年不会有其他事。

曲榛到街口的店里买了一捧的烟花棒,往左右看了看,走进附近的公园,找了一处空地。

她蹲在地上,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

塑料打火机躺在她的掌心,像她第一次把它从冲锋衣里摸出来一样。

这个打火机很早就不在她身边了,某次祁禹偷摸着抽烟的时候拿走了,后来想起来才问她怎么会有打火机。

她说是周溯的,他便收起来没再用,一直好好保存着。

这是她在祁禹车队的人来送祁禹留下的行李里找到的,放在某个盒子的夹层里。

它又回到了她手上。

她想着要放烟花,便顺手带了出来。

曲榛低下头,摁下打火机,蹿出的火苗燃烧着烟花棒,燃出火星,明亮的花火在她手里绽开。

她一个人放了很久,直到每一根烟花棒燃尽。

光亮消失,她又陷入黑暗。

她想阿禹了。

曲榛把头埋进膝盖,眼泪冒出来,喉间的呜咽声控制不住,飘进冰冷的空气里。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站了个人。

直到她的手被人握住,掌心的打火机被拿走,火苗在他手里蹿出来,微弱的火光照亮她的面庞。

曲榛眼睫轻颤,缓慢地抬起头。

“瘦了。”他说。

曲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生,他漆黑的眼静静看着她,柔软安静,是无声无息的深海。

她张了张唇:“你、你怎么来了?”

周溯:“找不到你,就来了。”

发了很多短信,打了很多电话,一直找不到她。

曲榛拿出手机看了眼,半天才反应过来手里的手机是祁禹的,她小声道歉:“我没、没看手机。”

周溯垂眼看了眼她的手机,没出声。

他原本只想来远远看她一眼,在楼下站了一天,没想到会遇见她出门,身上穿着他的衣服。

他落后她几步,看她踩着雪,看她在路灯下发呆,看着车子掉眼泪,再走进店里买了烟花棒,一个人到这黑漆漆的公园里,看花火燃烧又熄灭,最后抱着自己哭。

“我有好好吃饭。你呢?”周溯低声问。

曲榛摇摇头,她没有。

周溯:“要吃饭。你说的。”

曲榛含着泪静了一会儿,朝他用力点头。

周溯的心几乎要被她的眼泪搅碎,他丢掉打火机,把单薄的女孩子紧紧抱进怀里,嗅到她的气息。

他学着她曾经的模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告诉她——

“曲榛,会好的。”

我们都会好的。

你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