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八月下旬, 盛夏尚未结束。

清晨的风已带了一丝凉爽之意。

曲榛照旧踩着点到车间,沙发上没人,混球也不在。自从车间做了小组的基地, 周溯就没在楼下睡过。

这会儿他应该还没起床。

她像往常一样, 完善车架的设计, 忙完再抬头已经九点了, 林亦豪和周粥还没过来。

许枳风这几天不在。

因为快开学了车队里有点忙, 再加上后天要去参加联合聚会, 他这两天便留在车队加班。

她趴着桌上休息了会儿, 楼梯上有了动静。

是慢吞吞下楼的动静, 步子很轻, 没什么规律,伴随着咚的一声跳跃,是混球迷迷糊糊地跳下楼梯。

小猫咪蹲在楼梯上扫视一圈, 精准地跳到曲榛怀里。

曲榛下意识接住猫, 仰起脸看下楼的男生。

他像是刚睡醒, 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 碎发遮住漆黑的眼睛,白净的脸年轻而朝气。

“怎么过来了?”

周溯嗓音微沙,随手拨开碎发, 露出清晰的眉眼。

曲榛怔了下,看他走下楼梯, 俯身拿了瓶矿泉水, 拧开瓶盖, 仰起头喝了小半瓶。

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他很瘦, 喉结很明显,脖子的线条干净利落。

周溯喝完水, 看女孩子明显在走神的模样,提醒道:“不是给他们放了三天假?”

曲榛想起来了,因为联合聚会的事她在群里说休息三天,难怪一早上都没人过来。

她忙着改设计稿都改晕了,一早起床就想着过来和大家讨论。

“忙、忙忘了。”曲榛回过神,看了眼电脑上的模型,“做完再、再回去吧。会、会打扰你吗?”

“不会。”

周溯进浴室简单洗了个澡,出来时带着微凉的水汽,淡淡的柠檬海盐味清爽好闻。

他看了眼撸猫撸得认真的曲榛,“吃早饭了吗?”

曲榛摇头,她一路上都在想赛车的事,还差点儿走错路口,完全把吃早饭的事丢到脑后了。

周溯:“坐会儿。”

他简单说了句话,拿起滑板出门了。

曲榛给混球换了个水,倒了猫粮,便蹲在一边看着小猫咪埋头吃饭,思绪又飘远了。

明年他就要走了。

他会变回那个万众瞩目的F1赛车手周溯,变回在赛场上意气风发、势如破竹的少年。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有这么远。

这段时间像梦一样啊,曲榛想。

她戳戳小猫头,小声嘀咕:“你也会,走吗?”

小猫咪吃得专心,只晃了晃尾巴当做回应。

周溯拎着满手的早饭回来,七八个袋子放在曲榛面前,让人挑花了眼。

“那、那么多?”她惊愕道。

他是不吃这些的,不会都让她吃吧?

周溯瞥她一眼,“挑喜欢的,剩下的让小顾吃。”

曲榛松了口气,拎出一袋生煎和鸡蛋饼,又拿了一杯豆浆,自顾自地吃起早饭。

没一会儿,小顾果然来了。

他看到有早饭吃眼睛都亮了,帮着曲榛把剩下的东西一扫而空。

三人各忙各的,混球挨个撩一遍,最后往曲榛腿上一蹲就不动了,选了个心最软又香香的女孩子。

Hurricane车队。

许枳风开了一上午的会,结束后沉沉吐出一口气,这个赛季尚未结束,下个赛季的工作便接踵而来。

乔如烟核对完文件,看他疲惫的模样,打趣道:“车队的工作都忙不过来了,参加比赛倒是挺来劲儿?”

许枳风笑笑:“和她在一起不累。”

乔如烟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语道:“你也就占了那次帮了她的便宜,不然小榛果能离你多远就离多远。”

许枳风微顿:“哪次?”

乔如烟翻白眼,“你不至于吧?当然是赛车俱乐部那次,人家可是对你一见钟情才来我们车队的。这都能忘?”

她气哼了声,关门走了。

许枳风停在原地,思绪有点乱。

他站了一会儿,整理好状态,神情平静地离开车队,独自驾车去了赛车俱乐部。

从他到俱乐部,再核对时间找到监控,不过一小时。

短短一小时,将这半年的时光轻易击碎。她看向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漂亮温软的笑,走马灯一般闪过。

如梦似幻,一枕黄粱。

如今,梦醒了。

许枳风一个人在顶层坐了很久,久到夜深。天际繁星闪烁,唯独没有一颗属于他。

那颗只为他而亮的星星,不是他的。

是阿溯的。

许枳风抵着额,痛苦而茫然,他真的能从名为“周溯”的魔咒中走出来吗,真的能只做“许枳风”吗?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做一阵风。

再也不去追逐周溯。

这一晚,许枳风没有出现。

周溯独自送曲榛回店里,路上两人慢悠悠地报着车的型号,转过几个弯,头顶的月亮还在。

-

两天后,车行开了辆房车去这次的联合聚会,地点在东川嘉年华赛场,时间两天一夜。

车里曲榛小组一共五人。

小顾本来也想来凑热闹,可惜车行太忙,他走不开。

林亦豪实时播报消息:“这次来的队伍还挺多,不止有我们东川的,其他地方也有队伍过来凑热闹,人估计会爆满。溯神,你到时候晚点儿下车吧?我怕你被人围了。”

玻璃窗映出男生冷淡的侧脸,他“嗯”了声,咬碎嘴里的糖。

清凉的薄荷味勾得人有些馋。

边上三人正在玩儿斗地主。

曲榛把把都抽到地主,一个人打许枳风和周粥。别说,小姑娘脑子好使的不得了,唯一的弱点是情绪都写在脸上。

许枳风采取的策略是让周粥先走,他留下来打曲榛。

两人都只剩下三张牌,走单还是走双?

曲榛瞧一眼许枳风,他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一点儿情绪变化都看不出来,她抿抿唇,纠结牌面。

刚刚忘记算许枳风的牌了。

她犹豫地把手指放到单张上,忽然听到“咔嚓”两声响。

是周溯咬碎了嘴里的糖。

曲榛下意识看许枳风,见他轻眯了下眼,立即移动手指,把对子先出了,留下单张。

果然,他跟不了,输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颊边露出小梨涡。

许枳风慢条斯理地理着牌,斜眼瞧周溯,向来温和的语气竟带了一丝挑衅:“阿溯,来一局?”

周溯回望,淡声道:“可以。”

周粥看看两人,立即举手:“我退出,你们玩儿。”

林亦豪给她丢了个“上道”的眼神。这阵子下来,他们再看不出这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就是傻子。

但傻子也不是没有。

林亦豪对着曲榛一无所觉的脸叹了口气。

好消息,同时有两个有颜有钱的大帅哥在追曲榛;坏消息,曲榛心里只有赛车。

也挺好,让他们打去吧。

周溯和许枳风剑拔弩张,曲榛倒是挺开心的,每回轻轻松松地把自己的牌一出,看着两个人打架。

直到她又变成地主。

周溯和许枳风一改刚才的针锋相对,两人撞了下拳,默契十足,一副要把她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

曲榛:“……”

救命,她不想玩了。

好在这样的折磨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们抵达了嘉年华赛场。

曲榛就跟混球似的,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溜了下车,还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了眼,离两个人远远的。

林亦豪闷声笑:“两位学长,小心把人惹毛了。”

许枳风施施然道:“阿溯,对待女孩子这么冷着张脸可不行,小榛果都不理我们了。”

周溯:“刚才下狠手的不是你?”

许枳风:“你也不差。”

周溯:“啧。”

周粥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拉着林亦豪远离战场,

各个学校的参赛队伍陆续到了,曲榛小组去了东川大学的营地,她一露面,无数视线从四面八方看来。

有人是在看这位传说中的“改车大神”。

有人是在找周溯的影踪。

曲榛戴着帽子,学着周溯无视这些视线,小组的社交活动由许枳风和林亦豪负责。

她和周粥去看分给她们的帐篷。

小组五个人,分了两个营地帐篷。

男生有三个人,帐篷稍微挤一点,里面摆着三张床,再加上一点不大不小的活动空间。

女生两个人,帐篷便显得宽敞,有两张床和简单的梳妆台。

曲榛放好行李,大致扫了一圈,各个参赛队伍里都有女生,人数还不少,她见了挺开心的。

“你笑什么?”

周粥凑过来,往外看热闹。

曲榛抿唇笑道:“心情好。”

周粥也笑道:“是挺开心的,我在社团从来没参加过这么多人的活动,感觉能学到很多。”

在小组里最努力的是周粥。

对这一行,她之前只是兴趣爱好,真正开始深入了解是加入社团后,再到机缘巧合加入曲榛的小组。

她试过投别人的小组,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只有曲榛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

“曲榛,谢谢你。”

周粥忽然用力抱了她一下。

曲榛愣了下,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不用谢。”她笑眯眯地应。

各个参赛队伍陆陆续续到来,转眼就是中午。

周溯一直在车上没下来,陈豫昊提前给他准备了午饭放在房车冰箱里,他在车里乐得清静。

下午,许枳风和林亦豪兴致勃勃地去参加了越野赛。

这是举办方提前准备的活动,除了越野赛,还有漂移赛、夜赛等,各类活动数不胜数。

像一场盛大的夏日宴会。

曲榛和周粥也认识了几个参赛队伍,周粥挺会说话,曲榛说两三个字装高冷,搭配起来居然很和谐。

曲榛站在热闹的人群中,看见一张张兴奋的笑脸,阳光下这些年轻的面庞上沾满汗水。

他们尽情地在这里享受夏日。

她忽然回头,遥遥望着停车场。

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安静凋零,无人光顾。

曲榛轻捏了下周粥的手,对她指了指停车场的方向,周粥似懂非懂,表示了解。

曲榛脱离人群,像不洄游的鱼,往相反的地方去。

她的身体似乎变成了气球,充盈、鼓涨,不由她控制地朝前飞去,远离生机勃勃的人群。

再越过低空,飞往寂静地。

到了房车门口,她急促地喘着气,因奔跑心跳加速。

她慢慢平缓着呼吸,然后敲响他的门。

稍许,门从里面打开。

她抬起头。

周溯垂眼,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深黑色的眼睛里浮起淡淡的笑意,驱散冷漠。

他侧开身,“上来。”

房车里冷气很足,安静舒适,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曲榛来的时候只凭着直觉行事,真上了车,和周溯单独坐在一起,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她是干什么来的?说点什么?

路上完全没想。

周溯倒了杯温水,推到她面前,“外面来了很多队伍?”

曲榛找到话题,立即嘀嘀咕咕说了起来,从自己学校说到别人学校,还有那几个留学生队伍。

以及不管在哪儿,都有人问周溯。

她从上午开始讲,一直讲到下午的事。

满车都是小结巴磕磕巴巴的声音,她说得认真又兴奋,恨不得每一个细节都转述给他。

“天黑了,你、你就能下去了。”

周溯懒懒地笑了下,“这儿挺好,安静。”

曲榛又问:“你、你下午做什么了?”

“完善了一下目前的设计。”他直起身,把电脑屏幕转向她,“更细致的部分等你做完再改。”

曲榛很快看入了神,偶尔她问一句,周溯便仔细解答她的问题。

笔记本上的空白纸张被慢慢填满,各种计算公式、线条都像是他手中的魔法,令人炫目。

没人察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门被敲响,敲门声有点微弱,像是门外的人不确定该不该敲门。

曲榛打开门,是周粥送了晚饭过来,她探头瞧了一眼,见桌上堆满纸张才敢上车。

“许学长和林亦豪留在另一个基地吃饭了,一会儿回来。”周粥匆匆说了句话,“你们先吃饭。”

说完便飞快走了,溜得比下午的曲榛还快。

这顿饭没如周粥的意,吃到一半,周溯接到了林亦豪的电话。

曲榛看着周溯放下筷子,眸光冷下去,简短地应:“联系主办方和医疗队,我很就快到。”

“曲榛,许枳风失联了。”

他对她说。

-

曲榛的心跳很快,从营地去往越野赛基地的一路上心脏就没安分过,她以为自己会慌乱、着急,但事实上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失去杨子岳的时间并不久,其实才十年。

这十年并不好过。她习惯了回家的时候,大喊一声“爸爸”,便有人出来将她高高举起。

习惯了他笑眯眯地摸着她的长发,说她是他的小公主。

习惯了他在睡前给她讲各种拉力赛上的趣事。

习惯了她被人喊“小结巴”时,他向来温和的脸会变得严肃到让人害怕。

她习惯了太多事。

后来,她更多次数地提起“爸爸”两个字。

她不再偷偷剪短发,蓄起了长长的头发,像小公主一样。

她喜欢和别人说杨子岳和她说过的趣事,说完会补一句“这都是我爸爸告诉我的”。

她被人喊“小结巴”时,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一直等到耳朵变红,却没有爸爸来帮她了。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曲敏告诉她,只要世界上一直有人记得他,他就永远活着。

越野赛基地,大部分人已经出去找许枳风了,和他一起失联的还有一个参赛者。

周溯很快了解清楚情况。

“曲榛,曲榛?”周溯俯身,掌心很轻地握了下她的肩又松开,“你还好吗?想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去找?”

“一起。”她下意识道。

“跟紧我。”

曲榛跟着周溯走向黑色越野车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摁下车钥匙,打开了驾驶座的门。

“怎么了?”他见她愣在原地,不由问。

曲榛磕磕巴巴道:“你、你能开车吗?不是说……比赛怎、怎么办?”

周溯见她澄亮的眼睛里装满忧心,心中躁郁稍缓,低声道:“不是赛车就可以。平时我只是不想开。”

曲榛呆呆地坐上车,在周溯的提醒下系好安全带。

不知怎的,她的心脏狂烈地跳动起来,耳边的声音嘈杂,安全带被抽出的声音,钥匙插入、转动,手刹拉起,离合器被踩下,然后是油门。

瞬息之间,她听到轰鸣的引擎声,震耳欲聋。

巨大的音浪撕裂漆黑的夜。

仪表盘上指针急速转动,她的心跳声似乎也越来越大,几乎要从胸腔内蹦出来。

她咽了咽唾液,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风暴一般的速度中,她听见周溯说——

“曲榛。”

“别看前面,看我。”

你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