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内容简介】
玛丽苏或许是一种病
我们都是患者
轻度不影响正常生活
重度则有可能名扬九州——呃,比如芙蓉姐姐
感染无须惊慌,它只宣告成长的开始
可怕的是痊愈
它说明,您的少女心,已经熟了
衰老将至,节哀顺变
仅以此文
献给21年来在我的脑内小剧场中
翩然而过的……帅哥们
不要迷恋姐,姐只是个传说。
这是一个喜欢角色扮演的彪悍又温柔的小女孩的故事
她是女侠、总舵主、雅典娜、月野兔、西米克、希瑞、白娘子……
她以为所有人都爱她,世界等着她拯救
却没想到,这世界无人可以拯救,她所能做的,只是长大。
然后没入无药可救的成人海洋。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青梅竹马情有独钟
主角:余周周┃配角:林杨,陈桉,奔奔,余乔,等等┃其它:玛丽苏
【正文】
玛丽苏病例报告
作者:八月长安
所谓玛丽苏
ˇ所谓玛丽苏ˇMarySue,同人中那种完美的女主角。
其含义就是制造一个原作中不存在的女孩,与故事里的美少年们进行恋爱。这个女孩,在低水平写手那里很明显看得出是写手代入自己的意**。唔,写“玛丽苏”能够得到承认的,几乎千里挑一,笑,这是触众怒的一种文,不过,能够把握得好,也不失为好文。
玛丽苏多出自于BG文,但从定义上看也极容易与一些原创女主的BG文混淆,其实某些原创女主“很圣母很强大”的BG文已经就是玛丽苏了,只是作者不愿意承认而已。
“MarySue”是对一种化身的蔑称,这“化身”不是普通的角色,而是一种特定的角色和文风。如果,作者创造了一个人物,这人物的作用,是替代她去实现她所不能拥有的历险,无法经历的趣事,难得见到的名人(这名人可能只是作品中虚构的人物,却并不一定如此),那么,这个角色就通常被叫做MarySue(因起源的原因而固定了女性化的用名,男性版目前尚未有合适名字可以形容)
大多数的MarySue,都以聪明、美丽、多才的少女形象出现,在原版中,她或者是加入了帝国舰队,并且俘获了原作中主要男角色的心(有时是一俘获一大把),或者是最后,悲剧性地死在了他的怀中。我可以肯定,熟悉任何同人的读者,都可以在自己的同人作品圈中发现类似的角色。
MarySue是个要么反映作者自己的渴望,或者再稍微改头换脸的角色;她/他受到缔造者的宠爱却难以博得大众认同。MarySue是个完人(通常—也非固然—描写地很差),削减了其他角色的活力和真实性,凌驾情节之上,驱使主角完全按照她/他的意志行事。
————以上,出自“百度百科”
【早期症状:余家有女初发病】
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之一
ˇ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之一ˇ
“你……你怎么样?你流了好多血!”
“西米克,这个瓶子,你先拿走!”
“不要,我不要丢下你,我不要一个人走!”
“快,快,时间来不及了……”
余周周卧倒在**,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揪着床单,勉力用左胳膊撑起身子,抬眼看着假想中正在哭泣的西米克,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凄美又很壮烈的微笑。
这个时侯要是能吐血就好了。
余周周愣了两秒钟,翻身爬起来,光着脚丫吧唧吧唧跑到客厅里使劲儿提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去,然后转身吧唧吧唧跑回小屋,跳到**再次卧倒,继续用很痛苦的表情抓着床单,把上面的牡丹花纹揪出了汗涔涔的褶皱,然后仰脸继续凄美地微笑。
缓缓地,掌控着力道,让温水从右嘴角流出来。
眼前的西米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说不出话来——自然说不出话来,因为西米克也是需要余周周来配音的,而她正含着一口水。
于是只能在脑海中模拟着西米克的声音,“你不要死,不要死!”
“鲜红的血”流到了下巴上,滴答滴答落在床单上。
死定了,忘记床单会被浸湿,妈妈一定会骂她的。
于是决定就吐这点血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她赶紧把剩下的小半口咽了下去,伸手拽过瓶子,推到根本不存在的西米克面前——“一定要……一定要……送到……”
眼睛里的神彩渐渐隐去,只留下一片干枯黯然。
余周周无力地垂下头,面朝下安静地死在了战火纷飞的修罗场上。
两秒钟后她“腾”地跃起来,转了个方向跪在**,用左手捂住嘴巴,努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醒醒……你不要吓唬我啊……你醒醒啊,醒醒!”
现在她是西米克了。
西米克伏在地上,摇着头,含着泪,一遍遍地哭喊着,“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
余妈妈端着热乎乎的高乐高,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许久,最终还是叹口气,转身离开了,走到余周周外婆的房间,看着铁架上的盐水瓶说,“妈,五分钟以后差不多就能拔针头了。”
外婆点点头,“周周呢?”
“正在犯病。”
……
西米克终于还是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用左手拽过身边的瓶子,泪眼朦胧却又无比坚强地攥紧了小拳头,“我发誓,一定会把圣水带给他们的!”
所谓圣水,就是装在外婆曾用过的输液盐水瓶里面,用胶塞封存着的,自来水。
西米克举高了瓶子,余周周把右眼贴紧了圆柱状的瓶身,初春三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通过瓶子,在她眼底铺陈出一大片明晃晃却又不刺眼的灿烂明媚。
“我看到了光明。”西米克深情地说。
门外路过的妈妈闻声绊在了门槛上。
西米克搂紧了瓶子,警惕地看着四周。她忽而匍匐在**靠四肢缓慢爬行,忽而鱼跃起身,贴近墙壁屏住呼吸。在不大的小屋里面,她穿越了魔界的千山万水。
“西米克西米克,米克米克变!”
她灵巧地施展魔法,变成了一只小兔子。余周周用板牙咬住下嘴唇,然后努力将上嘴唇翘起来,作出兔子脸,然后在**一蹦一蹦,越过脑海中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终于,到了。”
她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看着眼前青面獠牙一脸狞笑的大魔王。
然后转个身,双手叉腰,腆着肚子绽开一脸狞笑,“哈哈哈哈哈,我丧尽天良的诡计竟然被你发现了,不过没关系,你的死期已经到了,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称自己丧尽天良的,颇为谦虚的大魔王。
再转身,从**捡起瓶子,搂在怀里,“你!你!你……你去死吧!”
好像不大对。
“你……”余周周放下瓶子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考,作为一个孤胆英雄,此时她应该说些什么?
“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门外忽然想起妈妈的声音。
余周周笑起来,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谢谢妈妈。”
“……不客气。”
“哈,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你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余周周大喊着,抬腿使出了漂亮的回旋踢,然后与机器人合体,作出驾驶的姿势,躲避,侧摔,跳跃,俯身……
小屋里回**着诡异的声声闷响。
最后,她跳起来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鸡毛掸子,双手握住,像日本武士一般。先是在空中划了一圈,用剑尖舞出了一个圆,然后深吸一口气,劈头砍下!
做完这个动作,立刻转过身,捂住额头跪在**,不可置信地大喊,“怎么会?怎么会输给你?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妈妈给外婆拔下针头,听到小屋里最后一声沉重的闷响。
等她给外婆喂完最后一口米粥,端着碗准备去厨房刷干净的时候,路过小屋,听到里面凄厉的哭声。
不是打败大魔王了吗?怎么又哭?她停下来,把耳朵贴紧了门,悄悄地听。
“女侠,女侠,你不要死……”
“我……从今天开始,武林盟主之位,你不要再去争。那个位子,qin满了鲜血啊……”
净是错别字。妈妈叹口气,以后不应该让余周周再这样没节制地看电视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总舵主,总舵主!”粗粗的“男声”。
“总舵主!”尖利的“女声”。
余周周一气儿模仿了四五种声音,造就了一种万民同哭的架势。
刚才不还是女侠吗?怎么又成了总舵主?妈妈皱着眉头,继续听。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
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
招,是什么样的招?天地阴阳招!
人,是什么样的人?飞檐走壁的人!
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眉大侠》片尾曲。
不能再听了,再等一会儿,估计余周周连片尾曲之后的广告都要演一遍。妈妈摇着头,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水声淹没了余周周的小剧场,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样的年纪,连幼儿园都不能去,也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可是没办法。
没办法,周周,妈妈也没办法,不要怪妈妈。
余妈妈一边想着,眼泪就掉下来,混进水池里,和余周周的片尾曲一同消失在排水口的漩涡里,转啊转。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复的陀螺,兜兜转转。
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之二
ˇ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之二ˇ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把圣蛋交给你的!”雅典娜坚贞不屈,高昂着头,任长发在背后飘啊飘。
余周周版雅典娜此刻正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圣蛋”——从厨房偷出来的白皮鸡蛋。
她费了好长时间才从一筐红皮鸡蛋里面挑出了一个白皮的,虽然上面沾着一点鸡屎,但是她认真地洗干净了。白色的鸡蛋比红色的鸡蛋高贵,她想。
在余周周的词典中,如果想要让一件东西显示出高贵,那么就在前面加上一个“圣”字就可以了,比如圣斗士,比如圣水,比如……圣蛋。
脑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脸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伤害你……”
夏天的夜晚,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得正欢,妈妈还没回来,余周周自己在家,也不开灯,就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出演属于她自己的悲喜剧。
此时的余周周所编写的剧本里,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单纯的邪恶面孔了。动画片中那个爱上雅典娜却求而不得,最终被迫在圣殿中放水一点点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让她不知不觉就脸红心跳。
一面对着魔王脸红,却又在心里一遍遍坚定地告诉自己,不,我爱的是星矢。
可是那些圣斗士们,这样拼死地保护我,难道不是因为爱着我吗?
余周周版雅典娜捧着自己的脸蛋,突然因为这样的感情困局而惊恐不已。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爱情是很恐怖很难缠的——即使她并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妈妈去照顾外婆了,只留下她自己一个人在位于城郊的平房里。房子是自己家动迁之后临时租的,很简陋,只有一个房间,厨房是几家公用的,而厕所则是室外公厕,又脏又臭又恐怖,余周周从来都不敢自己去。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楼房里,是大学的家属区。她喜欢外婆家的小屋,那时她的小舞台,她只有在那个小舞台上才会充满了灵感,挥洒自如。
可是外婆家还住着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间房,一个客厅,住了7个人,没有留给她和妈妈的地方了。
但是,优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会在乎恶劣的环境的。屋子潮湿发霉,惨不忍睹,她也可以不开灯啊——漆黑一片的时候,连房间都不再有边界。它一会儿是金碧辉煌的圣殿,一会儿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时候还是圣洁的雪山和宁静的高原湖泊……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在她懂得这一点的时候,中央电视台还尚未自称CCTV。
余周周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是却能听到假想的水流声——是的,魔王正一刻不停地让水流入大殿,现在已经没过脚踝,而她一步也动不了,因为她被锁住了。
雅典娜轻轻地握着圣蛋,焦急担忧地想念着那些英俊的圣斗士们。
再糟糕的场景,也会有勇士前来的,一定会。
每个女孩都是雅典娜,只要我们不放弃。
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余周周!”
她冷不防,吓得手一哆嗦,鸡蛋就磕在了桌子角,紧接着就感觉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凉而粘稠的**流过。
闯祸了,这可怎么办?
窗外的声音一点都没消停。
“余周周,余周周,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
稚嫩怯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奔奔。
他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来没完没了,余周周正惶恐地盘算着如何处理磕破了的“圣蛋”,来不及应答,一时间焦头烂额。
“余周周,余——”
“别喊啦!我闯祸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余周周想起那个夭折的白皮鸡蛋,都会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一个鸡蛋而已,为什么自己竟然那样惶恐,仿佛天塌了一样。
她从抽屉里面拿出钥匙挂在脖子上,然后出了门,手里还颤巍巍地捧着那颗鸡蛋,没走一步都会晃出一点点蛋清,弄得满手滑溜溜。
“怎么了?”奔奔好奇地凑过来。
“圣……鸡蛋碎了。”
“那就扔掉呗。”
……对哦,毁尸灭迹不就得了?她赧然一笑,只是手上的蛋清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个年代几乎还没有面巾纸这种东西,她不敢往衣服上抹,于是情急之下,抹到了脸上。
反正一会儿洗脸就是了。
可惜看着小小的鸡蛋,蛋清居然那么多,她一张小脸蛋都抹遍了,中指和无名指上还有不少。余周周盯着自己的手愣了几秒钟,果断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脸上。
“你干嘛?!”
“借地方用用。”她好像天生缺德。
奔奔脸红了,门口的橙色灯泡下飞蛾萦绕,灯光昏暗得连他的脸都找不清,余周周自然看不到他的羞红却又不情愿的表情,然而只有一双眼睛格外亮。
像是傍晚时候西方那颗孤零零的星星。
“你来找我做什么?”余周周抹干净了手,拉着他走到自己家窗台外,心想这样不光能跟他说话,还能注意到屋子里的响动,顺便看家。
余周周从小就坚信她很聪明——她是圣女雅典娜嘛。
“我爸又喝多了……”余周周的询问仿佛拧开了奔奔眼睛里的水龙头,他哭起来都不需要酝酿,然而因为蛋清在脸上风干之后紧绷绷的,他咧不开嘴巴,只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泪,说出来的半截话也是浓浓的哭腔。
唉,没出息。余周周在心里说着,却又觉得很焦急,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眼前这个漂亮小孩儿不再哭下去。
奔奔和父亲也是到城郊租便宜房子的动迁户。余周周并不知道奔奔究竟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唤他的小名,连他父亲也总说他的大名很拗口,又难写,还不如直接把小名奔奔改成大名算了——余周周听说的时候还很诧异,如果觉得名字拗口,为什么当初不给他起一个简单点的名字呢?
后来,无意间听到那些邻居的闲言碎语——以及从大人延展开去的、孩子们之间有样学样的闲言碎语——奔奔并不是他父亲亲生的儿子。奔奔的养父母不孕,养父对他亲生父母有救命之恩,于是亲生父母就把奔奔这个小儿子过继给了他们。
于是邻居们又说,你看,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家,敢大大方方地生好几个孩子,不用受计生委管辖。他们都这样说,说奔奔亲生父母家里很有钱,并不住在省城,而是在东边那个发展的很快的港口城市。奔奔的养父喝醉的时候也会打他,安静的夜里,许多许多人家都没有睡,可是他们都只是听着奔奔的哭嚎,没有人去劝。
奔奔的养父打得红了眼,总是会破口大骂,含含糊糊,声音却很大。
他说奔奔是丧门星,说奔奔的亲生父母恩将仇报,他为了他们断了两根指头,他们却送来一个丧门星克死了他老婆,今年又让他丢了工作,连动迁拆房子算面积的时候都被拆迁办给糊弄了……
你哭,你接着哭啊,你他妈有种去找你爹娘啊,他们不是有钱吗!
很多次,余周周坐在**盯着远处小平房昏暗的灯光,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是奔奔的哭喊,男人的叫骂,还有躺在身边的妈妈无奈的叹息。
她从来没有求过妈妈去拉架。尽管她还很小,可是朦朦胧胧知道,妈妈和她也是孤儿寡母的身份——甚至说得难听点,她根本是个私生子,当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才给她托人找关系上了户口,否则直到今天她也是个黑户,也许明年连小学都没办法上。
邻里邻居的闲言碎语其实是让孩子成长最温和妥善的办法。无论余周周听到什么,她都不会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瞬间脸色苍白,把手里端着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等东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哭着跑开……她不会,她只是捏着捡来的冰棍杆儿在黄土地上一道道地画画玩,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将他们所说的话悉数记住,慢慢咀嚼。
即使有许多话她都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只需要先记住就好,记住了之后,她就可以等待。
等待长大。
因为妈妈总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所以她什么都不问。孩子简单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很多问题如果问出口,会带来很深的伤害。
夏日夜晚清凉的风撩动余周周额前的刘海。在奔奔不知道第几次抽抽搭搭地跟她讲述,父亲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惧,多么不敢回家……余周周轻轻挠着左胳膊上刚刚被毒蚊子叮到的巨大肿块,开口说,“陪我玩吧。”
奔奔的哭声戛然而止。
“什么?”
“陪我玩吧,别哭了,”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个男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的……”
曾经有些很八婆的邻居很粗俗却也很传神地说过,对奔奔来说,余周周放个屁都是圣旨。
于是纯良的奔奔开始真心地为自己的哭泣而自责难堪。
“我们玩什么?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她们在围墙那边儿抹黑玩‘红灯绿灯小白灯’,我们……”
“就我们两个,不去找他们。”
“哦?”
“我们来玩《圣斗士星矢》。”余周周下定决心,轻声说。
那时候,奔奔并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戏剧表演是余周周珍贵私密的个人世界,她邀请他加入,这实际上是多么大的让步。
很多年后,他仍然不知道。
余周周窘迫地跟他形容了游戏的基本规则,奔奔一拍脑袋,好像茅塞顿开,说,“那么你是雅典娜?”
他笑逐颜开,余周周却摇摇头,“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
“我是男的!”
“这跟男女没关系。”余周周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朝他摇摇头。
雅典娜和星矢从来都不是男女之分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她是星矢,于是她是保护者。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妈妈,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个人去扛,所以他不断爆发小宇宙,他可能会暂时倒下,但是永远不死。
当然,余周周自然并没有想清楚这些。那时候她心里面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义情结,义薄云天,却连她本人都无法看清。
于是那个夏天的夜晚,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打牌的呼喝声,都显得很遥远。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带入了余周周的世界,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像宝石一般闪烁,听着她激昂地说,“殿下,你快走,这里有我!”
自始至终,奔奔版的雅典娜只知道沉默,任余周周捏着冰棍杆和周围的杂草搏斗得鸡飞狗跳,天马流星拳四处飞射,他很想问问她,那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倒?
战斗太漫长,他都已经犯困了。
奔奔不知道,命运这个东西,不是天马流星拳能够解决得掉的。
小飞虫
余周周常说,奔奔这个名字很好。
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角是一辆长得像碰碰车的黄色小汽车,扁扁的,仿佛是气球吹起来的一样很可爱。那辆小汽车也叫奔奔,小汽车和一个男孩子做伴,一同走过了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地方,目的是找妈妈。
余周周不知道怎样糊涂的母亲能把自己的孩子给弄丢,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几乎是第一次,她觉得动画片真能胡扯。
她看看正在给自己钉扣子的妈妈,心想,你看,妈妈会永远在身边的。这样想着,就很庆幸地拍拍胸口,仿佛劫后余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来。
可是后来她真的认识了一个奔奔,一个被自己妈妈给故意弄丢了的男孩子。
那部动画片有了大团圆结局的时候,她高兴地跑去告诉奔奔,“你也会找到妈妈的,一定。”
小时候余周周总是认为,动画片里面悲惨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妈妈弄丢;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终找到了妈妈,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灿烂。
长大了,她才知道,这种认知,颠倒过来才是对的。
那些悲伤失望的家伙们,总是编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来骗人。
奔奔却总是很灰心。他认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摆脱他的酒鬼爸爸了。余周周笑他,问他怎么会知道一辈子那么长的事情?
一辈子很长吗?奔奔脸上浮现出一个跟他年龄一点都不相符的、非常沧桑的苦笑,那一瞬间余周周愣住了,说不出为什么,她喜欢他的那个笑容,好像很有担当很像大人,然而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奔奔还是哭比较好——像个小孩子一样哭。
“一辈子不那么长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发紫了,过几天就变成黑色,再过几天又是紫红,最后一点点变成浅黄色,然后就没了。”
余周周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这样数着一个淤青一点点消失的日子,上一批还没数完,下一批就挂到身上了。我就靠着这个数日子,发现日子过得挺快的。一辈子很长吗?”
余周周后来几乎忘记了奔奔的长相,但是她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告诉她,时间的流逝并不仅仅靠日历台历挂历来计算。
时间也能够以一块伤疤痊愈的周期为单位来标记。
余周周看着奔奔,有些忧伤地想——如果她那时候明白自己的情绪叫做忧伤的话——动画片多美好,汽车奔奔想要找妈妈,立刻就可以动身,环游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没有汽油,不愁路途遥远,不用坐火车(因为它自己就是一辆车啊)……
以前听到大舅家的乔哥哥说过什么“生活是一片迷离的网”,余周周听不大懂,只是这一刻,抬头看到房檐角落那张薄薄的蜘蛛网,心想,生活是蜘蛛网,那么他们是什么?是被黏在网上动弹不得只能等待别吃掉的小虫子吗?
“我爸爸妈妈也总吵架,吵得特别凶,还互相扔东西,墨水瓶都往我脑袋上砸。恩。”
余周周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段话。其实她只见过她爸爸两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爸爸妈妈同时出现的,而这一次就是吵架,两个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来文静温柔的妈妈也可以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小时候看电视学会了两个词,一个叫做歇斯底里,一个叫做丧心病狂,她觉得可以把这两个词分别送给那一天的妈妈和爸爸。
余周周自然没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但是她认真地、甚至有些骄傲地大声说出来,只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于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诚恳地说,“周周,我不要妈妈,我要你。”
两个纯洁美好的六岁小孩子自然听不出这句话有多么的别扭。
余周周继续义薄云天地拍着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远在你身边。”
这句话也是从动画片里学来的。他们都被自己和对方感动了,友情正盛,气氛好得不像话。
我永远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美好而忧伤的谎言。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却深信不疑。
大杂院的生活,就这样一日一日安然度过。余周周仍然每天规规矩矩呆在家里,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是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周末去外婆家,偶尔也会在妈妈在家的晚上出门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疯玩。
剩下的时间,她活在自己的脑内小剧场里。有时候幻想到头痛,素材告罄,就赶紧看几篇故事积累新的灵感——她家里只有三套书,《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话》《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没有插图。余周周认识很多字,都是看电视的时候跟着下面的字幕顺下来的,基本上只是混个脸熟。她看故事书的时候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倒也看得十分开心。
文字而非连环画,这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没有前人的图画桎梏,她刻苦钻研着《柳树下的梦》和《小意达的花儿》里面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写,给那些从没听说过的植物和食品描绘出版权只属于余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学六年级,当林杨大方友好地请她到家里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时候,她盯着屏幕上短发蓝裙明眸皓齿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林杨啃着苹果,扬眉问她。
“她长得不像白雪公主。”
“哈,”林杨笑了,“难道你见过活的?”
她不再跟他说话,只是盯着屏幕,不到九岁的小丫头,竟然一脸无奈的疲态。
总之,她心里的白雪公主,不是那个样子。
林杨咯吱咯吱啃着苹果,她的心里也有只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着那个只属于她的秘密花园。
不过6岁时候的余周周,所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不过就是市电视台和省电视台同时在六点钟播放两部她同样喜欢的动画片。她除了频繁折腾遥控器换台之外别无他法,痛苦极了。
长大后听说好朋友脚踏两只船,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六岁时候频繁切换的电视屏幕。
她很同情好朋友。她想那一定很辛苦很无趣。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球结束了。
最西边的那家人的小女儿死了。
尸体是在大杂院不远处的水沟边被发现的,据说是被勒死的——当然,也听到那些女人们窃窃私语,表情诡秘地说,死的时候是光着身子没穿衣服的,啧啧,啧啧。
余周周不明白坏人为什么要抢走她的衣服。
关于那个小阿姨,她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几天前这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新买的喇叭牛仔裤,烫了卷发,走到余周周家门口的时候还对她妈妈笑了笑。妈妈说,穿得真漂亮。她也并不假意谦虚,呵呵一笑,鲜红的嘴唇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的确很漂亮,余周周想。
那时候的余周周已经懂得了欣赏其他美丽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听到妈妈和舅妈夸赞路过的某个女人打扮得时髦好看,还会不甘寂寞地扭动着走到她们面前,假装自己也是个路人,然后扭过头指着自己对妈妈说,“妈妈妈妈,你快说,这个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治丧,连哭泣都很压抑,仿佛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似的。
后来豆腐铺子的陈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屉里面的两百块钱被人偷走了。这个大杂院一下子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来流窜犯还是院子里面有内鬼,大家都很恐慌。妈妈再也不敢将余周周独自留在家里面了,白天的时候她工作,就一直将孩子带在身边。
余周周的妈妈当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医学院的专科,读中医专业。后来经历一系列变故,很早就失业下岗,自己开了一家中医推拿针灸的小诊所,其实里里外外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忙。给顾客做理疗推拿的时候往往需要独自一人跑到顾客家里上门服务,所以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城市里奔波。
于是现在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个余周周。
她的妈妈总是非常非常愧疚于让自己的女儿过早跟着自己奔波劳碌,她如果童年惨淡,那么都将折射成为母亲的自责。然而余周周其实是开心不已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脱离了蜘蛛网重新飞起来的小虫子,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三教九流,这个世界这样大。
她学会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该讲话的时候讲话,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有时候顾客家里面会担心让她一个人闷着无聊,总会找些玩具连环画给她看,有时候也有水果点心吃。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她一点都不觉得闷。每一间不同的房子里住着的不同的人,都能给她崭新的灵感。她没有办法再嚣张地表演,就只能安静地窝在角落,将驰骋的想象力内化,然后再随着它们神游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总是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除了主干道还能及时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经被来往车辆压得密实,穿着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况是骑自行车。余周周开始跟着妈妈步行,挤公交车,有时候被挤得双脚离地一路悬浮在空中。不过她喜欢步行,因为每每路过喷香的煎饼果子摊位或者卖冰糖葫芦的小推车,妈妈总会给她买点什么。
她觉得是意外收获,而妈妈却把这当作补偿。
那一年,余周周走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路,路的尽头,她遇见了陈桉。
蓝水
余周周记得那是1993年的冬至。妈妈说,晚上回家包饺子吃。
铺天盖地的大雪阻塞了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车就是不来,距离和顾客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余周周感觉得到妈妈拉着她的手紧了紧,然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低头问她,“周周,咱们走着去好不好?”
“好!”她其实很想走着去,可以一路踩着已经没过脚面的,崭新柔软的雪。
踏雪兼程再有趣,过了二十分钟,她的脸已经被北风吹得麻木,脚也时而麻木时而疼痛,想把围巾往上拉,然而外围已经因为她呼出的热气而冻成了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贴在脸上反而更凉。
她抬头,看到妈妈的眼睛红了。
今天要去的人家,好像格外格外地远呢。
走到僻静处,只有母女两人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
“周周?”
妈妈唤了她一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应。低头一看,自己家的傻丫头正目光茫然,盯紧了前方某一个点傻乐。
确切地说,余周周正在和她的两个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过骨科医院的时候,她远远看见一楼窗口有人往外递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了天空中盘旋着一架橘黄色的小飞机,冒着烟栽下来一头扎进了窗子里。
余周周的灵魂飞离了她的身体,兀自飘过去,从里面拽出了两只兔子。他们穿着蓝色西装,打着红领结,没有穿裤子,露出短短的毛绒绒的尾巴。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着,露出两颗大板牙,“我是外星来的客人,格里格里公爵,这是我儿子,克里克里子爵。”
余周周非常有地球人的风度,她微笑着说,你好,公爵大人。
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当时傻呼呼的笑容吓到了骨科医院门口的一位坐轮椅的老奶奶,对方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目光空茫,挂着一脸诡异的笑容渐行渐远。
余周周一路都没有闲着,兔子公爵一直在问她问题,它们俩指着汽车大叫,又问余周周房子怎么才能盖得像望江宾馆那么高,还有,烟囱里面烧的是什么?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车上吗?她耐心地给它们解释着,两个兔子被她的优雅和善良打动了,诚挚邀请她到自己的国家做女王……
余周周大骇,连忙推辞。
“我们国家需要的就是你这样仁爱美丽的女王陛下,请答应我们吧!”
余周周红了脸,傻笑着,毕竟被人夸奖是有些难为情的——可是她又真心觉得人家不是胡乱奉承的……于是她只好很矜持很委婉地再次拒绝。
也许是精神太过集中,不由得把脑内剧场再一次表演了出来。
于是陈桉第一眼看到的余周周,就是一个被红色的围巾和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美丽眼睛的小姑娘,对着小区右边的草丛笑得眉眼弯弯,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必须要留在地球上。”
北风萧瑟地吹过,妈妈忍着笑,拍拍她的头。余周周这才清醒过来,慌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穿着白色羽绒服冻得耳朵通红的男孩,笑容温和,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对不起,等了半天了吧?”
“没,我也刚下来。阿姨您快进来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虽然也是小孩子的声音,可是比余周周住的大杂院里面那些野孩子们的破锣嗓子好听不知道多少倍。
她们在陈桉的带领下进了保险门。陈桉家住在十二楼,余周周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了电梯,在电梯启动身体超重的那一刻,她因为这种神奇的体验而笑了起来,陈桉回头看看她,也笑了。这样的经历让余周周后来连续好几天的白日梦都脱离了冷兵器时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满了电梯、飞船等等高科技机械。
陈桉的家是复式住宅,余周周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房子,楼梯居然在房间里面,这简直太神奇了,就像皇宫一样!很多年之后上政治课,老师开玩笑问起大家穷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么区别,余周周的回答是,那要看楼梯在屋子外面还是里面。
妈妈去给陈桉半身不遂的祖母做推拿,陈桉的妈妈只是出现了一次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就独自回房间了,留下陈桉照顾余周周。不知为什么,一直都落落大方内心安定的余周周那天只有表面上还维持着淡定,实际上却很紧张。
自然是紧张的——今天的这里不再是舞台,这里是真正的宫殿,眼前的,是真正的王子。
只是余周周忘记携带水晶鞋。那本来应该是所有小小灰姑娘的认证码。
当然,这只是女人的天性,虽然她只有六岁。不过与爱情无关——毕竟她只有六岁。
陈桉穿着白色的毛茸茸的海马毛拖鞋,浅蓝色毛衣也是毛茸茸的,衬得他一张脸格外白皙。他给余周周倒了一杯热牛奶,保姆端来了一个蓝色水晶盘,盛满了水果和奶糖。余周周坐在沙发上,大气不敢出,不过还是微笑乖巧地对保姆和陈桉说,谢谢。
陈桉笑了,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余周周,六岁了,”停顿了一会儿,“你呢?”
“我叫陈桉,十二岁。”
“怎么写?”
“恩?”
“chenan,怎么写?”
陈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站起身跑到书房拿出一沓原稿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陈桉”。然后笑着问她,“认识吗?你识字?”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桉”字说,“这个不认识。念‘an’?”
陈桉挠挠后脑勺,“呃,是,这是桉树的桉。我爸爸妈妈就是在这种树下认识的,所以我叫陈桉。这种树北方没有的。不过,你给我写你的名字吧,余周周这个名字真好听。”
其实人家只是客气一下,不过余周周还是脸红了,拿起笔,用无比稚嫩的字体写,余周周。这三个歪瓜裂枣的字摆在俊秀漂移的“陈桉”二字下面,让她觉得很挫败。
“写得真好看。”陈桉说。
余周周跟着妈妈“走南闯北”,见过很多的人家,对各种各样的人说“你好”,听过各种各样真心假意的夸奖和客套,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像陈桉一样将客套表现得如此诚挚——好像他说的都是实话一样。
“看动画片吧。”陈桉收起桌子上的绿色原稿纸,伸手按了一下遥控器。余周周盯着蓝屏,看着他将录像带塞进一个黑色机器中,熟练地按着各种按钮。
“我昨天看到了大结局就去睡了,等我把最后两集看完了,咱们就看《猫和老鼠》好不好?”
陈桉播放的动画片里有个皮肤黑黑的短发女孩,一个皮肤白白的眼镜男孩。很多年之后,余周周才知道,那部动画片的名字叫做《不可思议的海之娜蒂亚》,改编自《海底两万里》,是制作EVA的庵野秀明监制的。余周周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剧情,她直接随着陈桉一起看大结局。
反派大BOSS控制了女主角,胁迫其他主人公。眼镜男孩十分勇敢,可是却被反派一枪打中。终于恢复神智的女主人公娜蒂亚决定用自己佩戴的那颗具有神奇力量的蓝宝石“蓝水”救回男孩子的命,被自己的妈妈提醒,如果这样做,她就再也不能依靠蓝水去见神明。
娜蒂亚自然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会见神明的机会,流着泪救回了男主人公。
大结局。
陈桉揉了揉眼睛,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有点索然无味,他退出了录像带,拿起另一盘,塞进机器里。
“很无聊吧?”他笑着把果盘推到余周周面前,“吃个苹果吧。”
余周周摇摇头,“不用了……也不无聊。”
陈桉笑得很好看,他总是笑得很好看,好像对面的余周周是个小婴儿一样。余周周想起同样是十二三岁,却总是跟着同学跑到游戏厅打游戏,对自己的存在一百二十分不耐烦的乔哥哥,第一次觉得,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
“明知道这种大团圆结局很无聊,不过还是想看,看完了又觉得更无聊。”
余周周歪着头,“蓝水这个名字很好听。”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什么都能让他笑。
“恩,是,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于是她很开心,好像受到鼓励了一样,胆子大了一些,继续说,“如果是你,你会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去救那个男孩吗?”
陈桉瞪圆了眼睛,看得她很不好意思,只能低下头。当然她并不知道“见上帝”是一句很让人无语的话。
陈桉这次没有像糊弄小孩儿一样回答她,而是想了很久,久到余周周低头低的脖子都酸了。
“不会。”
他回答。
余周周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开心。那一刻直觉告诉她,她得到了一次很认真的对待,因为对方给出了一个真实而有缺陷的回答。
“你呢?”
余周周闻声开始认真思考,很认真地思考。她的思维还不能像陈桉一样从利弊的角度去衡量这个问题,于是只能用最传统的办法——闭上眼睛,将周围模拟到和刚刚的动画片背景一样,看着那个眼镜男孩在枪响之后慢动作一点点倒下去。
只是这一次,眼镜男孩的脸变成了奔奔的脸。余周周对这个眼镜男孩没有感觉,不过既然他是娜蒂亚的好朋友,那么就换成是奔奔好了——她张开眼睛,看着用手拄着下巴的陈桉说,“我会的。”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笑,“善良的小丫头。”
她摇头,干巴巴地解释,“如果我爱他,就会。普通的熟人,不会。”
如果我爱他。
陈桉这次大笑起来,使劲揉着她的头发,余周周窘迫极了,并不知道在陈桉眼里,一个六岁女孩的爱情听起来究竟有多天真可笑。自然,余周周所谓的爱,多半来自动画片的教育,对于她来说,动画片中的好朋友们,都是相爱的。所以她和奔奔也是相爱的,为了爱,牺牲蓝水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如果死掉的是跟她没什么感情的乔哥哥,她就不会放弃与神明见面的机会。
就这么简单。孩童最简单极端的世界观。
他们两个继续一起看猫和老鼠。还是猫和老鼠比较好,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小家伙会死,也不用担心会出现左右为难的生死抉择,那个世界里面只有阳光明媚的快乐。
“你刚才闭着眼睛,在想什么?”
汤姆死死按住杰瑞的尾巴的那一刻,陈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我在想……”她觉得很难为情,“如果我是娜蒂亚。”
“那刚才在楼下,你是不是在跟外星人说话?”所以才会大义凛然地说自己必须留在地球上?陈桉突然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像是看着一个新奇的小玩具。
被猜中了。余周周无比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陈桉仰头靠在沙发上,笑得极为开怀,但是在余周周眼里,他即使是这样的大笑,仍然是优雅的,多了几分豪爽意味的优雅。
就在这时,妈妈和保姆一起下楼,从衣架上拎起余周周的黑色的呢绒大衣和红色围巾,朝陈桉笑笑,说,“麻烦你照顾她了。周周过来,穿上外套,咱们该走了。”
没有人听到余周周心里那一声轻微的叹息。
陈桉将动画片暂停,站起来送她。看到余周周盯着桌子上那张写了他们名字的原稿纸,笑起来,将纸拿起来两次对折叠成小方块,塞到她手里。
保险门咔嚓一声将陈桉的笑容关在远处。余周周牵着妈妈的手踏入雪中,蓝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苍茫,全世界一起沉默。
她把手伸到口袋里面,纸片的尖角在手心扎得痒痒的。妈妈问她,动画片好看吗?
余周周点头,“很好看。蓝水很漂亮。”
陈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里说。
生活在别处
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妈妈坐在桌边包饺子,余周周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
“今天冻坏了吧,走了那么远的路。”
“没。”她摇头。她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一点都不疲惫,脑海中只有两只兔子的大板牙。
妈妈并不知道她的女儿为了自己而放弃了做女王的机会,面对荣华富贵岿然不动。
“最近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会大冬天的让你跟着我东跑西颠,周周对不起,”妈妈拇指食指一齐捏合着饺子的围裙边,眼圈又有点红了,“这附近根本也没有托儿所,当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儿园就好了。”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儿园,余周周就很难为情也很自责。记得当时幼儿园招生,妈妈领着她过去,很多很多的家长和小朋友排着队去见负责招生的三位阿姨,轮到她的时候,一个圆脸阿姨问她,小朋友,有什么特长啊?
特长?
就是你都会些什么啊?
余周周淡定地想了一会儿,她刚才听到好几个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实在做不来,不过那些才艺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别的。
“我会武术。”
妈妈还愣着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蹲着马步挥舞双手“嘿!”“哈!”地对着人家老师出手了……
后来自然没有被录取。一代女侠余周周自此退隐江湖,深以为耻。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面试”都只是走过场,真正的面试看的是家长的背景和礼金,她被刷掉并不是因为面试的老师看不上她的武艺。
对于这件事,余周周和她的妈妈因为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之是余周周并不觉得很遗憾,虽然路过幼儿园看到那些院子里漂亮的小滑梯,还有漂亮的小孩子们,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赛谁吃饭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羡慕。但是一旦听说幼儿园里的小孩儿每天中午必须强制午睡,她就庆幸不已。
只是她不知道,有次妈妈带着她去某个工厂的宿舍上门做推拿,她抱着人家厂房里的流浪猫窝在锅炉边睡得很香,而妈妈却看着熟睡的她,想到没有本事让她上一个好些的幼儿园,愧疚地哭到哽咽。
许多年后,当她长大了,她所记得的,却是身为女战士的自己与圣兽坐骑(那只猫)在恶魔火山(锅炉)与大BOSS搏斗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乐的,丝毫没有艰辛的印迹。
对于幼年的余周周来说,生活从来都不是辛苦的。漫长的路途,风雪,骄阳,这些都能够被幻化成某种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脱离了真实的世界,以某种特别的身份,活在另一个国度。
幻想是她的AT力场。她生活在别处,一个瑰丽精彩的“别处”,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
哪怕有时候会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过漂亮的乐器行,妈妈指着一架白色钢琴问价钱,而服务员则用□裸的目光将母女俩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彻底,冷笑着报出了一个让人畏惧的价格——余周周也可以将女服务员的脸牢牢记住,然后把她的面皮挂在大魔王的脸上,提起希亚之剑将她打个落花流水。
然后安然坐在桌边,将它想象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钢琴,轻抬双手,学着电视上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用最优雅的姿态胡乱地敲着桌子边,最后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余周周很快乐。
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寂寞,有时候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也不讲话,雅典娜与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连嘴巴都被贴上了十字胶布,她的想象力也有失效的时候。
就在难得袭来的寂寞中,她惊喜地发现,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
每个月都有几天,能在下午湛蓝的天空中看到半轮月亮,边缘并不清晰,仿佛半透明,苍白模糊,好像是纯蓝画布上面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
奔奔你来看,天上有一抹月亮。
“一抹”是六岁的余周周发明的量词,后来小学三年级曾经在作文里面用过“一抹月亮”这个短语,被老师圈出来,当做错别字修改。
当余周周感觉到幼小的寂寞时,她会和奔奔聊天——虽然说是聊天,但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说话,怯生生的奔奔只懂得在一边安静地聆听。她给奔奔讲许多许多的故事,有些脱胎于动画片,有些干脆是她胡乱编造的。那些故事从心灵的小洞钻出去,释放了年少的忧郁。
不知怎么,有一天忽然就讲到了那架白色钢琴。
一直在一旁讷讷地沉默的奔奔突然开口说,“我让我妈妈给你买。”
“你妈妈?”
不过奔奔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想,没有关系,虽然从来没有想过像余周周描述的动画片里一样去寻找妈妈,但是如果是为了余周周,他愿意去找妈妈,不求妈妈收留他,只求她能给余周周买一架白色钢琴。
他们不是都说他妈妈很有钱吗?
余周周很感动地捏捏奔奔的脸,说,恩,我相信你。
她想,自己和奔奔果然是相爱的,她可以为了他放弃蓝水,他可以为了她去求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妈妈。
不过,她和奔奔的“感情”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危机。
那时候已经是1994年的初春,二月春风似剪刀——刮在脸上冰凉疼痛,比寒冬的北风还要冷。不过这些孩子们已经等不及了,在家里猫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纷纷迫不及待跑出家门在还未消融的雪地里面玩耍,“玻璃丝传电”“红灯绿灯小白灯”“两面城”“真假地雷”……各种各样的简陋游戏,让他们在冷风里跑得满脸通红,童年在湛蓝天幕下发出最清脆的笑声。
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机器猫》里面一样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听着余周周讲故事。余周周在这一票年龄参差不一的小朋友们中拥有极高的威信,尽管她不常出现和他们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内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帮派,私底下争斗不已,然而余周周一出现,他们都愿意围绕着她,听她讲故事。
她给他们讲为了拯救深爱的人而偷偷下凡剪掉一头金发最终死去的小天使的故事,还有安徒生《柳树下的梦》《小杉树》《海的女儿》……只是这些故事在她讲出来的时候,结尾都被篡改成了大团圆,误会消除,死而复生。
她记得陈桉说,大团圆结局很无聊。
可是余周周喜欢大团圆。生活已经不团圆了,故事就不必再破碎了吧?
讲故事讲到口干舌燥,大家却意犹未尽。余周周忽然灵光一现,激动地对他们说,“我们来玩白娘子的游戏吧!”
全体肃然。
她劈手一指,对两个小女孩说,“现在你们是白娘子和小青,”又指向奔奔,“你是许仙,”然后指着年纪最大块头也最大的男生说,“你是法海!”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分别有“姐姐”“姐夫”“府台大人”“小厮”“青楼女子”……余周周给他们编排剧情,小孩子们很快疯起来,不再需要她指导也能够表演得风起云涌。余周周独自托腮坐在水管上,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兴高采烈地表演着毫无逻辑的剧情,甚至常常发生抢戏的情景,每个人都自说自话,不甘寂寞。
只有她安静看着,只有她最甘于寂寞。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寂寞可以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突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清醒,更无奈,这清醒无奈中有着不合年龄的清高,让她欲罢不能。
水泥管子附近仿佛是露天精神病院,上演着群魔乱舞不知所谓的舞台剧。天色渐晚,天上的那轮月亮沉下去,却愈加清晰。家长们下班了,一个个路过精神病院把“病人”们接走。舞台慢慢冷清下来,最终只剩下了奔奔和余周周,还有一个叫丹丹的小姑娘。
“周周,走,我跟你有话说。”丹丹亲昵地贴过来,挽起余周周的胳膊,对奔奔恶狠狠地说,“离周周远点,小心我咒你烂脚丫!”
毫无逻辑的厌恶,余周周不明就里被丹丹拖走,回头看到奔奔羞红了脸,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们走到丹丹家门口,丹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小声对余周周说,“周周,你喜欢奔奔吗?”
余周周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很想说喜欢——她的确喜欢,然而也朦朦胧胧明白,这些小朋友所说的“喜欢”其实跟自己的喜欢不是同一个意思。
丹丹所说的喜欢,是大人的那种喜欢。余周周知道奔奔长得很好看,许多小丫头都喜欢跟他一起玩,而且他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样,他不说脏话,也不欺负人。但是这恰恰让他处境艰难——女孩子们因为喜欢他,所以故意装作讨厌他,只要有别人在场,她们就不跟他说话;而男孩子则把他的礼貌当成是娘娘腔,认为他不配和他们一起玩。
余周周的孤独来自于她的臆想,奔奔的孤独却是真实的。
丹丹有点焦急地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奔奔啊?”
最终余周周还是摇摇头,不是。丹丹闻声长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心了一样,继续眼珠子提溜乱转地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余周周心想,胡扯,肯定是大家都已经全知道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对另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我那天,去找月月玩,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
“月月和奔奔……”丹丹作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颇难为情地停顿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在**,什么都没穿!”
余周周张大了嘴巴,盯着神神叨叨的丹丹——尽管他们这些小孩子其实都对“性”这种东西不甚了解,甚至余周周也连“接吻”是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是被爸爸妈妈从垃圾站捡回来的”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然而,他们都朦朦胧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在一起,绝对是一件让人觉得羞耻的事情,是很坏很坏的一件事情。
丹丹的小嘴巴拉巴拉说个没完,诸如“月月一直都喜欢奔奔”啦,“月月自以为长得漂亮,有时候还擦着妈妈的口红往外面跑”啦,“大家以为你喜欢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情”啦,“你怎么还能让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许仙呢”……
余周周独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眼神闪烁,仿佛是知道了丹丹对余周周讲了什么一样。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疏和尴尬滋生于面面相觑的两个人之间。
余周周低下头,绕过奔奔,直接敲门朝屋里喊,“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开门之后看到傻站在门口的奔奔,笑着说,“奔奔也来啦,进来看会儿电视吧。”
奔奔一直低着头,右脚尖一下下地磕着地面硬实的积雪,戳出一个个半月形状的小洞,小声地说,“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
妈妈进门之后看着坐在床边看电视的余周周,有点担心地问,“跟奔奔吵架啦?”
余周周茫然地摇摇头,仿佛魂魄离体,转身继续去看广告。
第一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幻想来排遣心里的烦躁。
就好像听到雅典娜对星矢说,对不起星矢,我喜欢的是一辉。
芳草碧连天
后来余周周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和奔奔冷战那么长时间。
她仍然陪着妈妈四处走,偶尔也会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把奔奔划为背景,好像他长着一张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特点的脸,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沉默孤独的注视。
其实她并不是生他的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有一个困惑而难为情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问妈妈,索性无视。
当天气越来越暖,妈妈开始整理冬衣,从周周的黑色大衣里面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原稿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
陈桉,余周周。
妈妈有些疑惑,举着纸片问周周,“这是什么?”
余周周突然觉得很害羞,不同于听说月月与奔奔的事情的难堪。她努力装作非常镇定非常轻松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撒谎呢?她不知道。
妈妈并没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
“别!”她尖声喊起来,吓了妈妈一大跳。
“你要干什么?”妈妈皱着眉头,看到女儿一蹦三尺高从自己手里夺过那张纸片,重新折好,低头自言自语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周周盯着手里的纸片,突然感觉到心底有种异样。那是一种属于六岁的惆怅,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只有现在和未来,还有一种名叫过去的东西,它就像是陈桉的笑容,惊鸿一瞥,却只存在于背后,遥远的未来,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她蹲下,从床底拖出她的铁皮饼干盒,将这张纸和她的小玩意儿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对了,周周,咱们下个月就能搬回外婆家了。”妈妈突然笑着说。
余周周惊骇地抬起头。
“高兴不高兴?”
“高兴。”
不高兴。
她怯怯地问,“妈妈,不是说外婆家没有空房间吗?”
妈妈抚摸着她的头,“现在你玲玲姐和婷婷姐都跟大人住一个房间,她们俩的房间就空出来给咱们了。”
“为什么现在空出来?”
“因为今年九月你就要上小学了呀,外婆家距离你的学校最近,”妈妈笑起来,很高兴,“外婆托人好不容易给你报上名了,你今年九月就要去师大附小了,全市最好的小学,高不高兴?”
妈妈的语气中有些终于弥补了幼儿园缺憾的喜悦感,余周周并没有听出来,她担心的却是,玲玲姐姐和婷婷姐姐一定恨死她了。
现在已经是24号,下个月,好像很快就是下个月。
余周周仿佛能看到奔奔忧伤地看着自己,看到他一点点淡化成天上那一抹半透明的月亮,看到他和陈桉一样,在离别之后归属到名为“过去”的那个铁皮饼干盒子里面去……
她回头望着窗外,瓢泼大雨中,远处奔奔家的小房子孤零零站在那里,就像每一次余周周讲故事时候余光看到的奔奔,总是站得离人群很远。
1994年5月24日,还没有过7岁生日的余周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把握现在。
雨刚停,她就冲出门,跑到奔奔家门口敲门——他们这些孩子都特别害怕奔奔的酒鬼爸爸,连余周周都从来不敢到奔奔家里去找他,每次都是奔奔主动到周周家找她玩。但是这次她忘了害怕,只顾着一路飞奔。
谢天谢地,开门的刚好就是奔奔。
余周周几乎一瞬间飚出眼泪,对奔奔说,“我要走了。所以来道歉。”
没想到奔奔的眼泪比她还汹涌——“真好。”他说。
余周周愣住,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横眉立目地大吼,“你什么意思?!”
奔奔浑然不觉,泪眼朦胧地说,“你终于肯理我了,真好。”
只需要一分钟,星矢就找回了自己的雅典娜。
屁股下垫着塑料袋,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坐在雨后潮湿的水泥管子上看着渐渐明朗的天空。
“喂喂,”余周周激动地拽着奔奔的袖子,“你看,彩虹!”
城郊的平房区没有高楼遮蔽,一般阴云一半清澈的天空中,硕大的彩虹让世界变得虚幻,余周周仰望着那样盛大的美好,嘴角一再地上扬,她仿佛看到了魔界山就在眼前,而自己即将和西米克一起坐着彩虹前往更高的一层。
“真好看。”奔奔说。
余周周在彩虹的鼓舞下,终于有勇气问出那句话,“你和……你和月月……”
奔奔瞬间脸红,低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啊?”
“你和月月……”余周周再次抬头对着彩虹汲取力量,“大冬天的不穿衣服,不冷吗?……”
“……”
终于在奔奔无比娇羞而又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余周周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被月月邀请到家里去玩的奔奔,在她央求下迫不得已陪她玩“公主和强盗的故事”。丹丹说电视上就是那样演的,于是他只是按照她的指示脱了衣服——奔奔一再对余周周强调,其实还是穿了小裤裤的——然后就被丹丹看到了。
最后奔奔艰难地加上了一句总结陈词,“……的确把我给冻坏了。”
余周周大笑起来,虽然她仍然觉得奔奔的做法很丢脸,可是既然他说他是被迫的,那么她为什么不原谅他呢?
“不过月月家的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啊?公主和强盗的故事?”
余周周和奔奔都很困惑。后来上了大学,上在男生间流传着一句话,“平生不识武藤兰,阅尽A片也枉然”,可是那个时候,幼小的他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三级片。
每当误会消除冰释前嫌的时候,故事就距离结尾不远了。终于余周周还是抱着自己的饼干盒子,茫然地看着舅舅请来的一群同事在妈妈指挥下将家里的东西都搬上了蓝色的卡车。奔奔站在她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都不曾提醒她,“别忘了我”。
也许他相信余周周不会忘记他。也许他相信余周周对他说过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最后在妈妈喊她上车的时候,余周周只是含着眼泪,轻轻地捏了捏奔奔的手。
总是哭鼻子的奔奔却没有哭,相反,他一直在微笑。
微笑着说,“周周,你以后一定能成为特别了不起的人。”
余周周很诧异,她心想,我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了啊。
她是星矢,是西米克,是女王,是三眼神童暗恋的女生,是大侠,是……
奔奔像个小大人一样,非常严肃地摇头,“我是说,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就是别人眼里也很了不起的那种。”
余周周神色怔忡,直到被妈妈抱着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仍然频频回头。土道上,奔奔的小身影越来越远,她忽然慌张地“哇哇”大哭起来,视野中一片模糊,只有一个小黑点,安静地看着她离去。
卡车引擎的巨大声响一点点消弭,奔奔始终没有离开,甚至在卡车拐弯消失之后也没有。
他是唯一一个曾经走入余周周小世界里面的人,自然知道余周周在其中的威风八面。其实他也的确真心地认为她很了不起,可是不知怎么,他就是相信,有一天她的小世界终究会把所有人都包围进去,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
那么他会和那些小朋友们一起看着她,一脸羡慕地给她叫好。
希望那个时候,当她神采飞扬的目光投射到人海中,还能一眼认出他的脸。
【中期病症:谁家正太足风流】
谁没有秘密
在姥姥家的新生活一切顺利。妈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外婆老同事的安排下,她开始跟着一家化妆品进出口公司跑业务,这个工作听起来比上门做推拿理疗要高级得多,然而余周周并不喜欢她的新工作,因为她能感觉到妈妈越来越忙碌,却也越来越不快乐。
更重要的是,余周周在外婆家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三舅妈和小舅妈虽然很少说什么,但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在敏感懂事的余周周眼里,却显得格外刺眼。
更不用说因为房间被占用而愤懑不满的两个姐姐。
玲玲姐12岁,婷婷姐7岁。戴着红领巾每天都要上学放学的玲玲姐对于余周周来说是一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她是小学生,上帝啊,她是小学生。这个身份让余周周对她肃然起敬,何况她偷看过玲玲做作业,满篇的乘除法就像动画片中开启宝箱的神秘符号,让余周周骇然。
她好厉害。
余周周痴迷地看着她坐在客厅的圆桌前,手持粉色的Kiki&Coco自动铅,一边转笔一边皱眉思考的样子。雪白的书皮,干净平整的算术作业本,还有华丽的铁皮铅笔盒……
然而玲玲却对她很不耐烦,每当她看到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她时,都会皱着眉头呵斥,“别烦我!”余周周自然不是没骨气的小孩,笑话,她可是女侠!所以被呵斥过两次之后,她再也不会表现出来对于文具的一丝一毫的兴趣,甚至每每路过玲玲的学习桌时也目不斜视——这反而让玲玲更烦躁,一个来自六岁小屁孩儿的鄙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挫败的吗?
所以当她合上作业本,开始摆弄自己铺了一床的十几个毛绒玩具与洋娃娃的时候,就恶声恶气地喊住正在低头看书的余周周,“你,过来!”
余周周贴着墙边挪过去,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她告诉自己,即使她是一代女侠,是星矢转世,有时候也需要经历一些磨难,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再爆发小宇宙一举灭敌。
而眼下,看来不是一举灭敌的好机会——相反,迎接她的应该是遍体鳞伤。
余玲玲把三只最丑的熊推到她面前,粗声粗气地说,“玩吧!”
让她玩最丑的玩具,这就是余玲玲能想到的最好的惩罚措施。当玲玲正忙着给自己的洋娃娃换装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余周周一直动也不动地盯着床沿,而自己交到她手里的那三只熊,一白两棕,被她排列成了一条线,沿着床尾肩并肩地坐着,面朝墙壁,和余周周一同沉默,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干嘛呢?”余玲玲从床的另一头爬过来。
余周周抬头,轻轻地叹口气,指着白熊说,“小雪不知道她应该跟谁走。”
余玲玲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三只熊都搂进怀里,指着门口说,“离我远点。”
余周周十分平静淡定地站起身,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玲玲在**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尖叫起来,把娃娃扔得满地都是。
当天晚上她就郑重地对余婷婷说,千万不要理余周周,余周周是个精神病。
虽然她也不喜欢余婷婷——一个从小就又虚荣又喜欢卖乖讨巧的小姑娘,可是至少和余婷婷一起住了好几年,而且也知道怎么对付她,但是余周周是个类似于外星人的存在,她现在还没有把握收复这个家伙。
所以,余周周的生活中,“姐姐”从来就不是一个温柔美好的词语。她在外婆家的少年时光,这个词基本上等同于“大魔王”。
有时候余玲玲猛地推开余周周的房门,就会看到她把各色纱巾枕套床单围得满身都是,从头巾到面纱再到披肩长裙,然后在屋子里面摆出孔雀舞的姿势,露出傲视群雄的眼神,这种眼神甚至在她闯入的那一刻仍然没有惊慌,而是凌厉地扫射过来。
余玲玲听到她大喝,“呔!妖怪哪里逃?!”
于是自此玲玲知道,这个妹妹不仅仅是外星人——而且还是对地球人很不友好的那种。
不过很快,她们没有办法再维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了。
当心慌不已的余玲玲四处寻找不知道被她落在哪里的日记时,她看到正窝在客厅的墙角盘腿坐在地毯上翻着自己的粉色日记本读得津津有味的余周周。
“啊!——”余玲玲尖叫起来,吓得外婆急急忙忙从房间里赶到客厅,“怎么了你,想吓死我啊?谁踩到你尾巴啦?!”
“奶奶,她……”余玲玲劈手一指,却突然想起来那本日记是很私密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奶奶知道,于是连忙吞下后半句,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
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走,余玲玲气急败坏地冲到余周周面前夺走日记本,指着她,连语调都变了,“你你你你……你怎么能偷看我的日记?”
“那个东西不可以看吗?”余周周歪头,“我在茶几下面捡到的。”
“日记本是不可以看的!”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啊,余玲玲压低声音尖叫,“这里面有秘密,秘密!”
秘密?余周周摊手,秘密是什么?
是不是“林志荣,其实我不是讨厌你,我比她们还喜欢你,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duo落,不愿意看到你上课不好好听讲”?
或者是“劳技老师简直就是个大三八,讨厌死人了!”
还是“今天考生字的时候我和乔喜儿一起在底下翻书来着,那个死老太婆根本看不见我们”?
可是她没有问,直觉告诉她,问了会有大麻烦。
“我没看。”她摇头。
“我都抓住你了,你还跟我撒谎?你没看?”余玲玲简直要抓狂了。
“我不识字。”她继续摇头。
余玲玲转身从书柜上抽出余周周带来的那本《伊索寓言》,“你骗鬼啊?!”
这次,轮到余周周不耐烦了:“我说我不认字,是为了安慰你,你有完没完?”
许多年后,余玲玲终于披上婚纱,甚至早已想不起来林志荣、乔喜儿、劳技老师的长相,然而看着站在身边穿着伴娘服的余周周,仍然会忆起彼时眼前的小不点儿。纵使伴娘余周周再怎么清丽温婉地笑,她仍然心有余悸,耳边始终回**着那句无比平静淡定的,“我是为了安慰你”。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余玲玲才做梦一般地嘱咐道,“总之,你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这是秘密!”
想到这个丫头很可能高叫着“玲玲姐姐喜欢林志荣”,她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余周周摇头:“我不会说的。”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我什么都知道了”,杀伤力更大。余玲玲颓败地夺门而出。
然而坐在原地的余周周却开始认真地思考起“秘密”的意思了——似乎,秘密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往往关乎一些比较阴暗的东西,比如骂老师,比如作弊……只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也是秘密呢?
只要不想告诉别人的,都是秘密吗?
那么余周周有秘密吗?她拄着下巴思考了很久,她似乎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妈妈全都知道。
等等!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的,有一件事情,妈妈并不知道。
那张躺在饼干盒子里面的原稿纸,上面的两个名字,陈桉,余周周。
余周周握紧了小拳头,告诉自己,周周,从今天起,你也有秘密了。
再见四皇妃
八月最热的时候,余周周迎来了七岁的生日。
然而那天不是星期天,她的妈妈仍然上班。作为补偿,妈妈说今天可以不让她自己呆在姥姥家,而是将她带到了工作单位。不过余周周并没有跟着妈妈一起进门,而是被托付给了对门省政府幼儿园的一个阿姨。
“李姨,麻烦你了,今天帮我看她一天,我下班的时候就来接她。”
原来,这就是当初那个瞧不起自己高超武功的省政府幼儿园。余周周双手叉腰瞪着金底黑字的大牌匾,眉头拧着了麻花。
切。
上午小朋友们都要上课,学拼音,算术,画画,唱歌……余周周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安分地和那位年纪很大的婆婆一起坐在收发室里面打发时间。李婆婆给她拿来水果和连环画,还告诉她现在可以一个人去小院子里面玩滑梯当秋千,这个时间没有人和她抢。
可是余周周盯着滑梯,早就神游到外太空了。
眼前的滑梯成了瀑布,她被名为“省政府幼儿园”的邪教帮派所追赶,当年面试三人组里面的圆脸阿姨横眉立目地拎着九环大砍刀在她背后呼喝着——重伤的女侠余周周被逼退到悬崖边,走投无路只好顺着瀑布纵身一跳!
李婆婆看到的余周周,就是挂着这样一副痛苦而正义凛然的表情从滑梯上滑下来的。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下午四点钟,从痛苦的午饭和午睡中解脱出来的小朋友们纷纷汇聚到小院里面做游戏。天气很热,许多小朋友都愿意呆在有电扇的图书室画画或者唱歌玩,只有十几个小孩子愿意呆在外面。
李婆婆光顾着自己低头打毛衣,余周周已经淡然坐到了花坛边,看着男孩子们在滑梯上爬来爬去,女孩子们为了三架秋千吵闹不休。
太阳已经有西斜的架势了,余周周双手托腮,无聊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清秀的小男孩儿。他穿着白色T恤浅灰色短裤,T恤上画着一只米老鼠。他抱着橙色小皮球,因为奔跑而汗流浃背,仿佛是一只冒着热气儿的包子——当然他长得并不像包子,除了肤色很白以外。
“你是谁?”他的声音也很好听,里面有奔奔所不具有的活力和勇气。
“余周周。”这个答案基本上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挠挠后脑勺,有点为难地皱起眉头。
那你想问什么?余周周控制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被藐视的小男孩有些不爽,他大声地开口质问着眼前这个外来者,“你从哪儿来?”
“我家。”余周周懒洋洋地说。
其实她知道这种答案等于废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见这个男孩,她就很想跟他对着干,他的表情越难看,她就越高兴。
“你你你!”男孩把球往地上一扔,也不在乎它蹦蹦跳跳地跑远,自顾自地朝余周周前进了一大步。
“你干嘛?!”余周周警惕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
“林杨!”他们正对峙的时候,从不远处跑来了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梳着两只羊角辫,拎着一大本和她身高差不多的挂历飞奔而来,“杨老师把挂历送给咱们了!”
小朋友们纷纷地围过来,笑着翻动那本彩色挂历。余周周瞥见上面的画——九十年代的挂历大多是风景、名车、动物和美女。她记得奔奔家的挂历是穿着泳装的美女,每次她看到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点脸红。
现在这个小姑娘手里的挂历上的照片却是古装美女,穿着长裙,带着金钗,飘逸极了。大家纷纷“哇哇”地赞叹着,小姑娘则笑盈盈地带着期待的眼神紧盯着那个叫林杨的男孩,有点得意地说,“你不是说这本挂历好看吗?你看,我从老师那儿给你要来了!”
林杨的兴趣显然还在余周周身上,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小姑娘,“我要它做什么?”
小姑娘楞了一下,扁扁嘴巴,突然一跺脚,“你不要,那我就给大家分了!”
“那就分了吧。”
余周周甚至有些同情那个献宝的小姑娘了,可是林杨仍然对她穷追不舍,“喂,你来我们幼儿园干什么?”
小姑娘正在一旁用力地将挂历一页页地扯下来分给周围欢呼的小女孩们,一边扯一边愤恨地用眼睛瞪着林杨的后脑勺。余周周看着一张一张纷飞的美女图,不由得叹息。
“还剩最后一张了,你真不要?”小姑娘不死心地放低姿态最后问了一遍林杨。余周周看到之后扬起眉毛——那张刚好是被人挑剩下的八月,而被大家嫌弃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上面的青衣美女只有一个背影。
“给她!”林杨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伸手一指,却仍然摆着一张臭脸。
小姑娘“哼”地一声扭过头将滑溜溜的挂历纸塞到余周周怀里转身跑掉了。余周周打量了一下那张纸,把刚才林杨回答小姑娘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我要它做什么?”
林杨还没来得及发作,远处就有个小男孩扯着嗓子喊他,“林杨你干嘛呢?你到底玩不玩了?”
林杨气鼓鼓地一把扯住余周周的手,将她从花坛上拽了起来。
“你干嘛?”
“你……”他指着挂历上面的美女背影说,“现在这个就是你的画像。”
“呃?”
“你,你现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
余周周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在玩“皇宫”的游戏,而林杨一直都是皇帝,羊角辫小姑娘是皇后,周围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皇贵妃,有的是公主,而男孩子,有的是王爷,有的是侍卫,以及大臣。虽然做游戏的过程有些混乱,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游戏远比“公主和强盗”要高级得多。
小姑娘的怒气似乎传染到了周围不少人身上,没有人愿意搭理“四皇妃”余周周小朋友,皇后大人直接一纸诏书将她打入了冷宫。余周周拎着纸片做到秋千上继续看着她们拎着挂历纸在风里跑来跑去,做出飘逸的样子,让挂历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而皇帝大人,则一直气鼓鼓地瞪着她,好像她不是四皇妃,而是刺客。
终于,大臣们和侍卫联合起来,发动了宫廷政变,余周周看着皇后和一干后妃做出嘤嘤哭泣的样子,而林杨则被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准备送往大牢——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所有人都盯着她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冷宫娘娘,于是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人群中又跑出两个侍卫,作势要抓她,这让余周周体内一直压抑着的女侠情结再次爆发——“省政府幼儿园”这个魔教竟然敢迫害她,这还了得?!她直接使出一招“天马流星拳”,推开了那几个侍卫,抓起林杨的胳膊就跑!
“给我追!”皇后尖声叫道,于是一群妃子和大臣们群起而攻之,杂乱的脚步声扑通扑通,十几张挂历在风里哗啦啦地响……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错药了——她干嘛抓着皇帝一起跑?
然而被她拉着的小男孩儿,却不再是一张臭脸,他的表情从懵懂到笑容的转变只有一秒,紧接着就握紧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迎着和煦温柔的夕阳一起大步地跑了起来。
抬起头,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铺排着的云,高原宁静,像奶油冰淇淋一样柔软美好。
老师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宫廷政变,快要放学了,他们必须回教室去。小朋友们纷纷朝门口跑过去,小姑娘也走过来,白了一眼余周周,看着正气喘吁吁的林杨说,“你走不走?”
林杨笑着问余周周,“你明天还来不?”
余周周摇头,“不。”
眼前男孩失望的神情让余周周心里一软,她想了想,说,“好,我来。”
林杨瞬间展开一脸比花儿还灿烂的笑容,“好,我等你!”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连个离开,林杨一步三回头,一个劲儿地喊,“说好了哦,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余周周笑着点头。
低下头,看到手中已经被自己抓出五指印的挂历美女,她突然觉得今天的夕阳格外美丽。
妈妈再三谢了李姨,牵着她去买生日蛋糕,然后一起去饭店“下馆子”。
“那是什么?”妈妈打量着她手里被卷成一个长纸筒的挂历。
“这是四皇妃。”她郑重其事地说。
“四皇妃是什么?”妈妈啼笑皆非。
余周周低头想了想,然后小脑袋一歪,笑得眼睛弯弯。
“这是秘密。”
低到尘埃里
可是第二天,余周周并没有能够如约再次潜入省政府幼儿园。
毕竟,妈妈不方便再次麻烦收发室的李婆婆。余周周在家里面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担心什么,整颗心都悬在嗓子眼,跳的一点都不规律。
也许是不想看到林杨失望的表情。她喜欢看他臭臭的耍脾气的脸,但是不是失望的脸——就像听到自己说“不”的时候摆出的那张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的脸。
但是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和陈桉一样是萍水相逢,余周周却并没有觉得林杨会和他一样被放进那个名为“过去”的饼干盒子里面。她的心虚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于林杨发脾气的恐惧——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家伙一定会冲她大吼的,死定了。
这种年少的,没有原因的相信。
7岁生日仿佛是一道分水岭,余周周女侠的人生就像是过山车一般,倏忽跌下最高点,一路俯冲,拦都拦不住。
命数的急转直下来自一个咒语,两个低沉狠绝的字眼。
“野种”。
中央百货一层香喷喷的化妆品专区,整个商场最为明亮精致的区域,那个略微发福的高胖女人,还有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余周周感觉到灼热的视线,扭头时候看到的就是女人半蹲着身子在小男孩儿耳边轻声说着什么,笑容温婉,嘴角的弧线美丽而恶毒。
她们朝着余周周走过来。那一刻余周周才发现,世界上真的有巫婆,也真的有“定身咒”这种东西。她仿佛被踩出了尾巴,动弹不得,甚至没有办法跑到不远处的背后,呼叫正提着新品牌试用品跟专柜柜员交谈的妈妈。
然后擦身而过,只留下沉甸甸的咒语,伴随着一串飘忽的笑声。
好像周围明亮又柔和的射灯集体失明,余周周仿佛又回到了三岁时候的那个漆黑夜晚,她一个人蹲在因为动迁而被清空的家门口,看着妈妈徒劳地哭泣争辩,看着一群不认识的人又笑又骂地将妈妈好不容易拾掇起来的行李、报纸、木材、杂物统统砸烂点燃。火苗燃起来的时候,她的目光穿过被火焰灼热变形的空气,看到了一张扭曲的女人的脸,抱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像一个终于将黑暗普及到世界每个角落的得逞魔王一样,笑得那么开心。
余周周认识她们,她们是她爸爸的妻子和儿子。
多么别扭的关系。
她突然转过身,看着两个刚刚走开几布的摇曳背影,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胖了。”
女人回过头,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似乎不明白余周周话里有什么含义,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小男孩倒是气势高昂地为妈妈回嘴,“你才胖了呢!”
毫无杀伤力的话,余周周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用她清凌凌的大眼睛安静地注视着那个女人,说,“我记得你。”
周围的几个闲散柜员都凑过来看着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的这三个古怪的人。女人只好“哼”了一声拉起儿子的手大步地离开,扔下一句,“跟你妈一样,长大了也是个贱货!”
余周周面无表情,注视着她离去,然后对准周围所有好奇的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直到她们统统别开眼神。
当妈妈和柜台小姐交待完新的试用品的特性和回扣返券种种事宜之后,回头看到的就是从远处慢慢走来的余周周——面无表情,目光如炬,好像奔赴刑场的江姐。
“周周?”妈妈疑惑地看着她。
“没事,”她乖巧地摇摇头,“可以回家了吗?”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晚上全家人都一齐出门,去海鲜酒家的包房和已经去世的外公的老同事一家聚会。余周周的情绪似乎一直都没有从前一天的偶遇中脱离出来,确切地说,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心情与表情同样一片木然。
无聊的家庭聚会在索然无味的时候,总会把小孩子们拖出来逗弄暖场。这样的场合中如何表现,永远都是孩子们最头痛的难题。向来爱出风头的余婷婷先站出来,高高兴兴地唱了一首《小小少年》,清亮的童声博得满堂彩。她正在一边笑一边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撒娇,没想到另一家的小孙女也不甘示弱,《七色光》《小背篓》联唱,一看就是学过声乐的,毫不费力地把余周周的耳膜震爆了。
自然大人们又要笑着夸奖一番,为了表示礼貌,余婷婷的爸爸妈妈还认真地说,专业的就是专业的,比我们婷婷唱得好听多了,她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我们家里人云云……
大人眼里原本毫无意义的客套,在小孩子听来无异于天塌了——余婷婷“呼”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却在对方小丫头摇头晃脑地鄙视下无话可说,于是情急之中,伸手指向余周周——“那她呢?!”
硕大的圆形饭桌上突然一片安静,22个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妈妈低下头轻轻地问,“周周,你想唱歌吗?”
余周周仍然兀自沉浸在一片虚无中,猛地惊醒,这才连忙摇头,“我不会。”
“唱一个嘛!”余婷婷还是不放过她。
妈妈笑着替她推托,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女儿不高兴,很不高兴。然而专业小童星的妈妈,那个在饭桌上也不肯摘下墨镜的女人,哂笑着说,“孩子嘛,就得让她锻炼,要有外场,要大大方方的,不能老是护在怀里,你这样教育孩子可不行。”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逆鳞,那么余周周的那一片,一定是她爱的人。不能让他们受欺负,不能让他们被伤害。
比如妈妈。
她一下子站起来,继续用江姐奔赴刑场的表情环视四周,说,好,我唱。
原来让一个人变强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怪不得动画片里面,星矢每次爆发小宇宙,都是为了雅典娜和同伴们。
只可惜,余周周并没有能够像动画片或者电影中的主人公一样,被逼到绝路,奋起反击,然后一鸣惊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从来就不善于唱歌,虽然不跑调,可是就要求清澈明亮的童声而言,她甜美而略带一点沙哑的嗓音实在是不出众——倒是有点性感,当然,这都是后话。长大了之后在KTV里面唱蔡健雅和陈绮贞,的确很有味道,但是在金碧辉煌的包房里,面对着一群长辈唱《小小少年》,总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至少,她开口唱了,就算副歌处险些破音。
让余周周最为反感的,反而是大人们虚情假意的夸奖,明褒暗贬,笑意盎然却总有点勉强——而且明明白白地把这种勉强表现出来,非让你知道不可。
她坐下,低头,嘴角不经意地就扬上去。那是余周周这一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嘲讽的微笑。
原来,有些BOSS,是星矢无论如何努力地爆发小宇宙也没有办法打倒的。
余周周第一次对自己的小世界里奉行的准则产生了怀疑。
然而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大舅家的乔哥哥朝自己挤眉弄眼,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这让乔哥哥松了一口气。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努力逗自己开心,他不是最烦她的吗?
“我觉得周周唱的好听,”乔哥哥很大声地说,夹了一口陈醋凉拌海蜇放到嘴里,“这年头,谁还声嘶力竭地使劲儿吼啊,真俗。”
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凝滞,余玲玲慌乱地看了周周一眼,又看了余乔一眼,心想坏菜了坏菜了,余乔哥哥又开始挑事儿了——没想到余乔竟然笑得更邪恶,明知故问,耸耸肩膀环顾四周,“我说得不对吗?喊着唱歌多累啊。”
话没说完,余周周就看到大舅一招空手夺白刃夺下他的筷子狠狠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规矩!”
“怎么就没规矩了?”余乔还在唯恐天下不乱,还在咧着嘴笑,“许你们夸她俩,就不许我夸周周啊?周周,听你乔哥哥的,别跟她们学,嗓子都喊坏了。”
大舅被气得七窍生烟,饭桌上一时乌烟瘴气,劝架的,做和事佬的,火上浇油的……余周周在一片混乱中朝余乔笑了笑,余乔则亲昵地朝她眨眨眼。
那段饭在这群大人的勉强努力之下,终于磕磕绊绊地恢复了和谐融洽,但是没多久就散了。余周周注意到外婆一直坐在一边笑得意味深长,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过去,不知道在观察或者等待什么。散席的那一刻余乔闪身躲过他老爸的铁砂掌,灵巧地窜到余周周身边,对周周妈笑得极灿烂,“小姑姑,今天晚上我爸去单位值夜班,让周周到我家住吧,我和她打游戏机,好不好?”
余周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突然这样亲密,实打实的手足情深。
等到余周周洗完澡穿着小白兔睡衣坐在余乔**看着他和超级马里奥共度欢乐今宵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乔哥哥,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余乔按下暂停键,拎起椅垫回身就把余周周抽了个四脚朝天,“屁,你懂什么?”
“那你干嘛对我这么好?还叫我一起到你家打游戏机。”
“我那是怕我爸在路上就揍我,所以才拽着你的!”
“那……那你干嘛夸我唱歌好听?”
“不是你唱的好听,是她们俩唱得实在太难听了……”
余周周淡定地跳下床,拔下了红白机的电源线。
“我靠,死丫头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到第七大关,出门去吃饭之前脸游戏机都不敢关,你你你……我跟你没完!”
鸡飞狗跳的追逐战。6岁的余周周哪里是14岁的余乔的对手,很快就被提着领子拎在半空中,晃来**去。
“我真想现在就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余周周“嘿嘿”傻笑,一脸谄媚,求饶了半天终于被余乔放了下来。
“想玩什么?”
“魂斗罗吧。”
“你会玩吗?”
“你会就行呗。”
的确印证了这句话。余乔无耻地将武器调到最高级别,同时每个人三十条人命,然而余周周的水平却让余乔咬牙切齿。等到了第四关,他们两个需要同步向上跳,可是余周周笨拙而誓不罢休地拖着余乔的后腿——终于余乔哭丧着脸哀嚎道,周周,算我求你,你赶紧把三十条命死光了算了,真的。
余周周不再跟他闹,也没有说话,直接操纵着自己手里的蓝色小战士朝悬崖下跳。新的一条命刚刚显现在屏幕上,她就干脆利索地再次跳崖。
很快就死了个干净。余乔却不再玩,按了暂停键,有点慌张地问她,“周周,生气啦?”
“没。”
余周周低着头,眼泪却滴答滴答地在浅蓝色的床单上打下深蓝色的印记。好像在化妆品专柜前丢失的情绪在这一刻悉数返程归家,她揪着床单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掉眼泪,像是没有关好的水龙头。
“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自杀!”余乔连忙学着余周周的样子把自己的三十条小命统统贡献给了悬崖,屏幕上浮现出"GAMEOVER"的字样,他献宝一般指着屏幕说,“你看,这回咱们都死干净了。”
余周周的表情能力在这一天突飞猛进,她不仅学会了讥笑,还学会了苦笑。
因为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她只懂得对着空气中的大魔王张牙舞爪,也只懂得在假象的世界里逞英雄。面对真正强大的对手,她只能在他们的恶毒攻击下沉默,即使她出手,就像今晚,也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从来都不会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甚至连玩游戏机,都只会拖累人。
余周周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无能而哭泣。
她是为了自己假装强大而难堪。
她不敢再面对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他们还会接受这样一个可笑的小女王吗?
时间轴上的快进键
ˇ时间轴上的快进键ˇ
于是余乔抱着一个水龙头睡了一晚上。
他不知道余周周怎么那么能哭,而且一声不吱,光掉眼泪。这样反而比小孩子的苦恼嚎啕还让他心烦。
“我的小姑奶奶,我这辈子再也不玩魂斗罗了,咱不哭了成吗?”
夏天晚上的电风扇呜呜地吹,余乔万分遗憾地想,难得他喜欢这个不黏人的丫头,呆呆的却又有鬼心眼,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小时候一样不受待见,这简直就是命运的轮回啊——自己看中了一个如此有前途的接班人,刚刚起步的培育计划却因为区区女人的眼泪而夭折了。
女人啊,永远不要因为年龄而轻视一个女人。
余乔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原本应该能作为“长房长孙”而受到疼爱的他,被妈妈带到了外婆家,禁止他见奶奶家的人。在外婆家的众多孩子中,他因为自己的离婚妈妈而沦为二等公民,等到11岁终于和外公外婆培养出一点感情来了,妈妈又要再婚,当初那个死活争夺孩子抚养权的伟大母亲在现实面前妥协——于是他又被送回了爸爸家,他才知道,当初最疼自己的爷爷,已经去世三年了。
他和那个做工会主席的、永远忙碌永远暴躁永远黑着脸的父亲,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11岁与41岁。
青春期的萌芽遭遇壮年期的落幕。
三年的时间,如果是麻利爽快的情侣,可能连孩子都快能打酱油了,然而他和他老爸,还是“不大熟”。
怀里的小家伙呼吸慢慢平稳,余乔想,她长到14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反正不会比自己更差了吧?
如果说入睡前余乔的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和温柔,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气炸了的肺就让他忘记了昨夜的所有感慨——女人,真是麻烦。
是的,他必须要给余周周梳头,最简单的马尾辫,他已经梳了快三十分钟。余周周鄙视的眼神通过镜子反射到他眼底,明晃晃□裸的一片。“如果以后我有女儿了,”余乔阴阳怪气地说,“等她一长出头发,我立马掐死她!”
余周周十二分认真地问,“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和你生孩子吗?”
……
告别余乔的时候,余周周突然觉得心里面有些不解。乔哥哥在她心里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比她大那么多,整整8岁,比陈桉都大。可是举手投足,却没有陈桉的那种优雅沉稳。余周周见到的他,要么是在冲自己龇牙咧嘴挤眉弄眼,要么是恶声恶气地说“别烦我”,要么就是被大舅当着大家的面呵斥修理,然后摆出一副水泼不进的顽劣表情,松松垮垮地站在角落,用天生的嘲讽表情看着所有人,好像活着是一件和可笑的事情似的。
然而现在,乔哥哥开始成为除了妈妈、奔奔之外,她的第三个亲人。
第三个,可以让她为了对方的生命而放弃蓝水的人。
时间总是倏忽溜走,夏天的下午是闷热粘腻的,然而当时觉得那样难捱的漫长下午,却在回头看的时候,让余周周费解,她到底都用这些时光做了什么?
它们就这样不见了。
余周周在剩下的那段时间里,很少再见到公爵和子爵,雅典娜与她的魔王大人同样从她的世界隐身。她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
我希望一转身,就能看到你怯生生地用纯净的眼睛看着我,唤我周周。
所以我不停地转身,直到晕头转向,你还是没出现。
余周周惆怅地想,原来,原来这就是思念。
余周周女侠还尚未从之前的几个打击中恢复过来,八月就走到了尾巴上。
九月来了,她背上新买的黑色书包,该去上学了——
余周周朝外婆和余婷婷挥挥手,头也不回地从后操场的大门迈步进入校园。
明明刚才被外婆牵着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商贩鳞次栉比的三轮车的间隙中穿梭时,手心还在冒汗,然而一旦道别之后变成独身一人,余周周反倒不怕了。入学日学校有特殊规定,新生家长可以陪同孩子参加升旗仪式,所以许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妈妈领着进入大门的,但是在外婆问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时候,她急切地摇了摇头。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说“求你,赶紧走赶紧走”。
那次饭局之后,余周周留下了一个后遗症。
那就是,她只在熟人面前才会紧张。这个“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内的全部亲戚以及和她的亲戚相关联的所有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
当然,直系亲属不在场的话,后面那些附属关联人群也统统都算作陌生人,所以这时再面对他们,她就不紧张了。
这种后遗症的发作条件,形容起来的确很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她恐惧,恐惧于自己会在关键时刻在自己家亲戚面前掉链子,怯场,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余周周有她自己的解释。
她认为,她只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亲人因为自己而觉得丢脸难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们对自己期望过高导致失望难过,那么她才不会紧张。
当时外婆悠然道,这跟掉链子其实不矛盾。你解释的是原因,而我说的是结果。
余周周愣了几秒钟,笑容僵硬地说,反正……我就是善良。
外婆挑着眉头看了她许久,好像憋着笑,说,哦,看出来了。
那是开学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独自下楼跑到外面玩的余周周还没有回家,外婆下楼去寻她,看到是那群常年搬着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坛前一起晒太阳的老太太们围成一了个圈,中间站着的正是她的小外孙女余周周,对着一群高龄歌迷声情并茂地演唱《潇洒走一回》,享受着她们给自己参差不齐地鼓掌打拍子,兴奋地满脸通红。
“他余婶,你家这小外孙女真是个活宝啊,又聪明又漂亮,大大方方地,唱歌还好听……”
这个又聪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孙女前一天刚刚在她的老干部活动中心联欢晚会上面,当着她的面把《潇洒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挣扎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边唱还一边低着头羞红了脸,左脚尖点地钻啊钻,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外婆似乎发现了余周周的这种恐惧后遗症,所以她越是紧张,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台前去。
余周周跟着外婆上楼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这、这才是我的真实水平。
只是她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她的真实水平和她的善良无法共存。
今天也一样,外婆点点头放她自己进校门,然后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学却没有分在同一班级的余婷婷,打算自己亲自送过去。
抬头就看见余周周挺胸抬头的背影,马尾辫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干巴巴的瘦小身板竟然带着一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
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余周周忽然领会到,她不可以再这样消沉下去。从来没有看过《乱世佳人》的她握紧了拳头,闭着眼睛躺在被窝中默默地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的余周周其实对于学校没有任何概念。她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这一点,她就兴奋得无法自持。
再也不是那个在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唱歌跳舞耍宝讨喜的时候缩在角落讷讷无语的呆瓜余周周了。
今天就是崭新的一天。
余周周的一腔热血在满操场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渐渐冷却。
她忘记自己被分到哪个班了。
外婆告诉过她好多次,可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冒。余周周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呼”地一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转身开始朝大铁门飞奔,外婆外婆,你千万别走……
后来每次余周周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都会奇怪是谁给了自己神奇的上帝视角——她好像站在一旁看到了自己的左脚陷进操场柏油路面上的小坑,惯性作用下整个上身向前扑去,右手拎着的网兜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
她扑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先着地,擦破了一大片油皮,沾满灰尘的创口渗出丝丝血迹,而同时,装着铝饭盒和小鸭子水壶的网兜“咣当”一声撞到某个人头上,她只是听见稀里哗啦一片噪音,好像是网兜散了,现在午饭一定已经撒了一地。
余周周忍耐了半天,鼻子还是酸了,刚扁扁嘴巴眼泪就滴答滴答打在地面上。
疼啊,真是疼。
她记不清是谁扶着自己站起来,总之她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依靠在架着她的胳膊扶她起来的人身上,双腿都是软的,根本无法支撑她站立起来。
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正装套裙和黑色高跟鞋的阿姨正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一种有点懊恼,却又因为不能对一个小丫头发火而憋得很难受的表情。
扶着她的人在她头顶上方温和地说,“小姑娘,没事儿吧?”
余周周突然觉得非常非常恐惧——这时候她才看到自己早就应该注意到的——前方五米处,一个小男孩的白衬衫后背被泼上了菜汤,四周弥漫着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而那个阿姨此刻正一边拿面巾纸给他擦拭一边用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赶着投胎的小鬼。
余周周觉得万念俱灰。众人的目光让她下意识低下头躲到那个扶起她的叔叔的背后,那位叔叔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那个阿姨说,“爱兰,杨杨没砸伤吧?”
“没,就是……够狼狈的。”阿姨叹口气,也不再追究余周周的责任。
然后叔叔低下头,轻轻地问她,“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升旗仪式先别参加了,一会儿找个老师陪你去医务室吧,都破皮了,得清理一下。”
余周周泪水涟涟地点头。
“傻孩子,光点头干什么啊,我问你是哪个班的?”
余周周很多年后想起这一幕仍然觉得脸颊发烫——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我……忘……了……”
听到她声音的小男孩儿却突然回头,一瞬间的怔忡过后,就挂着一身西红柿鸡蛋汤冲了过来。余周周心想完了完了,他要跟我算账了,他……
没想到对方只是狠狠地揪着她的领子,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第、二、天、为、什、么、没、有、来??!!”
无处可逃
余周周坐在林杨家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林杨妈妈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医药箱,拿出医用棉花撕扯成小块儿备用。
“谢谢阿姨。”她轻声说。
“忍着点儿,可能有点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伤口上的时候,余周周仿佛像是触电了一样,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颤抖了一遍。
“活该!”
重新换了天蓝色T恤的林杨出现在客厅门口,看到余周周左手手掌和膝盖上涂满了红药水十二分狼狈的样子,却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她。
林杨爸爸朝余周周抱歉地笑笑,然后低头严肃地压低了声音说,“杨杨,胡说什么?怎么那么没礼貌?!”
余周周忽然想,如果说这话的是乔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这个叔叔真是温柔,就像是……就像是陈桉。
总之,和自己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属于一个世界。
她从进门的那一刻就一直遵循着妈妈一直以来的教导,绝不四处乱看,可是仍然能感觉到林杨家里的“高档”——并不像陈桉家里一样奢华,只是简洁明快而已,但是空气中漂浮着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称得上是温馨的味道。
余周周抬头朝温柔儒雅的林杨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说,“是我不好,对不起。”
这句话让站在一旁的林杨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装的,这个家伙肯定是装的!
他动动嘴巴不知道想说点什么回敬她,然而一旦看到余周周略低下头盯着白色木桌上的马克杯微笑的样子,心里忽然像是被一片温柔的羽毛拂过一样。
罢了罢了,这次饶了她。
他并不知道,余周周盯着桌子上画着唐老鸭的马克杯,心里一直在腹诽,凭什么他家里这么大凭什么他爸爸这么温柔这么英俊这么优雅,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余周周兀自伤神,那股名叫“温馨”的香气一阵阵侵袭着她强装镇定的神经,她必须低头盯着马克杯,否则她会哭的。
所以你才是活该呢,活该被我用饭盒砸。
余周周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他们重新坐上林杨家的车,朝着学校的方向开过去。林杨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叹口气,“这么一折腾,升旗仪式也就结束了。”
余周周再次局促地低下头去,“对不起。”
林杨妈妈回过头,笑笑,“没事,腿还疼不疼?”
她摇摇头,眼泪差点就掉下来,感情正在喷薄酝酿中,却突然被旁边的林杨狠狠扯住了袖子,她侧过脸看到他恶狠狠的表情,诧异地等待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只是凶巴巴地说——“我才不想参加什么升旗仪式呢,切。”
呃?余周周愣愣地看着他。
正在开车的林杨爸爸无声地笑了起来。自己家的宝贝儿子怎么变得这么别扭了?连安慰别人都这么别扭。
林杨妈妈却微皱眉头,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刚刚和林杨的班主任打过招呼了,缺席升旗仪式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毕竟是开学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保健室去之后就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然而医务室的老师却还没有上班。自己家小祖宗的叫嚷着要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也带回去顺便上药——她不是不犹豫的,这个余周周的家长不在身边,他们贸然将孩子带走,毕竟是不妥的。
小姑娘余周周看起来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发现他们的顾虑,就说自己的伤口没关系不用急着上药,一再道歉,又劝他们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
结果没想到,自家儿子突然大声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没门,你把我衣服弄脏了,你得对我负责,跟我回家!”
林杨妈妈想到这里,不由得再次回头打量后座上正在被自己儿子骚扰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对了你是哪个班的?”林杨瞪着圆圆的眼睛,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问。
余周周哑然,如果说自己忘记了,肯定会被这个家伙笑话的吧?于是她摆出不耐烦的表情说,“不告诉你。”
林杨却笑得有些阴险,“哈,其实你忘了,我知道。”
余周周攥紧了小拳头,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杨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报仇,好几年都不晚。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
“不是。”
“瞎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班的。”
“我虽然……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记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
林杨咬着嘴唇,好像被人拔了电源线一样安分地坐好不再说话。
林杨的家距离学校其实很近,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学校后门。升旗仪式还没有结束,国旗升上去了,但是学生和老师还都在后操场上站着聆听德育主任的讲话,之后值周生还要宣布新的卫生纪律评比标准……
教导主任远远看见了他们,笑着迎了过来。余周周安然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寒暄。林杨妈妈一把将林杨推到主任面前,几个人边说边笑,貌似主任在担保一定照顾好林杨。
他们都笑得很假很僵硬,余周周歪着脑袋想。
记得妈妈说,笑容这个东西永远是展示给对自己有用的人看的。所以,看主任笑得那么卖力,可见林杨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
而对林杨来说,主任显然不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因为林杨连笑都不笑,甚至有点不耐烦。主任回头喊了一声,小张,来来来,这是你们班的新学生。
于是另一张微笑的假面具迎风飘了过来。
林杨却在这时候指着余周周仰头对主任说,“老师,她是哪个班的?”
主任好像这时候才看到余周周,楞了一下,问,“孩子你叫什么?”
“余周周。”
主任长出一口气,又转过身,“小于,你们班丢了的那个学生在这儿呢!”
余周周大窘,讷讷地看着一个穿着深灰色正装的年轻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她朝主任点点头,却并没有像余周周想象的一样牵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问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受伤了啊”……这个于老师什么都没有问,也不笑,只是声音平平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余周周正要跟上去,突然余光看到林杨惊慌的脸。那些大人们还在其乐融融地笑着,被围在中间的主角却扭着头执拗地看着她。余周周忽然感觉到心底很柔软。所有人都拿她当空气,只有他好像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她仰头,用最乖巧甜美的声音问,“于老师,我是哪个班级的?对不起我忘记了。”
于老师冷冰冰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低头看了她一眼,“七班。”
一年级一共七个班,他在头,她在尾。
余周周立刻转过头,看到林杨一副要从大人环绕中突围的架势,一脸“妖怪哪里逃”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来,大声说,“我是七班的!”
大人们被她清凌凌的喊声吓了一跳,都不再交谈,略带诧异地齐刷刷看向她。
余周周“腾”地脸红了,扭过头追上于老师的步伐落荒而逃。
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喜悦却仍然别别扭扭的,“哈,我知道了。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余周周那时候对于林杨的嚣张很是不屑。也许因为她彼时并不明白,命中注定的人,的确是无处可逃的。
一个老师走过来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张老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们两个就朝林杨父母笑笑说,“稍等,张老师班里有点事,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老师一走开,林杨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林杨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脑袋上,笑着问,“就那么不耐烦?到学校了可就和家里还有幼儿园的时候不一样了,你得规规矩矩的,好好听话!”
林杨点点头,突然听到背后又尖又肉麻的喊声,“呀,爱兰,我就说今天肯定能碰见你们嘛。”
林杨在心里哀号一声,迎面走过来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凌翔茜妈妈,一个是蒋川妈妈。
他最受不了的两个人的妈妈。
“我刚才还和蒋川妈妈说呢,把一班的队伍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你们,怎么才来啊?”两个女人和自己的妈妈凑到一起就开始叽叽喳喳,林杨抬头,看到连爸爸的嘴角都有点抽搐。
林杨妈妈叹口气,看了他一眼,“我们家宝贝儿子缠上一个小美女。”
另两位妈妈闻言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仿佛两只下不出蛋的母鸡。就是这种笑声,最让他想要咬人的笑声。
林杨妈妈简单讲了一下早上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凌翔茜妈妈惊讶地掩住了嘴巴,“谁家小孩儿啊这么不小心,杨杨没被砸坏吧?真是的,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林杨抬头剜了她一眼,要你管。
蒋川妈妈反而笑得很诡异,“我告诉你,小男孩儿都这样,我家蒋川也是,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了,今天粘这个,明天粘那个,谁好看就赖着谁。”
三个妈妈又开始一齐诡异地笑起来。林杨低头轻声嘟囔一句,切,谁跟蒋川一样啊!
一直沉默的林杨爸爸蹲下身子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很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我跟蒋川才不一样呢。”
“哦?哪里不一样?”
林杨想了想,声音稚气却百分之百地郑重,“男人必须要专一。”
林杨父亲大笑起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恩,好儿子,说的对。”
我不是小甜甜
ˇ我不是小甜甜ˇ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别有洞天,比如……分座位。
倒数第二排和正数第二排有很大区别吗?
小学生和大学生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余周周坐在倒数第二排,一直在困惑着于老师刚才按照大小个排队时候的眼光。明明那个小男孩比那个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还是排在了人家前面。余周周侧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队伍,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结果得到的是于老师冷冷的一瞥。
她安分地缩回了脑袋。妈妈说,不能惹老师生气。
长大后她才知道,奥运会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总统套房和标间,所以一个小学教室里面前排与后排的猫腻,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但是,奥运会观众席也好,酒店也好剧场也好,都会□裸地将等级划分开,毫不粉饰,然而于老师却会在排队的时候告诉大家,她是按照大小个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骗。
不过这一切都是她回头的时候才看得懂的。当年的余周周只是摆正眼前的白色铅笔盒,满心欢喜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连膝盖都不觉得痛了。
只不过……他们还要这样坐多久?
余周周上学之后学习的第一课,就是静坐。背脊挺直,目视前方,双手背在后面,要求左手背贴在右手心上。于老师在讲台前示范了一遍,背对她们掩饰如何将两只手叠放好,然后转过来说,“现在我们坐好,十分钟后休息。”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余周周在语文作文课上学会了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
“教室里面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很想问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坐着呢?难道我们不应该学除法吗?——就是余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写的那个好看的符号?
不过这样的时光对于余周周来说绝对不是很难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着于老师冷冰冰的脸,然而过不了多久就神思恍惚了。
转眼间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血流成河。眼前却是林杨狰狞的笑脸,哈,女侠,你也有今天?你以为把蚀骨散泼了我一身就能为民除害了吗?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难为你,你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们就一了百了!
怎么办?余周周正皱着眉头兀自纠结,突然觉得眼前罩上了一大片阴影。慌忙抬起头,于老师正居高临下用鼻孔看着自己。
怎么了?余周周不明就里抬头看她,
“你笑什么?”
“恩?”
余周周不知道因为自己一人分饰两角,所以不经意间将林杨的狰狞笑容也摆在了脸上。一屋子屏息静气表情严肃的小朋友,只有她一个人一脸生动,格外显眼。
于老师白了她一眼,眉头皱起来。周围霎时出现了好几道责难的目光。老师就是神明,惹老师生气就是渎神,余周周死定了。
十分钟的静坐终于结束,她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哈欠,这才转过头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张基本没有什么特点的脸,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肤色。
“你叫什么名字?”
“李晓智。”
“我叫余周周。”
然后彼此无话。余周周觉得无聊,把自己的白色铅笔盒打开又关上,关上再打开,重复了好几遍,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然后又说,“真没劲,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坐着啊。”
李晓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可以称之为表情的变化,“什么为什么,你幼儿园的时候没有背着手坐过吗?”
“我没上过幼儿园。你们在幼儿园还要背手坐着吗?”
“对啊,老师说这样对脊柱好,这样坐着脊柱就不会长弯了,而且也能培养我们的纪律性。”
余周周看向李晓智的目光有了点崇拜的意味,“是这样啊……脊柱是什么?”
李晓智有点难堪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这毕竟是个比较复杂的专业词汇——何况李晓智把脊柱念成了鸡柱。
第三次“静坐十分钟”过后,于老师终于笑了一下,说,“咱们可以下课了。操场小,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避开高年级的同学,他们上课的时候我们再下课。现在从靠门那一组开始,两个两个走出去,到门口站好等我。不许讲话,不许跑跳,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不拉长音会死啊?余周周带着一脸稚嫩的鄙夷,心里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操场上,大家并没有很撒欢地到处跑,于老师号召大家好好相处,互相自我介绍。于是余周周身先士卒,开心地跑来跑去跟很多人说,“我叫余周周,你叫什么?”
一圈下来,大家都记住了那个一身红药水的女孩子叫余周周,可是别人的名字,余周周一个也没记住。
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学校里面的孩子没有大杂院的小孩那么活泼,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着什么似的,余周周独自一人坐到小花坛边,背对着大家开始进行她自己的游戏。
背靠花坛,笑容满面,轻轻地一甩头发,很小声地喊,“玛丽贝尔的花魔法,变!”
动画片中金色长发笑容迷人擅长花魔法的玛丽贝尔也是余周周的偶像,她觉得玛丽贝尔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还有妈妈贝尔爸爸贝尔爷爷贝尔奶奶贝尔的宠爱,简直是过着完美的生活。余周周喜欢一切能够变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为超人**外穿而且颜色搭配很不协调,那么她也一定会喜欢超人。
她正拎着冰棍杆儿当作花魔杖挥舞着,突然听见背后一阵掌声。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脸红,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然而回过头的时候才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场各处的呆大头们都汇聚到了一起,在背对自己的花坛另一侧不知道围观着什么。她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突然有些窘迫,赶紧也跑了过去。
还没有靠近人群,就听到诗朗诵的声音。
“请让我采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请让我衔取最明媚的一缕晨光,
请让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风,
请让我拈一片最灿烂的霞,
可是啊可是,
这些,都不能将我的心意完全诉说……”
余周周被女孩子温柔深情的清脆声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好像是被摄住了魂魄一般。
……情诗吗?就像童话里面王子写给公主的那种?
写得多美的情诗。
余周周还在恍惚中,就听见了点题的最后一句。
“这样的日子,只能化作一句最简单的祝福,老师,谢谢您。”
……原来不是情诗啊……
哗啦啦的掌声再次响起来,余周周才走到人群的外围,听到刚才的柔情优美的女声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很谦虚地说,“其实这首诗是参加去年省电视台教师节十佳教师评选表彰大会的串联词,我有点记不清楚了。”
“记不清楚了还朗诵得那么好啊,你那么小就在省台大型活动做主持了?真是小童星,真厉害。”
现在这个说话的人,是那个冷冰冰的于老师吗?她的声音多温柔啊,简直像某个温柔的妈妈一样。
人家不是常说老师就是我们的妈妈吗?果然没说错。
余周周正在一边自问自答,突然看到身边站着的正是讷讷的李晓智。她刚才做了一圈的自我介绍,最后认识的人还是只有一个李晓智。
“李晓智,刚才朗诵的人是谁?”
李晓智带着一点惊讶的表情问,“啊,你不认识她?她是詹燕飞啊,就是小燕子啊。”
“小燕子?”
李晓智更惊讶了,“难道你不看《小红帽》吗?你不知道小红帽的主持人是谁吗?”
“主持人?”余周周歪着脑袋想了想,“难道是小红帽和大灰狼?”
如果这两个人一起主持节目,应该就是电视上说的世界大同吧……
李晓智并没有如她想象得一样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认真地纠正她,“没有大灰狼。”
……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詹燕飞,艺名叫小燕子。而《小红帽》则是一档省台最有名的儿童节目,一档让余周周恨得咬牙切齿的节目——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六点播出,占用了动画片的时间。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7集的动画片,因为《小红帽》的存在,就只剩下了5集。小燕子就是这档节目的三个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小童星。另外两个,是三十岁女人带上假发扮演的“外婆”,还有十一岁女孩子扮演的“小红帽”。
果然没有大灰狼。
余周周对这档节目很没有好感,所以从来没看过,以至于连它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不会知道詹燕飞是多么多么有名气的小孩子。
于老师站起来宣布大家列队,该回教室上课了。人群散去,余周周这才看到了詹燕飞的模样。
像个娃娃。瓷娃娃。她梳着两个小辫子,脸上有胖乎乎的婴儿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着鹅黄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干净优雅,像是个极惹人怜爱的小洋娃娃。
余周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惨兮兮的红药水,扁扁嘴,才发现“花魔杖”冰棍杆还握在手里,连忙松手丢掉,然后低着头混进了队伍里面。
回到班级之后又是静坐,但是于老师趁这个时间公布了班干部的名单。
詹燕飞是班长。
徐艳艳是副班长。此外还有各种“委员”若干,以及负责眼保健操的卫生员一名,小组长四只。
自然都跟余周周没关系。
于老师说,等到大家加入了少先队,还会有中队长的职务,中队长是班级里面最大的官,到时候会根据小朋友们的表现来选出。至于这些班干部,都是代职,如果表现得好会晋升,至少从一道杠升为两道杠。如果表现的不好,则可能被撤职。大家要好好配合班级干部的工作。
“大家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还在恍惚中的余周周这一次并没有对大家的拉长音发表任何评论。
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名字。
小燕子。
第二次下课的时候,大家已经不再像离群的呆头鹅。她们都聚到了詹燕飞身边,听她讲电视台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省里文艺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余周周挤不进去,而且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有点憋闷,一点都不想挤进去,就和李晓智游离在外围,却又因为好奇而忍不住偷听。
她忽然想起来,当时奔奔是怎样对她说的。
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余周周忽然有些怅然。她对所有人都做了自我介绍,可是未必她们都能记得她,然而詹燕飞什么都没说,却让他们都围在她身边。
余周周抬起头望向渺远的天空,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都不知道,余周周其实也很厉害。詹燕飞变身之后是小燕子,余周周变身之后……
还是余周周。
她踱步坐到花坛边,托起自己的小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雪青色凉鞋。
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我是小甜甜”里面,小优变身的一系列动作。变身成为小甜甜的小优,站在舞台上唱着好听的歌曲,光芒万丈,拥有数不尽的支持者。连俊夫喜欢的,也是那样的小甜甜。
在余周周孤独地对自己进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动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笃定的快乐。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侠。她只是一个博取目光的凡人,而余周周对于这样一个凡人的渴望,竟然远远超过了做女神。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别人拽了一下,她张开眼睛,眼前出现的竟然是林杨的脸。
“我们班也下课了,就看见你自己坐在这儿,哈,是不是没人理你?”
……被说中了。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但是心里却有点高兴,她终于遇见了一个熟人,可以不那么孤单了。她刚想跟他说点什么,就听到远处几个男孩子喊,“林杨,快点过来啊!”
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伙伴一起玩了。余周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沮丧。
于是竟然很乖巧地说,“你的小伙伴在找你,快去吧。”
林杨又一次扬眉,瞪圆了眼睛,一脸“你吃错药了吧”的表情。愣了一会儿,就转身跟那些孩子们喊道,“你们先玩儿,一会儿我就过去!”
他说完就走过来坐到了余周周身边,
本文字数473375,每页显示50000字1/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