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陆弥睡得极不踏实,做了好几个梦。有时梦见六年前刚认识祁行止的时候,漫长而炎热的夏季里她故意挑选很难的英文诗来考他;有时又梦见很小很小的时候,林立巧在厨房里偷偷给她多夹了两块刚出锅的焖排骨;好像还梦见了大学时候,和室友们一起排队吃故宫外最火的一家烤鸭……
这些都是,几乎从没出现在她梦里的人。
这几年她最常梦见的人其实是蒋寒征。那年过年,陪她回北京一路把她照顾得很好的蒋寒征;恋爱时什么都依着她的蒋寒征;还有她提出分手后,笑得比哭还难看、对她说“分就分老子再找一个”的蒋寒征。
时梦时醒地不知睡了多久,陆弥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脑袋昏昏沉沉的。正是孩子们出去上课的点,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陆弥摸出手机,发现 Jennifer 上午发来一条微信。
Jennifer:听说你病了?周六的课可以取消,好好休息。记得要去医院吊水。
听说?
听谁说,不必多言。
陆弥心里泛酸,回复过去:谢谢,课不用取消,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陆弥探了下自己的额温,好像又烫了起来。拿温度计一量,37.3°C。她看了眼镜子中脸色蜡黄、嘴唇苍白的自己,将杂乱的头发绾好,裹上一件大衣,揣上钥匙手机出了门。
经过门卫亭的时候,梁大爷老远就伸长了脖子打量她,欲言又止半天,关心了一句:“陆老师,脸色不太好哦!”
陆弥笑笑:“嗯,有点感冒。”
“你们一定要注意身体!别仗着自己年轻!”梁大爷唠叨起来,似有若无地斜她几眼,又道,“昨天晚上我看小祁也是的,咳了好几声!也不知道怎么那么晚回家,那风刮的,谁受得了?”
陆弥脚步顿住,问:“他昨晚几点走的?”
梁大爷大嗓门道:“两点多啊!那气温低的!我出来给他个开门,手指都快冻掉了!他还骑摩托车走的!啧啧,现在年轻人,不要命……”
陆弥心里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下,问:“他今天……来了吗?”
“没有啊!”梁大爷说,“说是这段时间大学生也要期末考试了,也忙!”
陆弥点点头,“好,谢谢。”
“没事儿!陆老师,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哦!”梁大爷又关心她,“你看你那么瘦,这个冬天的风一吹就要跑了!”
陆弥扯嘴角笑笑,“知道,谢谢。”
陆弥到医院,还是四大瓶药。
今天她没有病床可睡,只能坐在注射室的长椅上,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个靠在妈妈怀里睡着了的小女孩一起,等待着头顶葡萄串一样的药水一一吊完。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她在病中变得矫情多思,陆弥闻着医院的药水味儿,听见后座的老人因疼痛而低沉呻吟的声音,鼻子就止不住地发酸,仰头往后一靠,眼泪盈眶,连天花板都变得模糊。
而她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难过。
从前心里压着的事比这更多更沉重,但她能默默受着,因为那是她应该承受的,是她的命运。可现在,她有了想要的东西,却退拒犹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伸出手。
护士来换第一瓶药的时候,陆弥问:“能给我开一点口服的药吗?”
护士问:“怎么了?”
“治咳嗽、感冒的,或者是预防感冒……”陆弥说不清楚,只能尽量描述,“现在天气冷了,可能也还没感冒,就是需要预防……”
护士笑了笑,一脸了然的样子,问:“你男朋友也病了?”
陆弥一怔,猜想她说的男朋友大概是昨天带她来的祁行止。她犹豫了一下,说:“他不是……”
护士却自顾自念叨起来:“我就说他今天怎么没陪你来,看着那么贴心一个人。原来是病了,冬天这个感冒啊,就是容易传染,你们小情侣也得注意点儿。”
这护士太能说,陆弥默默噤了声。
护士麻利地换好了药,对她说:“普通感冒药你去药店问问就能买到,医院可不能随便给你开药,人都没来呢。”
陆弥点点头,“谢谢。”
护士拿指头掸了掸输液管,“没事儿,你这瓶好了叫我啊。”
陆弥说:“好的。”
第三瓶吊完,陆弥昏昏欲睡,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六点。
上下眼皮打架的时候,视线里忽然出现熟悉的身影。向小园背著书包,齐刘海被冬天的妖风吹得乱糟糟的,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向她跑来。
陆弥意外极了,向小园在她身边坐下快半分钟,她才问:“你怎么来了?”
不对,她又问:“你怎么来的?”
这里离梦启明明有不短的距离,她自己坐公交来都用了快一个小时。
向小园有些别扭地回答:“我说我想来看看你,小段姐姐就送我来了。”
陆弥更加意外了,不确定地问:“段采薏?”
向小园点头。
“那……谢谢她。”陆弥说。
“她还说让你待会儿打车回去,不能为了省钱带我坐公交。”向小园一五一十地转述段采薏的话,连那高傲的表情都学到了精髓。
“…好,知道了。”陆弥苦笑。
向小园说来看她,就真的只是单纯地看她。一一确认了她状况还好、手背不肿、吊瓶完好之后,就蹲下来,掏出作业铺在长椅上,认认真真写起来。
陆弥惊呆了。
向小园进入专注状态很快,陆弥没忍心出声打扰。直到她写完一科,换另一本的时候,陆弥才说:“你这样写作业对眼睛不好。”
向小园顿了顿,说:“没别的事情做。”
陆弥问:“我给你的书,带着吗?”
向小园说:“带了一本。”
陆弥说:“那看书吧,可以小声读出来,我听听。作业回去再写,不着急。”
向小园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又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陆弥看她认真的神态,笑了笑,忽然说:“我昨天晚上是乱说的。”
向小园疑惑地抬起头:“什么?”
陆弥不自在地撇开眼神,“我……说你是白眼狼,那是烧糊涂了,乱说的。”
向小园想起来,不知为什么登时也有些尴尬,又把头埋回书包里去,假装翻翻找找。
陆弥默默笑着,不拆穿她。
向小园把书找出来,是一本《鲁滨逊漂流记》。
她边翻开书页边说:“我知道,因为你也不是最牛逼的英语老师。所以你昨天晚上说的全都是胡话。”
陆弥:“……”
这小孩,为什么连怼人都要因为所以逻辑链完整地怼?
她无奈地笑了声:“好吧,有道理。”
向小园看了她一眼,又说:“暂时不是。”
陆弥眼睛一亮,“是努努力以后有可能是的意思?”
向小园矜持地点了个头,措辞严谨:“有这个可能。”
陆弥笑了,“好的,谢谢。”又指了指她手里的书,问:“想读吗?”
向小园说:“我先默读一遍,再读给你听。”
陆弥欣然同意。
向小园的默读速度非常快,不过几分钟,第一章已经读完。她清了清嗓子,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真的要听?”
陆弥反问:“我不听学生读课文怎么成为最牛逼的英语老师?”
向小园不说话了,盯着手里的书又默读了几秒,做了会儿心理准备,轻轻开口读起来——
“My first sea journey. Before I begin my story, I would like to tell you a little about myself......”
女孩子的声音清澈,因为对英文的不熟悉而非常谨慎地发音,字字句句脆生生的,漾出轻盈的韵律。
她的发音进步很多了,陆弥想,完全看不出来在两年前她几乎还没有上过一堂正儿八经的英语课。虽然这主要是小姑娘每天晚上自己下苦功的结果,但陆弥还是“与有荣焉”,心里涌起层层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听着听着,困意又袭来,陆弥眨了眨眼,脑袋渐渐沉下去,轻轻靠在了向小园的肩上。
彻底睡过去之前,她没忘给向小园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读得不错。”
当然也没忘调侃一句自己:“我果然是最牛逼的英语老师。”
向小园:“……”
她顿了顿,伸手压了压书页上卷边的角。这套书她用了两个多月,翻动频率太高,尽管她十分珍惜,也已经有折痕、有卷页,笔记密密麻麻,是旧书的模样了。
陆弥很瘦,脑袋靠在她肩上也很轻。向小园知道她已经睡着,于是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又把没读完的故事继续念完——
“It was a good ship and everything went well......”
七点半,陆弥吊完针,搭着向小园的肩走出医院。
她的精神好多了,和向小园玩笑了几句之后,又沉默下来,犹豫了几秒,开口问:“…你刚刚说,是段老师送你来的?”
向小园:“嗯。”
“现在正是期末季吧,她不忙吗…”陆弥手揣在兜里,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诶我记得她和祁老师是同班同学呀,他们现在应该都忙着考试吧……”
向小园差点笑出声。
她第一次见到陆弥的时候,满心觉得这是个势利又瞧不起人的差劲老师,只会讨好领导绝不认真教学生的那种。谁能想到她连这么简单一个谎都撒不好?就差把“我想知道祁行止在哪”写脸上了。
她忍着想笑的劲儿,平淡地说:“不知道。”
掀开门帘,冬季的强风把陆弥那一句黯然的“哦”堵在嗓子眼。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问了。
向小园却忽然出声:“哦,来了,你直接问她吧。”
陆弥抬眼一看,一辆白色小车停在路边,段采薏穿着驼色大衣,戴了一顶精致的黑色贝雷帽,神情冷淡地立在车边。
陆弥眉一扬,心里有些不自在,还是走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段采薏说:“我怕你拉着小园坐公交。”她转身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陆弥:“……”
段采薏抬头催她:“上车,我待会儿有话跟你说。”
她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可陆弥居然无端地不觉得生气,她淡淡地应了声,扭头叫上向小园,猫腰坐进汽车后座。
作者的话
过渡章。 (写着写着居然觉得小段和小陆好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