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琅见裴望琛定定凝望着她,久久不发一言,只能轻轻咳嗽一声,问道:“不知道你来,可有什么事?”
裴望琛自最甜蜜的回忆里惊醒,看见温琅温和淡然的脸,心下黯然。
那个在他面前,会害羞,会脸红,会小小结巴的女孩子,已经被他亲手扼杀。
可是,黯然之外,他的心底里,只觉得骄傲。
他的温琅呵,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老板了呵。
“裴?”温琅对裴望琛的默然不语,有些不解。
难道他今天来,就是为了对着她发呆么?
可惜,她没有时间陪他两两相对无语凝噎。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那么我后厨还有很多事等我。”
裴望琛笑起来,如果,只是如果,三年之前,他的琅琅,有这样的勇气,冷淡地面对那些嘲笑她的,孤立她的,陷害她的,排挤她的人,那么,一切是否会截然不同?
“我来,是想亲自通知你,”裴望琛微笑挑眉,不知道琅琅听见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的表情?“琅琅,我们还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此言一出,有如九天惊雷,把温琅雷得外焦里嫩,风中凌乱。
“啥?”温琅抖着手将头上的厨师帽摘了下来,捏在手心里。“裴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还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裴望琛好笑地又重复了一遍。
现在,至少不再是他一个人承受这样的晴天霹雳了。
当他听劳伦斯说,他和温琅,只签了离婚协议,可是双方并没有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所以目前只能算是分居三年,而并没有正式解除婚姻关系的时候,个中滋味,他永远也无法形容。
“我把离婚协议书交到你手里以后,你难道再没有同她联系?”叶良韬难以置信地问。
“协议书在她签字后开始生效,银行自动开始转帐,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裴望琛老实承认。
“法盲!”叶良韬捶胸顿足。
“显然是的。”裴望琛不得不承认。“不过你也有错,你难道不该提醒我吗?”
“这是常识好伐?”叶良韬终于叹息,“裴三,我不知道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倘使你不再爱她,那就放她走,这样拖着,对你对她,都没有一点点好处。”
他沉默不语。
“可是——”劳伦斯语气一转,“如果你还爱她,那么……好好珍惜,伊是个好女人。”
那样的信守诺言,一去再不回头。坊间从未传出过一句对裴不利的谣言,更没有人打着裴太的旗号招摇撞骗。
“去见她,把事情说清楚。”劳伦斯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离去。
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来了。
温琅自震惊中回过神来,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
这个曾经深深融进她的血脉,与她抵死缠绵,交颈共枕,发誓要一生一世待她好的男人,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他依然英俊一如二十七八岁时候。不过时间的历练,使他显得更加成熟性感,冷峻中透着男性独有的魅力。
难怪潘要对他流口水。
换成是三年前的自己,恐怕也没有一点点免疫能力,即刻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了罢。
这样想着,温琅微笑起来,“你有什么打算,裴?”
英生常常说,当你不知道对方的来意的时候,不妨开门见山,不用客气。
她以前就是太好脾气,被那些人的冷嘲热讽伤得体无完肤,她就应该像当年的君君一样,把眼睛一瞪,双手掐腰,说:你看不起老娘,老娘还看不起你呢。你也伺候男人,我也伺候男人,我男人被我伺候得爽到不行,你男人被你伺候得开房找外卖,你哪点值得在我跟前炫耀啊?赶紧到棒子国去把脸皮拉拉紧,做个下水到紧缩术,巴拉巴拉……
可惜,她到底不是君君,没有君君那么厚的脸皮,能做到在人前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
也可惜,她和君君,都料到了开头,却预见不了结尾。
“你愿意给我机会,重新开始么,琅琅?”裴望琛轻声问。
重新开始?
温琅听了,付之一笑。
“为什么呢?”温琅捏紧了手里的厨师帽,面上却平和,“为什么要重新开始?”
是呵,为什么要重新开始?我有什么理由可以给你?裴望琛自嘲地笑。重逢之前,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他所预料到的,更无望的结果。
“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罢。”温琅站起身来,“我后厨有事,就不奉陪了。”
裴望琛望着温琅的背影,一霎不霎。
他以为,她即使伤心难过,等她冷静下来,会明白他的用心。
他以为,等她明白他的用心,会重新回到他的生活里,与他并肩而立。
他以为,如果她不明白,她会来问他,问他为什么,要他解释。
“琅琅!”他叫她的名字。
那走出的背影,顿了一顿,却并没有回过身来,只是继续往前走,走进一片阳光里。
裴望琛独自坐在客堂间里,直到手里的一杯温水,在八月的天里,逐渐冷却,才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温琅回到后天井,小丁和潘已经把绿豆芽都摘好了,两人就眼巴巴地望穿秋水,等她回来。
看见温琅从前头回来,小丁立刻迎了上来。
“温蒂,你没事体罢?那姓裴的找你做什么?”
潘也不吱声,只一眨不眨地望着温琅。
温琅忍不住叹息,忽然觉得累,比应酬来来往往的客人还吃力。
“他来找我离婚。”
“……”潘双手捂住脸颊,发出无声的尖叫。
老板竟然是裴太?!
这简直是太太太太教人意外的新闻了。
小丁恨铁不成钢,只好伸手狠狠拧潘的腰眼。你听话听重点好伐?
我听了啊,不就是裴望琛是老板的老公咩~~~潘委屈地揉腰眼。
你没救了,潘。小丁朝天翻白眼。
温琅好笑地看着手下两员大将眼神飞过来飞过去的样子。
“好了,潘,你去把门关上,我们今天歇业半天。”又嘱咐小丁,去取点好吃的来,“我们三姐妹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歇业半天?哦嘢!”潘欢呼着扑出去关门了。
小丁看了一眼温琅手里捏得已经不成形的厨师帽,不是不担心的。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温琅蹙眉想了一想,“赶紧找时间把离婚证办了,算不算打算?”
小丁听了,五官表情倏然舒展开来。
“老板,你好开始给自己找个老板公了。”
老板公?这个词好。温琅笑着捏一捏小丁的脸颊,“知道了。”
潘这时脚下生烟地跑了回来,继续捂着两颊无声尖叫,直到小丁一个眼风豁过来,才怯怯地问:“离婚?”
“潘……”小丁很无力地打跌。
“啥?”潘睁大了一双小鹿斑比似的眼睛,做纯洁状。
“你是恐龙。”
震惊如温琅,都忍不住哈哈笑。
恐龙妹潘和霸王女小丁下了班,说笑着与温琅道别,相偕离去。
温琅慢慢走到前头去,关上了大门,落了锁。
老房子就此沉寂下来。
天井里的一盏夜灯独自亮着,引得飞虫在下头飞舞,小小翅膀发出“扑喇喇”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弄堂里传来咿咿呀呀的评弹声,断断续续。
“窗前虔诚来焚香,望求神圣保佑我王郎……愿王郎,在京都,身体无恙,早攻读,晚习剑,快乐安康……倘若是……不中皇榜,快叫他……收拾行李回莱阳,夫妻们,布衣粗服耕织随唱……学一个……隐山林梁鸿孟光……”①
温琅听不大真切,只约略听得懂一部分。
渐渐听得心酸,轻轻将面孔压在手臂上。
古往今来,多少女子,不过是希望丈夫出人头地,自己在家相夫教子,一家和乐。
可是,男人总有男人的野心,欲壑难填。
张爱玲说得多好: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②
初初被弃,她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己。
拎了小小行李袋,站在别墅门外,茫然四顾,竟无处可去。
惟有小丁,古道热肠,怕她想不开,活拖硬拽,把她带回家去。
丁家住在老式公房里,两室一厅的房间,丁爸爸丁妈妈住大屋,小丁住小房间。
小丁说,温姐姐你只管安心住下。
丁家爸爸妈妈只当是小丁的姐妹淘出来找工作,一时没有地方去,借住在他们家里,对温琅不知多热情。
温琅不好意思在丁家白吃白住,只能白天出门,做找工作的样子,晚上买了菜回去,给小丁家做一顿丰盛晚餐。
白天的时候,就在附近的书城里,翻开一本书,坐在地上,一看就是一日。
忽然有一天,温琅看见了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一边看,一边泪如泉涌。
六十多年前,一个女子,已经将这一切都冷眼看破,而她自己,要到这时候才明白个中道理。
晚上红着眼睛回到丁家,小丁爸爸妈妈看见温琅一双红肿眼,以为她找工作不顺利,丁妈妈微笑着拍一拍温琅肩膀,“小温烧得一手好菜,怎么不在这方面着手?我看外头馆子里烧的菜,也不过是这样味道,有的还不如你的手艺好呢。”
小丁大力点头,“是啊,温姐姐的手艺最好了,你们看,半个月,我已胖了三斤。”
丁妈妈丁爸爸齐齐附和,“是,我们都胖了。”
温琅含着眼泪说,“对不起,我晚上应该烧得清淡些,才不容易发胖。”
她将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在了烹饪当中,忽略了营养的合理性。
“小温索性开一间餐厅得了,肯定生意交关好。”小丁妈妈比小丁还要热心,“这边附近有很多白领啊,退休的老先生老太太,都很懂得享受的。”
丁爸爸也点头,“街道里还扶持年轻人创业,你可以去问一问。”
温琅听了,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她不敢回家,怕让父亲伤心,也怕看见继母那“我早说过了罢”的了然眼神。
却在小丁家里,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或者,的确是情场失意,事业得意,也未可知,温琅很快申请到了一笔为数不小的低息创业贷款,盘下了一座老石库门房子,开起了食肆。
开业的条件之一,是为社区里的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提供营养午餐。
就这样,这间食肆,开了三年。
三年间日渐忙碌,温琅很少有机会回忆伤心往事,一天到头,清闲下来,只想好好洗个澡,倒头大睡。
难得一周休息一日,最想做的,不过是打开无线电,听听音乐,在天井里晒晒太阳,翻翻杂志。
虽然简单,可是,再平和没有。
不需要站在五光十色的豪门宴会当中,看人勾心斗角,接受冷嘲热讽。
温琅在手臂间闷声笑,要等变成了他人衣襟上的饭米酸,才晓得一切不过是一场豪门惊梦。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太笨的缘故,怨不了旁人。
忽然,断断续续的评弹声中,夹杂着叫人头皮发麻的泡沫海绵摩擦玻璃般难听的挠门声,传进温琅耳朵里。
温琅抬起头来,听仔细了,果然是挠门声。
温琅十分无奈地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拉开门锁,拉开门。
门外,英生穿着一套黑色乔治·阿玛尼宴会西装,毫无形象地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看见温琅出来开门,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温琅手腕翻了两翻,做宫廷女官状,“有请英少。”
英生闷声笑,看得出来,他今晚心情不错。
“英生你不该叫汉森(Handsome),你该叫挠门(Norman)。”温琅也笑,把稍早的淡淡郁闷都抛到脑后去。“锦衣夜行,说得就是你。”
似这样夜半无人之时,英生跑来挠门,并不是第一次,温琅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上一次英生这样毫无预兆地跑来,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正是冬天最冷时候,温琅已经洗漱上床,打算读一会儿那阵子最红火的魔幻小说,看得悃了,正好熄灯睡觉。温琅正看书看到精彩处,忽而有一团小小雪球砸在她二楼卧室的窗上,发出“嗵”的一声,吓了她一跳。
温琅不得不起身,披了羽绒服,趿拉了流氓兔棉拖,下楼去查看,然后就在“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中,听见了这瘆人的挠门声。
温琅记得自己彼时简直是鼓足了勇气,才出声问是谁。
“温蒂,是我……英生……”英生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要断气了般。
温琅吓得赶紧扑过去开门,开门处,英生只穿了件薄薄卡其外套,下着一件过膝牛仔裤,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英生,这是怎么了?”
“我才从开普敦回来……完全忘记这里现在正是冬天……”
“可是你怎么不回家?”温琅哭笑不得,连忙把英生让进客堂间,开了暖空调,又倒了温开水给他。
“我想你了啊。”英生理直气壮。
“是想我烧的菜罢?”温琅把水给英生,转而上楼去取了干爽浴袍和大鸭绒被下来给英生,“你把自己弄弄干,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夜宵。”
好在英生底子好,喝了一碗热姜汤,又吃了一大碗片儿汤,睡了一觉便缓过来了。
英生看见温琅的眼神,知道她想起了上一次,便双手合十,“好温蒂,你不晓得我这半个月,天天被母姐逼着参加相亲大会,豪门夜宴一场连一场,看似光鲜,其实不知多痛苦。我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你看,都瘦了。”
英生勒紧了自己的西装,教温琅看他的腰部。
温琅要忍一忍,才没有当场给他一脚。
“瘦了好,瘦了才我见犹怜。”温琅习惯性地去给英生倒水。
英生跟在温琅身后,话不停。
“温蒂,要不你收留我罢。我要求不高,包吃管住,一日三餐加夜宵……”
温琅倒水的动作一顿,随后笑,“我可收留不起拿燕窝漱口的英三少。”
“谁说的?谁说的?!完全是造谣!”英生做义愤填膺状,“我英三是那么难伺候的人么?”
温琅噗嗤一笑,“得了,什么时候你来,我不给你开小灶了?”
英生嘿嘿笑,“我得紧着你点儿啊,否则地位不保,随时有小白脸悔不当初,要死要活地要求名分。”
温琅回过身来,直直望住英生英俊得没天良的脸。
“英生,你说什么?”
“我口干。”英生接过温琅手里的玻璃杯。
“英生,你究竟知道什么?”温琅不打算任由英生敷衍过去。
“……”英生收起嬉笑面孔,他今夜来,是想给温琅,敲一敲警钟的,“我听朋友说,裴三透过银行关系,在查‘前妻’的财政记录。裴家的人早晚知道他的动作,你最好有所准备——温琅。”
温琅刹那间浑身发冷,“……你还知道什么,英生……”
她当年答应过的,什么都不说,除非裴对外宣布。一晃三年过去,那些她认为早已尘埃落定的事,难道又要被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闹得满城风雨么?
她可以放下,然而父亲却再经不起打击。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英生放下手上的玻璃杯,握住温琅的双手。
“你却一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温琅淡声指控,并不挣扎。
“我一直在等,等你自己告诉我,琅琅。”英生太息,“要不是我明天一早就要飞走,今夜也不会来向你自首。你一个人,能行吗?裴家放任了裴三一次,决不会再放任他第二次,并且是在同一个人身上。”
温琅想一想,随后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小丁,我还有潘,还有——”你。
英生大笑起来,“是,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连温琅都为之露出会心一笑。
是是是,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啊啊啊,不行了,温蒂,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饿死了。”英生蓦然鸡猫鬼叫。
“知道了,这就去。”
“我跟你去。”
“跟去可以,不许捣乱,厨房里的物品一件都不可以碰……”
“为毛?为毛?”
两人一同往后天井而去,没有人注意,暖黄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处,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