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琛隔天已知道自己的大嫂偕了秘书找上温琅的门去。

柴特助察言观色,只见顶头上司面沉似水,乌云罩顶,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

楼下广告部经理喜笑颜开地上来,愁眉苦脸地下去。

隔壁财务经理志得意满地过来,垂头丧气地回去。

自己低眉敛目地进去,鼻青脸肿地出来。

很衰很悲催。

裴望琛并不是一个喜欢将个人情绪带进工作中的人。

他在公司最最潦倒时候,都不曾因为员工卷了钱款去澳门烂赌而迁怒于人。

可是,裴望琛一生之中,从无一刻,似现在这样,愤怒得无法自抑。

难道他的爱情,就这样无法见容于他的家庭?

为什么父亲母亲不能只是笑着接纳他所爱的女子?

何以要一次又一次为难他这一生唯一用心去爱过的人?

所有人都不会指责他,说裴你做得不好,裴你做得不对,裴你应该觉悟。

不不不,他们统统将矛头指向温琅。

他曾经尝试将温琅的好展现给家人,可是,只换来母亲和蔼一笑。

“弟弟,你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不见她的缺点罢了。”

大哥接受铁血精英教育长大,遇见这种事,不过一笑。那笑极淡,“弟弟,时间久了,那女孩子身上的不足,便要暴露出来,看你还忍不忍得了。”

二哥夹在他与大哥之间长大,素来不受重视,在此事上,也仅仅是耸耸肩膀,“小弟喜欢,不如由得他去,新鲜感过了,自然晓得回头。”

再后来,最初的浪漫散去,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关于琅琅的花边新闻:同继母关系不睦;通身地摊货;求学时已与拜金女过从甚密;换衣被偷拍……

女明星都没有这样的曝光率。

他彼时还不知道裴家在他和温琅背后,做过什么动作。

大哥事后说,弟弟你不要再去找她,免得母亲使出雷霆手段,她的手段,我想也不敢想。

这便是他裴望琛的母亲,一副温良恭俭的贤妻表率模样,然则手段之狠辣,心机深沉如大嫂,也望尘莫及。

可惜,他是家中幺子,父母兄长从小便宠他纵容他,他也以为父严母慈兄弟友爱是理所应当。其实不过是母亲和兄长格外疼他罢了。

他就这样将小白花似的温琅,扔到一群狼中间,她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已势成骑虎,再难挽回。

裴望琛身边的低气压,一直维持到晚上下班。

柴特助战战兢兢敲门进来,问:“裴先生,您还有什么事吩咐?如果没有,我下班了。”

看见柴特助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裴望琛叹了口气。

“柴明,你先下班罢。我今天情绪不佳,对不起。”

柴明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老板不是无故迁怒下属的人,可见是真的气恼。

关门下班之前,柴特助轻轻对老板说,“裴大先生在会客室里。”

这是裴氏公司约定俗成的称呼,裴家三位公子,在彼此的公司里,被称做裴大裴二裴三先生。

裴望琛毫不意外。

既然大嫂已经找过温琅了,那么,大哥不来找他,反倒奇了。

大哥大嫂向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合作无间。

裴望琛一直觉得,大哥大嫂其实是打一个印饼里印出来的,不过是性别不同罢了。

收拾了桌上的文件,裴望琛离开办公室,锁上门,走进会客室。

会客室里,裴望珏负手而立。

两兄弟的背影似极,只有裴大转过身来,才会发现裴大面目更冷一些,看起来不易亲近。

“弟弟。”裴大声音低沉醇厚,略带一点点沙哑。“妈妈想你了,叫我来接你一道回家吃饭。”

裴望琛不吱声。

“啊,忘记告诉你,你大嫂昨天出去吃午饭,回来便上吐下泻,几乎脱水。送到医院里去,医生说是饮食不周,食物里的大肠杆菌超标。看起来需要举报那间餐厅……”

裴望琛捏紧了拳头,几乎能听见骨节吱嘎作响。

“大哥,这样做,有意思么?”

裴大冷清一笑,“没意思,可是妈喜欢,你大嫂也愿意配合。你知道,她们女人的事,我向来是不管的。”

裴望琛也笑起来,同兄长一色式样的冷清。

是,家里,父亲是不管母亲使什么的手段的,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两个兄长也是不管妻子在母亲的手段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的,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就好。

而裴家的这些女人,是不会为难家里的男人的,她们只会联起手来,为难那些她们不喜欢的女人。

“大哥,她已经要同我去办离婚手续,过不多久,便同我再无干系,母亲还不肯放过她么?”

裴大笑起来,笑弟弟天真。

“弟弟,只要你或者她一天不再婚生子,母亲心头的那块大石便不会真正落下。你当初为了她,搬出去单独生活,简直是在母亲心头生生刺了一刀。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为了一个不得她欢心的女人,顶撞她,离家而去,教她怎不恼恨那个导致这一切的女人?”

“这几年母亲安排给我的女伴,我来者不拒,我的态度还不明显么?为什么还要去骚扰琅琅?”裴望琛只觉胸中有如烈火燃烧般灼痛。

“你放心了她了吗,弟弟?只有你放下她,心里再没有她,母亲才会真正罢手。”裴大拍了拍兄弟的肩膀,示意时间不早,该回家吃饭了。

他言尽于此,端看自己这个弟弟能不能悟得个中奥妙了。

裴望琛随兄长回到家里。

裴家是大家庭,老祖母尚在世,裴父是长房长子,自然要赡养母亲,是以一直同已经九十岁的老母亲住在一起。

裴母十九岁嫁进裴家,二十岁便生了长子裴望珏,至今三十七年,即使在生完孩子的月子里,也按规矩伺候公婆,绝少间断。

在裴母的心目中,外头是男人的天下,家里是女人的天下。既然做了裴家的媳妇,就应该安守本分,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个女人,即使丈夫再宠爱,可是不见容于公婆,也是失败。

偏偏,她最最疼爱的幼子,却在婚姻一事上,给她这个做母亲的,一记响亮耳光。

她当年在姐妹淘里,是最要强拔尖的,在最艰难岁月里,嫁给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资本家后代,忍受着裴家烦琐的规矩,忍受着别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终于等到一天,拨乱反正,国家归还裴家部分财产,等到政策宽松,裴家再一次崛起,她得以扬眉吐气。

凭的,是她超乎寻常的坚忍意志。

她有得是耐心等待。

儿子同那小家败气的淘金女的蜜月期,早晚是要结束的。

她的小儿子还不知道,过日子究竟是怎样的繁复琐碎鸡毛蒜皮。

看,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只要两人中间,有一方对细枝末节的小事,感到厌烦,那么罅隙便已经产生。

不错,她是使了手段,可是,只要两人都对他们的婚姻与爱情不存一点点怀疑,她也无法破坏,不是么?

到底还是爱得不够坚定。

他们遇到的困难,与她当年初初嫁给丈夫时所遇到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望着与长子并肩走进客厅的幼子,裴母优雅地微笑起来,这一次,她要真真确确地,让这傻孩子再没有一点点回头的余地。

裴母朝儿子招了招手,“弟弟,来,过来坐。”

裴望琛走过去,却并没有坐在母亲身边,而是隔了一个座位,坐在了裴二身边。

裴母也不恼,“好久不回来吃饭,仿佛又瘦了。”

裴望琛只是垂睫,并不应声。

“我看了你在杂志上的访谈,照片拍得非常棒,听说记者是个女孩子?”裴母似笑非笑, “是庄导的女儿?庄导以前与你父亲一起下放去劳改农场,后来平反,各奔东西,也很多年未见了,不妨约她和庄导一起出来吃个饭。”

裴望琛八风吹不动,只做听而不闻状。

倒是裴二好奇,“是不是那个和父亲一起在农场里偷了小猪崽在林子里烤着吃,差点被抓到的庄导?”

“可不正是。”裴母微笑,“当时差点被抓去挨枪子呢。”

“说什么挨枪子?”裴父这时扶了老母亲走出来。

“说你当年和老庄在农场里偷鸡摸狗的旧事呢。”

“啊——”裴父闻言笑起来,“那时候什么东西都配给,一个月才那么一点点肉,哪里吃得饱?如果不偷鸡摸狗,早饿死在边陲了。”

裴望琛抬眼看向父亲,是不是,因为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一手操持起了这个家,养活公婆,带大一双幼子,所以,到了今天,父亲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始终保持缄默?

“所以我叫弟弟约老庄的女儿出来,大家吃个饭。”裴母起身,为婆婆拉开椅子。

裴父扫了明显反应冷淡的裴望琛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先叫他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了,再做他想。免得授人以柄。”

裴望琛蓦然闭了闭眼。

父亲,站在母亲一边。

这个认知,叫他冷透全身。

那么,笑着说,你要是真喜欢,我也不拦你,你自己好好把握的父亲,当年,竟然是默许了母亲在私下里做的手脚的么?

比之裴望琛,温琅纠结的,是临近国庆,各色检查开始繁多起来。

消防安全检查,食品卫生检查,合法用工检查……

叶良韬走进食肆的时候,恰恰看见温琅同小丁,一人站在廊下,一人站在天井里,统统皱成包子脸。

而早他一步,一个高大男子已经到访。

叶良韬眼风一扫,已经看见男子手上捧着的一叠文件,封面上赫赫然一排大字:社区居民迎世博培训活动方案,不由得一笑。

这是目前进行得最如火如荼的活动,诸如志愿者报名培训,白领午餐评选的活动更是铺天盖地。

怨不得两个女孩子一副苦大愁深模样,的确繁琐。

叶良韬清咳一声,化解了温琅小丁与平顶头肌肉男之间无形的对峙状态。

平顶头肌肉男尴尬地咳嗽一声,温声说,“我们区要接待外国游客入住民宅,到时候食肆的外国食客会有显著增加,我希望食肆的员工有时间的话都来参加这个培训。”

温琅无奈地与小丁对望一眼,总不好在外人面前,给这位新官上任的居委干部下不来台。

“老规矩,猜冬里个猜。”小丁才不自投罗网,不挣扎到最后一秒,决不放弃。

温琅耸肩,虽然小儿科,可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三局两胜。”

“三局两胜!”小丁咬牙,即使十赌九输,也还是要搏一记的。

乾坤朗朗,叶良韬与肌肉男,亲眼见证,两个女孩子,缓缓把右手绕到背后,空气中似有电光闪过,噼啪做响。

然后,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两人齐齐跺脚,出手。

“猜冬里个猜!”

平手。

“猜冬里个猜!”

温琅胜,微笑。

“猜冬里个猜!”

小丁胜,大笑。

“猜冬里个猜!”

继续平手。

“你说谁会赢?”叶良韬大律师,也忍不住好奇结果。

“以定力与洞察力来说,温小姐赢面大些。”肌肉男的声音低沉好听。

叶良韬笑一笑,可不是。

说话间温琅小丁已分出胜负,温琅以两局胜出,小丁以一局微弱比分落败。

小丁跺脚,“又输给你。”

温琅微微一拱手,“承让承让。”

小丁一转身,火车头般冲过来,大眼一瞪,“看什么看?还不走?”

肌肉男朝温琅微笑,“我们先过去了,温小姐有时间也一起来听讲座。”

温琅抽出别在腰间的白毛巾,挥动,做告别状。

小丁拉着肌肉男含恨而去。

叶良韬清晰看见肌肉男眼里的笑意,可是脸上却还做一本正经表情。

等小丁与居委肌肉男一起走出食肆大门,脚步声去得远了,温琅才放下手里的白毛巾,淡淡睨了一眼叶良韬,转身朝客堂间走去。

叶良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苦笑,被无视了啊。

可是,却没有一点点可以抗议的理由。

谁让他总在最不恰当的时间,最不恰当的地点,提出最不恰当的要求呢?

这样想着,他也慢慢跟在温琅身后,走过去,进了客堂间。

一眼先看见你只雨过天青瓶,以一种超然的入世姿态,站在门边,插着鸡毛掸子长柄雨伞。

温琅不是不奇怪的,为毛每个人跑进来,看见这只赝品,都一副参透红尘的表情?

参透了好啊,参透了就不会跑出来平添他人烦恼了。温琅在肚皮里嘀咕,但还是按礼数给客人斟茶。

“自家炒的大麦茶,希望叶律师喝得惯。”

叶良韬受宠若惊,竟然有茶喝,还以为会被兜头一盆洗菜水泼上来,然后大棒赶出去呢。

温琅看见他脸上表情,到底忍不住,露出淡淡嘲讽的笑来。

“不知道叶律师登门拜访,有何指教?”

第一见他,是请她签离婚协议书,今次呢?今次又有什么等着她?

叶良韬苦笑,被讨厌了呢。

即使被讨厌,他的工作还是必须要完成。

自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文件,双手递了过去。

温琅瞪了这个无论何时,都一副文质彬彬模样,通身一丝不苟的男人一眼,有些无力的叹息,“这次又是什么?我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只要裴有时间,就可以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领取离婚证。”

“这是龙庭雅苑房产过户文件,温女士在相应位置签名后,我会陪你去房屋交易中心,将这幢别墅正式过户到你的名下,物业管理处也一起更名。”

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手续烦琐,如果不熟悉操作流程,白跑几趟是免不了的。

“……”温琅有些无力。竟然是为了那幢别墅的事?既然手续没有完成,索性让它去多好?她从没打算要再回那幢别墅。

“裴先生说既然当初协议将房产留予温女士,就不打算收回。今后要如何处理,也全凭温女士做主。”叶良韬推了推眼镜,“如果温女士有意出售,也可以委派我全权代理。”

温琅点了点头,是,她不打算留着那幢充满了伤心回忆的房子,徒然让自己沉浸在无止尽的痛苦里。

温琅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翻开文件,找到签名栏,一旁叶良韬放下茶杯,自公文包里取出签字笔,递了过去。

温琅头也不抬地接过了笔,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放下笔的一刹那,温琅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心底滑过,快得抓不住,握不牢,一闪而逝。

那感觉,有些酸涩,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无可名状的释怀。

“请转告裴先生,我每周二下午都有时间,可以去民政局办理手续。”温琅起身,微笑,做送客状。

叶良韬收起文件,放好签字笔,情知主人不欢迎自己久留。

可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如果下次,我以客人的身份来,不知道温小姐你欢迎不欢迎?”

倒教温琅为之一愣,随即笑,那笑容无匹清澈,“此间欢迎所有热爱美食的客人,无分贵贱。”

叶良韬看见她脸上干净的笑容,在心底怅然一喟。

裴三,你是否知道自己究竟错失了什么?

送走了叶良韬,温琅回到后天井。

小丁去居委开会了,潘还没有上班,整座古老的石库门房子里,只得温琅一人。上午的阳光透过天井,照进西侧的厢房里,空气中的灰尘似金砂般上下浮动。

温琅推开后天井西厢的门,房内储放着一些新鲜食材,一侧靠后窗的流理台上,放着一排成条形白色硬质PVC塑料网格,里头有温琅自己发的绿豆芽。

温琅喜欢自己动手,种植一些绿色蔬菜,既不占地方,又绿色环保,其中之一便是绿豆芽。

温琅查看绿豆的发芽情况,浇了水,然后将已经发好的绿豆芽采摘下来,放在不锈钢盆里,带到天井里去,做前期准备工作。

秋天早晨的阳光,晒在身上,驱走了一点点清晨余下的寒意,整个人都沐在温暖平和的气息里。

温琅微微低着头,将一根根白白瘦瘦直直的绿豆芽,掐去头尾。

温琅嘴角有一点点笑,这些豆芽,仿佛就是她的孩子,她照料他们,浇水灌溉,等他们成熟了,采摘下来,精心做成美味佳肴,给那些懂得他们的人品尝。

每一次,都带着无比的虔诚。

温琅想,比守在深宅大院里,伴着永无止尽的冷清等待,要强了不知凡几。

如果不是那样的痛苦无处发泄,她大抵一生一世,也不会想要拥有这样一间私房菜馆罢?

这样想起来,倒要感谢裴了。

感谢他,无情抛弃,让她面对现实,痛苦挣扎着,一夜长大。

现在,是时候,彻底结束,再不相干。

温琅垂下头去,一滴泪,落在青石地板上,迅即被吸收,消逝无踪。

只是,她眼里有笑,无人看见。

温琅与裴望琛的离婚手续办理得格外顺利。

两人约定时间,一起到裴望琛户口所在的民政局,提交离婚申请。两人出具了各自的户口证明,身份证;单位介绍信;离婚协议书和结婚证。、

温琅一边将证件等一一从手提袋内取出,一边暗暗想,倘使不是早有叶律师从旁提醒,她只怕要跑不知几趟。

户口本在父母家中;身份证倒是在身边的;介绍信?对不起,从未见过,好在她现在是法人代表,有出具介绍信的资格;离婚协议书与结婚证,都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要找起来。

这样翻箱倒柜,浪费不知几多脑细胞,才从阁楼的一堆杂物中将之翻了出来。

许是因为放在不见天日又潮湿的阁楼里太久,离婚协议书同结婚证都已经泛黄发霉,带着一股子陈仓烂谷的怪味儿。

相比裴递过去的,雪白干净的文件,温琅自愧不如。

受理离婚的工作人员仔细看过所有文件证件,瞥见离婚协议下头的日期,不免抬起头来,多看温琅同裴望琛一眼。

这一男一女,并立一处,男的英俊,女的温朗,面上都不带怨怒,十分平和。

工作人员按例询问两人,离婚是否确实出于双方自愿?对子女问题的处理是否妥当?对财产问题的处理是否妥当?

“是,离婚是出于双方自愿。”

即便三年前不是,三年过去,也已经想得通透,再无放不下的道理。

“不,我们没有孩子。”

我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可是现在不由得我不庆幸,我们之间,没有孩子。

“不,对财产分配毫无异议。”

谢谢你对我的慷慨,愿意给我额外的金钱补偿,我不会作态拒绝。

两人最终填写了离婚申请表格,在民政局办理了离婚登记手续。

工作人员叫温琅与裴望琛回去等候通知,“自受理申请之日起一个月内,如符合离婚条件,会发给离婚证,注销结婚证。两位回去,也可以趁此机会,再考虑考虑,我看你们相处和谐融洽,似乎也还远未到要离婚的地步。”

工作人员到底还是本着劝合不劝离的思想,希望两人再仔细考虑。

一周之后,温琅与裴望琛前去领取了离婚证。

从民政局走出来,裴望琛看着穿一件套头及膝雪纺裙子的温琅,许多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却只轻轻问:“一起去吃一顿饭罢?”

温琅摇头。

不不不,从此萧郎是路人。

裴望琛笑一笑,“也好。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轮到温琅微笑,他对她,一向是大方的,从不吝啬,可是,她再没有道理,依附这个曾经爱她,也曾经伤她的男人。

“送你一程?”裴望琛指了指停在民政局门前停车场里的跑车。

温琅伸手,遥遥一指,“那边的公交车,正好到我家门口。”

一年豪门贵妇的生活,并没有磨去温琅身上,草根女郎的痕迹。她并没有从野草,被豢养成弱不禁风的娇花。

两人两相颌首,步下台阶,背道而驰。

温琅回到娘家的教师楼。

房子是母亲还在世时,父亲大学里福利分配的一套两室一厅房子,一梯三户,所有业主都是同一间大学里的教授讲师,彼此间素来相识,看见温琅回来,都与温琅打招呼。

“琅琅回来了啊。”

“是啊,徐教授。”

“琅琅回来望望你爸爸啊……”

“嗯,赵师母。”

“琅琅有空到我屋里白相啊!”

“晓得了,丽丽。”

温琅在楼里人缘不错,大家都喜欢这个孩子,隐隐的,总觉得有后妈的孩子更需要人疼些。

温琅就这样一路上了五楼,敲开了自家大门。

出来开门的,是温琅的继母。

看见温琅,继母微微一笑,拉开防盗门。

“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去买点你爱吃的菜。”

温琅也微笑,“戚阿姨不用忙,你和爸爸歇一歇,我来烧好了。”

温琅的继母姓戚,与温琅爸爸在同一所大学里任教。

温琅的生母,是温琅父亲上山下乡时认识的女知青,两人在遥远的东北,彼此依靠扶持,等到恢复高考,两人设法一起回城参加高考,温父进了师范,温妈妈则进了更好些的交通大学,毕业后,温父留校任教,温妈妈也辗转进了师范当讲师,并结为连理,当时也是一桩美谈。

一切都美好得让人羡慕。

可这美满幸福的生活,在温琅六岁时候,被彻底粉碎。

温妈妈一天晚上,给学生补课回来的路上,被一个酒后驾车的土方车司机,连人带脚踏车一起,撞得飞了出去。

温妈妈被送进医院,虽然救了回来,可是不得不锯掉了一条右腿,并且终生卧床,高位截瘫。

小小年纪的温琅,从那时候开始,已学会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

放学回到家里,父亲还未下班,白天照顾温母的阿姨要回家去照顾自己的丈夫孩子,不过六七岁大的小温琅会得自己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放下书包,先淘米,将饭焖上。

等饭焖熟的过程,温琅先去给母亲换尿布,喂母亲喝水,替母亲翻一翻身,然后去做作业。

饭熟了以后,把饭挪进稻草海绵做的焐扣里保温,再烧两个小菜一个汤。

请来给母亲看病的中医说,要让病人多吃优质蛋白,温琅会得一天给妈妈炖一个蛋羹,又或者省下一点点零用钱,买了牛肉回来,剁成肉糜,和了蛋清面粉,在水里汆一个个小牛肉丸子给母亲吃。

温妈妈常常摸着小温琅的头说,琅琅,妈妈拖累了你。

温琅便偎着母亲细瘦的手,说,不不不,妈妈,我爱你,你没有拖累我。

温妈妈这样苦苦支撑了十年,在温琅十六岁时,没有等到女儿成人,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温琅的痛苦,远大于父亲,因为,父亲忙于工作,赚钱养家,绝大部分照顾母亲的任务,都落在了温琅身上。

小小少女,自六岁时起,已没有童年。

可是温琅为了母亲临终时的遗愿,再苦再难,也咬牙坚持,完成高中学业,考上了大学。

就在这时,父亲再娶。

温琅彼时,极恨父亲。

也许母亲是知道了,父亲早已经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所以再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才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的。

而父亲娶进门的继母,她认得,已过世的母亲也认得。

继母是母亲的同事与好友,母亲病中,她常常过来探望照料,与温琅的关系,也很亲密。

温琅想,正因为如此,母亲才更加的绝望罢?

温琅一直没有真正接纳继母,心中隐隐是恨的。

恨父亲薄情。恨继母剥夺了母亲生的希望。

直到,父亲知道她与裴离婚,气得心肌梗塞,她看见继母泪流满面还得强自镇定的模样,才蓦然明白,继母对父亲的爱。

继母嫁给父亲时,还是大姑娘,而父亲已经是带着一个拖油瓶的鳏夫。倘使不是深爱着,谁肯嫁过来呢?又没有钱,又没有地位,还要看继女的脸色。

父亲与继母,没有再要孩子,只得她,而她当时已十八岁,懂得记恨。

温琅要在离婚后,才一点点,慢慢懂得,父亲和继母,是怕有了他们的孩子,她会觉得受了冷落,更加地与他们疏远的缘故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最最无奈的事。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她再不能失去父亲,温琅蓦然放下多年心结。

“琅琅回来了?”温父从阳台上走了过来。

温琅看见父亲,脚步已经蹒跚,六十岁不到,却已经华发丛生,心头一酸。

“是,我回来了,爸爸。”

温琅自手提袋里取出户口,交到继母手上,“戚阿姨,户口本你收好。”

“事情都办妥了?”继母低声问。

温琅点了点头。

“你们两母女在嘀咕什么?”温父问。

温琅与继母交换一下眼色,笑说,“我让戚阿姨管好了你,别再让你抽烟,戚阿姨吸你的二手烟,危害更大。”

温父即刻哑了声音。

继母拍拍温琅的手,“去,多和你爸爸聊一会儿天,我去买菜。”

“阿姨不用了。”温琅忙道。

“傻孩子,如今雨过天青,得庆祝一下啊。你坐。”

继母放好了户口簿,挽上菜篮子,开门下楼去了。

温父拍拍沙发,示意女儿坐过去。

“琅琅,你同你戚阿姨两个人嘀嘀咕咕瞒我什么,我也不问。可是,你要记得,爸爸只希望你幸福就好。如果有什么不开心,不高兴,别像以前似的,总憋在心里,你回来,告诉爸爸,爸爸豁出一条老命去,也再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爸爸……”温琅靠在父亲肩上,微笑,妈妈,你在天上,会注视着我们吗?

我会孝顺父亲,尽量敞开胸怀,去接纳戚阿姨。

然后,我们所有人,都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