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训诫

慕斯信手默着《雍也》,却只觉得手背一凉,被守株待兔的人提兔子耳朵一样的手势提起了手,回头看时,竟是慕禅。慕斯的脸一下就白了。

慕禅轻轻摇了摇头,将他手重新搁回箱面上。

慕斯人跪在垫子上,脸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慕禅放下了他的手,依然神态平和。

慕斯不知道哥哥又要说什么故事,只是低垂下了头。两只耳朵都是红彤彤的,像是能将箱子盯出一个大洞来。

慕禅不疾不徐地开口,“马祖道一在房中修禅,他的师父怀让在外面的石板地上磨砖。道一原本心无所滞,无碍于物,并不动心起意,可时间久了,终究难免好奇。”慕斯似是被故事所吸引,渐渐抬起了头。

“于是道一问师父,您磨砖做什么?”

慕斯听哥哥讲,心里也在暗暗琢磨,难道磨砖是佛家苦修的一种方式,就和自己被罚写字一样?如果是这样,那今天是不是又不好过了。

慕禅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心猿意马,“怀让回答他,磨砖是为了做镜子。”

慕斯心道,把砖磨成镜子也够刁钻了,若是哥哥哪天非要我把箱子也磨亮了——

慕禅这时轻轻望了他一眼,慕斯这才觉到自己是犯了错被抓了现行,因此也不好意思起来。慕禅却仿佛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道一很困惑,于是他对师父道,磨砖怎么能磨出镜子?”他讲到这里却望向慕斯,“你想,怀让师父会怎么回答。”

慕斯心中似乎有些想法,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口中含着的小砝码仿似有千斤重。

慕禅却不再看他,“怀让师父说,既然磨砖不能成镜,那修禅又岂能成佛?”

慕斯仔细咂摸着他语中意思,半晌说不出话来。

慕禅这时才轻声道,“你心中想着旁的事,纵然你的手指划穿了箱子,又有什么意义?”

慕斯低下头,只是他的思绪并没有被哥哥所压制,他想,哥哥最后说的话,和这个故事,又有什么关系。

慕禅这时却从家居服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说吧。”

慕斯将砝码吐在手帕上,自己双手接了包好,尽管并不十分沉重,但一件东西含在嘴里,到底是极为不好受的,整个下巴都酸了,开口说话时只觉得连控制脸颊的肌肉都很困难。“哥讲的这个故事,我不明白。”

慕斯轻轻点头,“这是禅宗的机锋,南宗禅讲究的本就是无修之修,与道家无为无不为之道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慕斯不说话,禅学玄理,他天生就不像慕禅那么有兴趣,对于南宗禅唯一的所知仅仅就是六祖慧能的那个著名偈子。因此也不敢乱答话。

慕禅淡淡道,“我要你默写《论语》,不是《论语》可以让你妥协,而是希望你能够静下来。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

“是。”箱子都矮了一层,若他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恐怕不是太蠢就是太欠。

“你默默地写,就总会安定。安定了,自然更容易做出适当的判断。可如今,你心有旁骛。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因无所住而生其心,‘能所俱泯’的境界太难,我只希望你能够平心静气,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为。”

慕斯心道,说了这么久,莫测高深,不过就是怪自己受罚不用心。因此道,“我错了。”

慕禅望他,“你不服。”

慕斯丝毫没有犹豫,“哥讲的,磨砖不能成镜。”

慕禅笑了,慕斯原本理直气壮的,如今竟有些心虚。

慕禅道,“南宗禅太过究竟了,是以,才会有中唐之后的禅净合流。若是不借助净土宗的功利与实际,又如何能流传甚至广大?庄子讲齐物,又是什么样的境界,可是影响力岂能与禅宗同日而语?曲高自然和寡,即使自命清高不生变通之策,无可奈何中也要顺应变通之势。南宗讲顿悟,可若没有经年的积累,又如何能有刹那的灵光。当即成佛——”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哂笑。

慕斯知道哥哥一向抑佛崇道,尚老庄之学。可他名字却偏偏叫做慕禅。其实,他们兄弟二人,原本一个叫做慕蝉,一个叫做慕蟖,慕老爷子对慕家嫡孙慕禅爱逾性命,他是刀头舔血的江湖豪杰,不懂得什么居高声自远的意境,也辨不出临风听暮蝉的典故。想来别家孩子都以龙虎为名,儿子居然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虫子的名字,不觉怒从中来,还是慕禅的母亲在他们父子间斡旋,将名字改成了慕禅。慕禅的父亲不敢忤逆父亲,又珍惜妻子的心意,便也许了下来。四年之后,生了慕斯,他却丝毫不吸取教训,又给小儿子取了个昆虫名,只可惜这一次,还未等到老爷子发火,便因江湖仇杀护持幼子去世了。慕斯丧父丧母,又被慕老爷子迁怒,慕家这样的大族中,若是没有哥哥,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生存下来。而他慕蟖的名字,也时不时地为人取笑。慕家子弟,甚至是旁支也特意抓了蝈蝈或者蚱蜢来撕腿扯翅膀,一切蟖螽类的昆虫都成为他们取乐的对象,甚至有人直接就说他是该被打死的蝗虫。慕禅渐渐懂事,将一切都记在心里,终于找到个机会,求慕老爷子替慕斯改个名字,慕老爷子并不喜欢慕斯,却不忍拂了慕禅爱惜弟弟的心意,自然也是为了敲山震虎,慕斯再不好,也是慕家嫡系,因此将那些取乐的子弟教训一通,顺手抹了虫字边,以后自然也再难有人以此做文章了。

慕禅看弟弟脸红的不再那么厉害了,知他如今心境已经平复下来。他是太过理智的人,教训弟弟,不止要求自己保持绝对的心态平和,甚至连慕斯也不能心有杂念。

“想清楚了?”淡淡的一句话,就这么猝不及防却又顺理成章的抛过来。

他谈玄说佛,本就不是来和弟弟打机锋的。慕斯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嗯?”慕禅等着他的话。

“我——”慕斯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出话来。

“你慢慢想,不用着急,我等着你。”慕禅说完,就重新站在窗前,太阳已经沉了下来,却未到黄昏,这个时候的天地仿佛格外安静。

慕斯将包着砝码的手帕从口袋里拿出来,重新含进口中去。即使慕禅背对着他,并且隔着一整间房的距离,他还是觉得有极强的压迫感。默了一会,就停下了手。

慕禅等了片刻,确认他是真的没有在写了,才轻声道,“怎么?”

慕斯不能说话,就轻轻用手指敲了敲箱子。

慕禅走到他身后,这一次却没有让他将砝码从口中拿出来,慕斯用手指在桌上写字给哥哥看,“对不起,我想不明白。”他写了这一句,竟觉得太过难堪,再也写不下去了。

慕禅却是道,“我看得出,你不用划这么重。”

慕斯只觉得心一下子紧了,却又拿手写道,“请您责罚。”

他写完这四个字,似是有些不敢看慕禅,但却刻意挺了挺胸,跪得更直了。

慕禅轻轻点头,“不错。从昨晚到现在,你想的时间,已够长了。”

慕斯这一次没有再写什么。慕禅徐徐吐了口气,“既然如此,去洗澡吧。”

这一次,慕斯很规矩,在箱面上用手指写了个“是。”

慕禅看到他肩膀抖动了一下,他知道,他的家法,他还是怕的。只是,宁愿挨家法也不愿意道歉,这个弟弟,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一点也没有长大。

从浴室走出来的慕斯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哥哥现在一定已经洗过了澡站在窗边等他。尽管他半小时前还那么不自量力的要求了惩罚,可如今,却觉得连迈开步子都艰难。

慕禅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过来,“不必过来了。”

于是,慕斯摆正了脚,恭恭敬敬地等着慕禅走过来。

慕家的惩戒室,格局很大。浴室和盥洗室是分开的,盥洗室连着外间,浴室却在里间。从里间是看不到站在窗口的慕禅的,但是慕斯知道,哥哥很快会进来。执行家法的时候,慕禅从来没有让他等过。他所希望的反省一定是最理智平和的状态,而不是带着忐忑。他认为,忐忑会让人迷惑,而对于即将到来的惩罚的担心会削弱反省的力量。

果然,慕斯没有等太久,慕禅走过来,先命令慕斯将口中砝码吐出来泡进消毒瓶里,这才轻轻点头,示意他跟上自己。金属质地太硬,他不希望教训的时候对慕斯有伤害。

慕斯略略落后半步跟上慕禅,十平米的内间并不大,两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没有几步就走到了尽头。慕禅的手握上门把,他听到了慕斯调整呼吸的声音。

真正要动家法时,不是在最外间有窗子的地方,不是在里间有床的地方,而是,真正的,内间。

这一扇门,平常,是不开启的。开启的时候,无论慕禅或者慕斯,都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绝对洁净。

慕禅终于推开了门。

长兄为父,尤其慕斯自幼失孤失怙,在哥哥的家法下长大,搬进这个宅子来也已经七年,可无论哪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全身的皮肤都会变紧发麻。他知道,那些练习生都在背后议论着慕老师的手段,可是,比起哥哥的教训来,他的那些惩处刁难,又算是什么。

慕斯知道,自己太过没有出息,哥哥已经进去了。他迈开脚,也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永远是老样子,周正又肃穆,让人禁不住地心凛。里面所有的家具都是梨木所制,而且,保持梨木本来的颜色。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唯一例外的,是藤杖。

作者有话要说:伏笔越埋越多了,预计的三十万字,不知道会不会超过预期的架构,担心自己不能驾驭,嗯,我需要做一点调整

嗯,文的节奏还好,但进度已经慢了,现在讲理念是太空洞的事,我还需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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