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万骑冲阵卷 西荒 第八十一章 生死相隔(下)

大踏步向前,张愈弯下腰,拾起斜插在土中的佩剑。

编镶着绿兰的紫色剑鞘中,是一柄两侧无锋的剑。

锐利的剑刃亦如往昔。

长剑早已重铸,用剑的人早已不在。

将剑斜拴在腰带间,张愈再次俯下身子,从拾起长剑的地方旁捡出了一把铁槊。

张愈紧握着镔铁的握杆,形似矛尖的槊端,簌簌的抖落下稀疏的土粒。

张愈持着长槊,快速的朝着胤水镇的西方奔去。

他跟随着那些不顾一切的冲入废墟中,去解救自己亲人的精壮们。

却沿着完全不同的路径,穿插进混乱的人群中。

胤水镇虽然经过扩建,面积却仍然不大。

除去原先镇中的离地木屋外,其他临时搭造的带坑土屋,相互之间十分拥挤。

被土石覆盖后,大部分土屋都被砸塌。

安阳郡卒兵在废墟间屠戮着毫无反抗能力的镇民,屠杀着体力罄尽的精壮。

被屠杀的镇民们在屠刀下不断发出哀嚎与惨叫,伴随着求饶跟怒骂。

鲜血流动在稀疏的土间,在地面上汇集出血色的浅泊。

有兵卒将乌黑的燃油泼洒在满地的血上,有兵卒将火投入血中。

浓烟四溢,空气里刺鼻的腥味中立刻散播出了难掩的焦臭。

四溢的浓烟中,烈火漫延在犹如地狱般的废墟间。

百匹战马在火间嘶鸣,箭矢刀枪不断砍切入人体间。

血流漂杆,火势渐旺。

黑烟更浓。

张愈偏过头,一枚箭矢划破他的左边脸颊,带起一大片血肉。

鲜血爬满了张愈半边的脸颊,他却浑然不顾的挥动着手中的长槊,斜架向砍来的关刀。

“吭!”

刀刃砍在镔铁槊杆上,发出沉闷擦声。

此时的张愈周身本就酸麻,再加上训练时的体力损亏,硬接一击骑兵砍来的关刀,双手在巨力轰震下差点握不住槊杆。

身不由己的后退数步,张愈的身体一阵歪斜。

待张愈稳住身形时,有两个骑兵同时冲至他的身前,那原本穿过他身旁跟他率先交手的骑兵也扭转马躯,驱使战马朝他冲来。

好强!

张愈横撑起手中铁槊,挡起砍向头顶的两把长矛。

握杆手掌的虎口处迸出了数道裂痕,张愈使出全力,挡起长矛的铁槊却只能歪斜的指向地面。

是我弱了吗?

用力斜撩开两把长矛,张愈猛的低下头,以毫厘之差躲过了砍向他后颈的一刀。

“咻!”

破空之声突然响在耳畔,张愈立刻双腿用力,想跃向一旁。

但他的双腿此时却如同灌了高密度的水银一般。

那一脚,他来不及迈出去。

“噗!”

箭矢刺进了他没有穿甲的左肩,锋利的矢头直接贯透了坚硬的骨骼。

“啊!”

张愈在剧痛中痛呼出声,他在痛呼后紧咬着牙,左手却再也握不住槊杆。

单凭右手,张愈握不稳长槊。

“噗。”“噗。”

两把长矛一前一后的穿过了铁槊旁,一上一下的刺入了张愈的胸口。

趁矛头刺的并不深,张愈立刻仰起脖子,身体借力向后朝着地面倒去。

布满鲜血的冰冷矛头暴露在空气中,胸廓开了两个窟窿,倒向地面的张愈再次看向天空。

那个背影还在他的眼中。

那个背影还在苍穹中。

“破!”

黄昏的夕阳发散着绚烂的红霞,彩云之间天穹湛蓝洁净,一尘不染。

不容许。

后背刚刚触地,张愈怒喊出声,立刻缩身后翻。

双脚刚刚触地,张愈双手便紧握着铁槊,朝着身前斜斩而出。

我不许!

由下而上,尖锐的槊刃先是割断了一匹战马的厚蹄,后斩断了一名骑兵的脖颈。

接着,张愈动作娴熟的用槊杆斜挡起劈砍而至的关刀,并借着骑兵的冲势以长槊挽刀杆而画圈。

下一刻,镔铁的槊杆便擦过关刀的柄杆。

尖锐的槊刃便刺入了骑兵的肚腹。

“破!”

口中再次发出愤怒的呐喊,张愈挥动着刺破骑兵肚腹的铁槊,将骑兵扫向了地面。

“噗!”

铁槊径直贯穿了骑兵的身体,锋利的槊尖刺入了地面。

将一名骑兵钉在了地上,胸廓与左肩上满是鲜血的张愈跑到一旁,捡起落在地上的关刀,冲向了另一名刚从马背上摔落,手里拿着长矛的骑兵。

不许!

一刀劈进骑兵的脖颈,张愈将骑兵砍翻在地。

张愈丢开刀柄。

血溅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眼早如血般赤红。

不许你们践踏我的尊严!

不许自己死在你们的手里!

张愈几步走到不远处,一匹被已死骑兵遗留的战马旁,牵起了挂在战马脖颈上的缰绳。

翻身上马,张愈掉转马头,驱马朝着西方驶去。

肆掠在废墟间的兵卒,有人发现了纵马奔驰的张愈。

有人齐声的高呼。

有箭矢朝着张愈飞去。

有骑兵朝着张愈奔去。

但论骑术,在周和军中,只有两人可与张愈相比。

文短多练之卒,莫不以一当十。

站在马车上,一动不动的周和眯虚起双眼,打量着穿过骑兵封锁,快速奔向自己的张愈。

他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微皱起了眉头。

手握虎口长枪,身穿褐色甲胄的周篾紧追在张愈的身后,前者拼命拉近着与后者的距离。

在周篾的努力下,再加上两人坐骑之间的差距,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但还不够近。

张愈看着二十余米外,依旧站在马车上的周和,一直咬紧着牙,鼓起腮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满脸笑容的张愈,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白亮的剑身在夕阳的晚霞中,闪烁出刺目的红芒。

光与剑都让周和动容,在老人依旧煞白的脸庞上甚至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接着,周和便挥动起背在身后的圆斧,挥斩向驱马驶来的张愈。

由土元所塑之褐亮斧影,切开了周和身前的空气,斩向了张愈持剑的右手手臂。

张愈手脚并用,立刻从马背上跳起。

但他跳的不够快。

被晚霞映染的斧影劈开了张愈的左肩,砍断了张愈的半个身体。

巨大的力道在半空中扯动着张愈身子朝后落去。

待他落地时,空中已下过一场血雨。

看着泛红的长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

看着不远处躺在地面上的剑,周和紧皱的眉头略微松动,老人挑起了厚眉,脸上绽放出一抹讥笑。

“假的?”

笑着抬起头,周和看向倒地的张愈,眉头再次皱起。

张愈的双腿颤动不已,却仍支撑着残破的身子。

右边身的被斜着切开的伤口处血流不止,周身已在疼痛中失去知觉的张愈却依旧固执的站立了起来。

正当张愈低垂着头站起身时,一脸怒容的周篾驱马冲到了张愈的身边。

“噗!”

虎口长枪贯穿了张愈的胸膛,枪头刺进了土里。

七窍都在溢血的张愈,吐了一大口血。

然后他笑了。

他笑着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穹上没有任何的背影,只有无垠的湛蓝。

天不语。

张愈只能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