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博士采取的实在是男人最可贵、最值得人尊敬的绅士态度。
相反地,正木博士为了这项实验,牺牲其全部灵魂与一生。他从最初就对这个传说产生兴趣,为此欺骗千世子的感情,让她生下孩子之后,顺利取得绘卷,然后不顾一切地遂行此项计划。
但,正木博士做梦也想不到,千世子在拿出绘卷的同时,会在绘卷的最后面写上那首和歌,以及年月日和孩子的姓名、出生地点,埋下意义深远的一根钉子。他无从想象,拥有世上最深刻的母爱以及天赋才智的千世子竟然有如此缜密的思维,导致在他大胆、炫惑、天才般的事业计划中,出现了唯一且致命的疏漏。在正木博士自认为为了学术、为了人类,冷笑着抛洒血泪、**神佛,甩脱做梦或清醒时都饱受的苦恼,以及接踵而来的良心苛责与人情无奈之际,他却怎么也逃不掉被死人紧紧捏住心脏的命运!
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极端污秽的同时也极端洁净,既令人哀伤,也令人痛快……
但是,当正木博士那受诅咒的研究终于进入最后阶段时,他见到若林博士提出的调查报告也不禁吓破胆。他了解到对方那恐怖剔透的脑髓,正极端迂回、毫无间隙地紧密环绕住自己,于是,正木博士在被无法忍受的痛苦的重重包围下,再度尝试以极其卑鄙且彻底讽刺巧妙的手段进行反击,从手边的患者里挑选出我这位第三者,向我自白一切,企图由我进行冒险的实验公布计划。
其实,他的自白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手计划、亲自实行,以其独特的机智巧妙思维,利用了对方的个性和行动,计划精妙无比、空前绝后。这种一人二角式,分别利用W氏与M氏的大胆巧妙、企图超脱的手法,绝对是举世罕见的,只不过,结果还是陷入原先的作茧自缚的境地,实在可悲又愚蠢。
“危险……”
“浑蛋!”
“啊……”
我背后传来各种各样的怒叫声,同时紧跟着响起哗啦啦啦, 嘭、嘭的剧烈响声。
我一回头,发现所有站立的人全都瞪着我,就在我背后停了一辆蓝色的巨大卡车和一辆弯成“ㄑ”形的自行车,我的脚下则散落着破碎的空瓶,褐色的酱油流满一地。卡车上跳下一个穿浅黄色作业服的高大男人,他将手伸进轮胎底下,拉出一个脸色苍白如纸、身穿商店背心的小伙子,并将其领到炫目的阳光下。人群一起往那边跑过去。
我继续慢慢边走边想。
真的太可怕了,这个秘密真的太可怕了!一千年前死亡的吴青秀的恶灵,和生于现代的正木博士的科学知识之争斗正酣。
正木博士矢志研究的最初一瞬间,良心就已经被吴青秀的恶灵紧紧抓住,并被抹杀掉了他人性中最伟大宝贵的亲子之情与夫妻之爱,他自己却一无所觉,坚持不论发生任何事情,绝对不会受吴青秀的恶灵所诅咒。可是其受诅咒的心理状态却化为各种论文、谈话、歌曲等显现形式一一公开。而且,他毅然让千世子、吴一郎、真代子、八代子陆续牺牲,勇敢地一一跨越,确信科学绝对获胜般地专注于斩杀吴青秀的恶灵……这是何等凄惨冷酷、执念深沉的争斗啊!我仿佛闻到了从灵魂深处滴落的血腥与汗臭味……
然而……思索至此,我停住脚步,望着热闹的街道,环视用奇妙眼光和神情回头看我的来往行人。我抬头看着高高的广告塔顶端旋转的灯光旋涡,凝视横亘其上如鲜肉般的晚霞云朵。
然而……
然而……
仔细一想,我犹未从中想起自己过去的丝毫记忆,我还是处于可怜的健忘状态中,犹无法给自己“我到底是谁”的答案。我和今天清晨在七号房里睁开眼睛时完全相同,依然只是独自在宇宙间浮游的一粒悲伤、寂寞的无名沙尘。
——我是谁?
——啊,如果能够想起来,我应该马上可以从吴青秀的诅咒中清醒过来,脱离绘卷的魔力束缚,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留下这点唯一的疑问。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的过去和这桩事件具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
——我反复搜寻今天的记忆,反复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缓脚步走着。缥缈的钟声,汽车引擎的吼声,孩童的哭声,织布机的响声,不知何处工厂冒出的汽笛声……一切都在无意识中进入耳内,左曲右转。不久,我突然停止踢泥土,站住,缩着脖子,心跳急促得像是即将要窒息。
——糟糕,竟然把绘卷就这样放着。绘卷最后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迹不能够被任何人见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会发疯,就是会真的自杀……
——糟糕!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来,紧接着瞬间猛然转身,沿着不知道是通往何处的漆黑乡间道路往前跑。
不久,我跑进灯火明亮的街区,然后穿过又暗又脏的巷子,来到能听见七弦琴和大鼓声的大马路,但我来到了一条死路,前面是两侧亮着路灯的防波堤,另外三边都是大海。我吃了一惊,慌忙往回跑。各种商店的商品、电车、汽车和人群有如走马灯般不停地滑向身后,我拼命揉着被水和汗湿润的眼睛,往方才过来的道路跑着,头晕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无数灰色的鸟狂飞而消失。我不知不觉间在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后,又甩开对方继续向前跑。
在反复经历这种情况之间,我终于丧失记忆了。不知道为何而跑,也没想到要跑向哪个方向,所见所闻都恍若在半梦半醒间发生,最后连半梦半醒的感觉也消失,只是恍惚踉跄前行。
接下来也不知道经过几个小时,经过多少天……
忽然我觉得全身发冷般恢复意识,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着的旋转椅上,双手趴在大桌子上的绿色罗纱桌布上。
一时之间,我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做梦,怀疑先前——正午时刻冲出这儿之后,跑遍很多地方、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不可思议的问题,还有其间所感受到的难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都只是昏倒在这里时所做的一场梦。
我怯怯地望着自己全身:外套、衬衫、脚上所穿的鞋子都因沾满汗水和灰尘而变白,两边手肘和膝头也全磨破,满是泥泞,纽扣掉了两颗,衣领裂开垂至右肩,看起来刚好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体。左手指甲上沾着黑色血污,可能是身上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吧!虽然不觉得痛,不过眼里和嘴里大概都是沙尘,眼睑刺痛,牙齿之间沙沙的感觉令人非常不愉快。
我再度趴卧桌上,静静回想前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回来这儿。我凝视着放在桌缘的新方帽,努力想记起当时的心情,很奇怪地,我的记忆力在这时候竟然变得薄弱,只觉得是回来拿遗忘在这儿的某种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头环视前后左右,发现头顶上方亮着白热的大灯泡。
入口的房门半开。
大桌子上的文件资料不知道是谁收拾的,已经像原来一样地整齐放置着,和今天早上与若林博士一起进来时所见到的完全相同,丝毫没有被人碰过的形迹。就连置于一旁的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也是如今晨最初见到的方向摆置,永远地持续着打哈欠。
当然,其中用厚纸板装订的《疯子的黑暗时代》或《胎儿之梦》的论文,仔细一看,的确有最近被人碰触过的痕迹,稍微呈现“X”形交错重叠。不过今天上午,正木博士当着我面掸过灰尘的蓝色绢布包袱包上,也与初见时相同,布满灰色细尘,显示已很久未曾被碰触。此外,大桌子上既无喝过茶,也无吃过东西的痕迹。为求慎重起见,我看了一看烟灰缸内,里面连一丝雪茄烟灰都没有,只有达摩用他那金黄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视我。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大部分是做梦?我确实看过包袱的内容物,可是才只是经过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积了那样多的灰尘……
我颤抖地站起来,膝头疲软,仿佛要脱落一般,双手扶住大桌子边缘勉强撑住,伸直有如棉花般的身体,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包袱拉过来,一看,包袱底下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尘痕迹。我重新细看掉落在打结处的尘痕,怎么看都不像是最近有人触摸过,而且,解开后,所有尘痕完全消失了。
我哑然失色,凝视着眼前的空间,再度在脑海中反复回想今天清晨迄今的记忆。但是,正木博士拿给我看的包袱中的东西,以及所做的可怕说明之记忆,和这打结处的尘痕是绝对不可能并存的事实,是完全矛盾的两件事情。
我咬紧牙根忍住全身的恶寒,继续以**的双手手指打开蓝色的包袱,发现先前见过的报纸包和若林博士的调查报告原文,都与之前见过的一样整齐。不仅如此,从包袱巾缝隙掉落的灰尘也淡淡覆盖在调查报告封面的黑色硬纸板上。解开包裹绘卷的报纸,上面同样留有长方形的尘痕。
我再度哑然,由于过度震惊而茫然若失。怀着想确定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心情,我首先缓缓拆开绘卷的报纸包,详细检查报纸的折叠痕迹、箱盖的接合状态、绘卷的卷合情形,甚至绳子的系法,但,似乎是由相当细心的人所藏放,一切都非常整齐,没有发现双重或是歪斜的折痕。拉开绘卷,似是杀虫剂且散发强烈气味的白粉纷纷洒落桌上。接着,我打开调查报告,虽然没有使用杀虫剂,可是翻阅之间,灰尘霉味刺鼻,可以确定最近皆无人碰触过。
为慎重起见,接下来我翻开正木博士装订好的遗书,反复看着最后的两三页,但是,至今晨为止墨水都还未干的蓝黑笔痕,现在却已完全乌黑,而且行与行之间似乎还附着黄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两三天前所写的。
我被越来越不可思议的景象所吸引,于是如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样,把调查资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我意料,底下垫着一张发黄的新闻号外。先前正木博士掸干净包袱巾时,的确未存在这东西。
我两眼圆睁,环顾四周。只能认为室内某处躲着身体透明的魔术师正在变着魔术,否则就是我的精神又出现毛病,陷入了某种幻觉。我怯怯拿起那张号外,看到折成八折的一页右上角有特别大的铅字标题,忍不住大叫出声,撞到背后的旋转椅,差一点儿就踉跄倒地。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正面墙壁上的日历显示的斋藤博士死亡之日的翌日,若林博士说是正木博士自杀的当天,由福冈市的西海报社所出刊的号外,左上端登出的是正木博士眼镜反光、假牙露出、正在微笑的约莫五英寸大小的粗糙照片。
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授——正木博士跳海自杀
解放治疗场内惊现罕见凶杀案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点左右,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医学博士正木敬之溺死的尸体被人发现漂流至该大学医学院后方、马出滨的水族馆附近海岸,该大学内部此刻非常混乱。但也因为这项发现,暴露出一起恐怖事件:十九日(昨天)正午,该博士独创特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场”内,一位疯狂少年残杀一位疯狂少女,紧接着造成场内几位疯子当场死亡或轻重伤,连企图制止的监护者也身受重伤。该事件令大学方面以及有关当局都狼狈失措,目前事件真相正在秘密调查中。
疯狂少年挥舞圆锹杀伤五人,
治疗场内鲜血横流
本月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时分,事件爆发当时,该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午睡,解放治疗场内,十位患者和平常一样地各自散开演出各自不同的狂态。当时在一隅耕作的足立仪作(编号六〇)在午炮响起的同时,听到护士告知吃午餐的声音,立即丢掉所使用的圆锹走向病房。这时,先前就注意着仪作动静的疯狂少年——在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一五八五番地务农的吴八代子的养子,也是其外甥——吴一郎(编号二○),突然拾起圆锹,狂击在一旁植草的疯狂少女浅田志乃(编号一七)的后脑部,被害者在血沫飞溅中当场死亡。该治疗场的监护者、柔道四段的甘粕藤太马上紧急通报并赶入场内,却为时已晚。场内的政治狂某某和拜神狂某某两人为了救援少女志乃,前者的脸颊、后者的前额分别被吴一郎的锹刃砍中,血流满地,昏倒在沙地上。
这时,甘粕乘隙从背后抱住吴一郎,打算一举将其制伏,却没想到吴一郎的力气非常强悍。吴一郎丢下圆锹后,抓住体重七十七点五公斤的甘粕的双臂,如水车转动般上下甩动,甘粕拼命想甩开对方时,吴一郎不小心踩到疯狂女人所挖掘的陷阱,身体倒地,甘粕闪避不及,肋骨撞击到大楼屋檐下铺着的石板,当场昏迷不省人事。此时在治疗场入口听到甘粕叫声的几位男性护士、职工和医务人员赶到,其中虽然也有学习柔道者,但是站立治疗场中央的吴一郎拾起圆锹,溅满血污的脸孔苍白,睥睨四周,怒叫“谁敢妨碍我的事业”,吓得没有一个人敢进入。
而后,吴一郎的眼神转向场内一隅,脸色马上恢复原来的红润,开始微笑,重新握好沾血的圆锹,朝着伫立该处的两个女人逼近。首先是舞蹈狂少女某某被追至田边,眉间受到重击,接下来他走近先前扮成女王、仍旧在场内逍遥游**的胖女人,但是女人厉声一喝“无礼,不知道本宫是谁吗”,同时怒瞪了他一眼,吴一郎愕然止住圆锹,叫道:“啊,娘娘是杨贵妃”,随即便跪在沙地上。此时,勉强恢复意识的甘粕忍住痛苦站起身,打开治疗场的入口大门让疯子们逃出,然后似是安心地再次昏倒。之后,吴一郎单手拿着圆锹,轻松抱起第一位牺牲者浅田志乃的尸体,向扮成女王的疯女人施一礼,走出血流满地的场内,悠然走向自己的病房——七号房,其他人只是手足无措、战栗着远远旁观。
疯狂少年自杀,
正木博士无动于衷
这时闻讯赶到的正木博士,以极其平淡的态度指挥医务人员,从狂暴的吴一郎手中夺下尸体和圆锹,给他穿上控制疯子专用的无袖衬衫,铐上脚镣,监禁于七号房。此外,对被害者志乃在内的其他四位男女患者施以急救,其中两位男性因为非致命伤,尚无法判断生死,可是两位少女的头盖骨碎裂,明显不治,他们慌忙通知其近亲。同时,正木博士折回七号房,观看被监禁的吴一郎,却发现他用头撞击病房墙壁,人已经昏倒,赶忙找来医务人员急救。等一切骚乱告一段落,所有问题都处理完毕,正木博士走出精神病科学教室。到了下午两点半左右,医务员山田(学生)想向他报告“吴一郎有恢复迹象”时,在精神病科教室和医院内却都找不到正木博士的踪影。
正木博士断言:
解放治疗已如预期般获得完全成功!
在这段时间,正木博士前往大学校长室,求见松原校长,大声讨论事情。讨论的详细内容虽然不清楚,却听他反复说着“疯子的解放治疗实验,借着这次发生的事件,已经获得如预期一样的成功”,以及“我已经命令该解放治疗场在今天之内封闭。抱歉长时间给你带来困扰,不过也托你之福,终于能够完成实验,内心非常感激。(注:该治疗场是正木博士得到校长允许之后以私费设立,附属于治疗场的雇员等的薪水,也是由正木博士发放。)还有,我明天会提出辞呈,后事完全委托若林博士处理”云云,哈哈大笑着推门而出,不知去向。据说,在校长室隔壁房间听着的职员们都互相对望发抖,怀疑该教授已经发狂。
鼾声如雷,
教授醉卧后行踪不明
正木博士出了校长室以后,毫无责任感地将死伤患者交由医务人员照顾,径自回家,途中不知在哪儿喝成烂醉,回到福冈市凑町的住处,鼾声如雷地熟睡了两三个小时。到了晚间九点左右,他表示要出去吃饭,飘然离开住处,就此行踪不明。据说,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办公室,通宵达旦整理文件资料。
模仿疯子的恐怖尸体
本日下午五点左右,钓完沙梭鱼回家、路过大学后面海岸的两名男子,发现漂移至岸边的一具奇怪的溺死者尸体,慌忙向箱崎警局通报。万田组长与光川巡佐前往调查,根据尸体身上的名片确定是正木博士之后,引起一场**。福冈地方法院派出热海推事和松冈书记官,福冈警察局派出津川探长、长谷川法医及另外一名警察,大学方面则包括若林院长和川路、安乐、太田、西久保诸教授,以及田中秘书等人赶抵现场,经过验尸,发现该博士将帽子和雪茄置于海岸水族馆后的石墙上,穿着诊断服,手脚以制伏疯子专用的手铐脚镣紧扣,趁满潮时跳海,死亡时间已超过三个小时,就算急救也没有用。但是,上述事情若林院长及其他相关人士皆三缄其口,连一个字也未外泄,企图和前记的大惨剧一起埋葬掉,还好靠着本社机敏的调查,才揭穿真相。关于正木博士的自杀原因,因为并未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所以不得而知,同时住处的书柜、桌上等也都整理得非常整齐,未能发现丝毫异样。另外,正木博士喝得烂醉回家或是托称外出散步而未归的情形,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所以住在同处的人并不觉得奇怪。
奇怪之谜:
疯狂少年的一句话
对于上述事件,该解放治疗场的监护者、受伤的胸口绑着绷带的甘粕藤太,在市内鸟饲村的家中接受访问时说:“事情的发生完全出乎意料,我很后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当初就不该答应此项工作。当然,我应该也有责任,尤其解放治疗场昨日就已封闭,所以我也向正木博士提出辞呈。大概是所谓的疯子之力吧?出乎意料地强大,导致我肩膀出其不意被撞到,两度陷入昏迷,实在太没面子。但是第二次昏迷却马上就醒转,因此我陪同三位医务人员跑向七号病房,打算制伏一郎,可是发狂的一郎挥舞手上的圆锹如同竹片,大叫‘不可以过来,不要过来’,状况非常危急,没有办法接近。等到看见随后赶来的正木医生,吴一郎立即恢复镇静,高兴地施一礼之后,指着浑身鲜血、躺在**的志乃少女半裸的尸体,说出一句奇怪的话:‘爸爸,你能把上次在石头切割工厂借我看的绘卷再借我一次吗?我已经找到这么好的模特儿了。’听到这句话,正木医生不知为何显得很激动,脸色苍白地望了我们一眼,对吴一郎大喝:‘你在胡说什么!’随即马上扑向吴一郎,制伏对方。但,医生的脸色还是非常难看,直到吴一郎头部撞到墙壁晕厥后,他好像才恢复气力,显得神采奕奕地指挥各种处理事宜。”
当记者告诉他吴一郎已经清醒时,他说:“嘿,真的吗?我见到的时候,吴一郎满脸鲜血,加上正木医生也说吴一郎因为严重脑震**而停止呼吸,应该已经没救……可能是手脚被铐住撞墙,所以力量没有那样大吧?”接下来记者告诉他正木博士自杀之事,问他是否知道死因,他一脸愕然,脸色霎时转为苍白,痛哭流涕,嘴唇不住颤动:“真的吗?若是真的,我必须赶快去见他最后一面。正木医生对我有救命之恩。去年我在美国流浪,于芝加哥附近罹患肺炎病倒,当时是正木医生让我住院,并说,如果我想报恩的话,可以回国住在福冈等他,还给了我相当多旅费,所以我回国后进入当地的英日学院担任柔道教师,等正木医生回大学任职,马上过来负责治疗场的监护工作。正木医生一向乐观,人格也高贵,责任观念一定很强吧。”云云。
侄之滨大火延烧至名刹如月寺,
纵火女性惨遭火焚致死
本日下午六点左右,福冈市早良郡侄之滨一五八六番地的吴八代子家正房内侧房间忽然冒出火舌,人们惊骇地赶往扑救,可是由于持续多日的晴天,再加上强风肆虐,火势熊熊,包括数栋出租房子完全被大火围困。不久,火势延烧至距离不远的如月寺大殿后方,目前正继续延烧中,因为距离太远,市内消防队赶不及支援,只靠附近的消防人员根本无能为力。被认为是纵火者的吴八代子(前记患者吴一郎的姨妈)在众人环视下跳入大殿的烈火中惨遭烧死。据判断,该女在今年春天丧失独生女以后,就多少呈现精神异常,本日又听说自己最宠爱的外甥一郎离奇死亡,终至严重精神错乱,在亢奋之下引发这场火灾。
从号外上抬起头,我觉得整颗头好像被人按住般僵硬,怯怯着环顾四周。
这时又发现摊开在眼前的蓝色包袱巾正中央,亦即刚刚的号外底下有一张似是卡片之物。我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忍不住站起来,低头细看,原来是邮局发行的明信片,背面以曾经见过的右上斜高的笔迹,写着五六行钢笔字。
W兄足下:
面目无光
和S教授喝酒的人是我
转世后我将从头来过
请照顾犬子和儿媳
二十日下午一点 M
号外无力地从我手中滑落,同时,我觉得整个房间似乎和我的身体一起往地底下沉。
我缓缓站起,蹒跚走近南侧窗边。
在突出对面屋顶的两座大烟囱上,圆月绽放明亮光华,其下照出的“疯子解放治疗场”并无人影,到今晨为止仍是一片白沙的平地,此刻却成为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当中是不知何时已凋尽枯叶的五六棵梧桐树在星空下伸展枝丫。
“太不可思议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着,摸摸头。很奇怪,今天一早就感觉的头痛完全消失了。
我像是在寻找头痛的行踪般一手按头,环视黄色光影和黑色阴影形成的沉默室内,又望向白金色灿亮的窗外月光。
这时,就是这时,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块一般透明地排列在我面前!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一点儿都不稀奇。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陷入了双重幻觉,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说的离魂病。
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我一定有过和今天一样的梦游!
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还很黑的时候,我像今天早上一样躺在七号房的**,和今天早上同样状态地睁开眼睛,狼狈思索自己的姓名。之后,和若林博士见面,像今天早上一样接受恢复我记忆的各种实验后,被带入这个房间,也以和今天早上一样的顺序,看或听各种物件与说明。
接下来读过遗书后不久,我就和写遗书的正木博士本人见面,像今天一样地大吃一惊。然后,在正木博士的带领下望向南侧窗户,见到前一天封闭的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同时我也陷入受到自己记忆中的最近记忆所支配的梦游,幻觉窗外站着前一天正好在同一时刻观看老人耕作的自己的身影,也无意识地伸手触摸到前一天晚上撞击墙壁的头部痛处,吓得跳起来。
当时,正木博士也像今天同样地说明离魂病,而且他的说明乃是事实。可是,当时我因为受囚于深刻的幻觉而无法相信,与正木博士激辩,最后让他沮丧地下定自杀的决心。
可是,我并未注意这些,而是留在这个房间内,发现了千世子写在绘卷最后部分的和歌,然后像今天一样冲出房门,在福冈各大街小巷狂绕了一大圈后,想起拉开后留置在这儿的绘卷,又像今天一样狂奔回来。说不定……正木博士后来又回到这里,也发现了绘卷最后部分千世子所写的和歌,更坚定了他自杀的觉悟。
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又在相同的暗示下,重复同样的梦游。不,说不定是受到今天清晨被时钟声音吵醒所得到的一种暗示所支配……也可能是若林博士淡淡的一句“一个月后”残留在我的潜意识,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早上将我唤醒……但不管如何,今天上午我狂热阅读各种文件资料,若林博士悄悄离去后,这个房间里应该没有其他人,正木博士、秃头同事、蛋糕、茶、绘卷、调查报告、雪茄烟雾等,只不过是一个月前的记忆之重现,只不过是我独自一个人反复着梦游中的梦游。
我的头脑恢复到这儿,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即使不是这样,这些不可思议的无数事实与证据仍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展开,而且逐步逼近,我该如何是好?又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若林博士一定是为了对我的头脑进行实验,重复和一个月前同样的顺序,带我进来这个房间,而且像一个月前所做的那样,躲在某处监视着我,毫无疏漏地记录我梦游中的一举一动……不、不,假定若林博士说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话是谎言,那么我从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来,就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地处于相同的梦游状态了,而且一举一动都留下了记录。
噢,若林博士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学术奴隶,他同时进行精神科学的实验与法医学的研究,身兼穷凶极恶的凶手与名侦探……独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玩弄正木博士、吴家的命运、福冈司法当局、九州帝国大学的名誉等和事件相关的一切,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我开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战栗似暴风般爬遍我全身肌肤,旋绕着,我无法停止每一颗牙齿的打战,整个房间仿佛就是若林博士大张的口腔……我愣立其中,凝视着好像电扇旋转着的自己的脑海。
可是……可是,若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必须是吴一郎!啊,我……我就是那个吴一郎。
正木博士是我的父亲,千世子是我的母亲,而那位发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
啊……啊,我竟然就是被赋予“诅咒父母、诅咒恋人,最后更夺走几位陌生男女性命”这一罕见命运之疯狂青年吗?是公然揭发死去父亲罪恶的冷酷无情精神病人吗?
“啊,爸爸、妈妈!”
我大叫,但是声音却没有传入自己耳中,只是嘲讽似的在室内各处回**。我就这样缩紧下颌,回头望着静谧的灯光,深深叹息后,环视一片静寂的室内。意识的力量非常清晰,没有恍惚,也并非做梦,随着眼前地板的倾斜,望着半开的门口踉跄前行,出了门外后,回头看到门上贴着写有“严禁进出”的白纸。
我心里想着:必须保持冷静才行!
就这样,我沿着白色月光射入、装有玻璃窗的走廊,左晃右摇地走着。如同木棒般僵硬的脚步声,走在玄关两旁并列的黑暗楼梯的左侧,一阶一阶往下……快到地面时,以为已经到了尽头,结果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翻滚。接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更不知道要去哪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来到七号房门口,如同石像般呆立不动。
我拼命思索某件想不起来的事情,良久,才毅然开门入内,穿着鞋子爬上如今晨所见的**,仰脸躺着。头顶前方的房门自动关上,在房间内外形成闷重阴郁的回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着混凝土墙壁,隔壁的六号房传来断魂似的尖亢女人声音。
“大哥、大哥,请让我和大哥见面!他刚刚好像回来了,我听到关门的声音,请让我和大哥见面!不,不,我没有发狂,我不是疯子,我是大哥的妹妹,是妹妹。大哥,请你回答,是我,是我,是我。”
这应该就是胎儿之梦吧!
我圆睁双眼,仰躺在**思考。
一切全都是胎儿之梦,那位少女的叫声,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阳光,不,甚至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还在母亲的腹中,因为做着这种恐怖的“胎儿之梦”而挣扎……等到出生的同时,将诅咒杀害无数的人。但是,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母亲能够感觉到我的胎动。
我躺着的旁边墙壁对面开始响起敲打的声音。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你还没有想起我吗?是我,是我,真代子,真代子呀!请你回答,回答……”
连续敲了两三次之后,换成恸泣的声音,然后像是趴在什么地方啜泣。
我全身放松地仰躺着,仿佛死人般停止呼吸,只是双眼圆睁……
嗡、嗡、嗡、嗡……
走廊尽头传来时钟的声音。隔壁房间的哭泣声忽然静止,然后又是一声:嗡——
比先前更悠长的声音。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嗡——
随着声音响起,我眼前浮现正木博士那戴着眼镜、冒着冷汗,似是尸骸般的脸孔,他像是默默致意地低头后,唇际泛出无力的微笑,消失了。
嗡——
千世子甩动浓密的头发,下唇鲜血淋漓,表情苦闷地在我眼前出现,细绳仍勒在脖子上,充满血丝的眼眸圆睁,凝视着我,嘴唇颤动,好像拼命地想对我说什么。不久,她悲伤地闭上眼,泪水汩汩流出,紧咬住的下唇很快变成惨白,翻白的眼瞳微张后,颓然倒下。
嗡——
少女浅田志乃的后脑不停喷涌出黑色**,但她始终俯首不语……
嗡——
八代子血肉模糊的脸上,眼睛往上吊……
嗡——嗡——嗡——嗡——
脸颊裂开的光头、眉间碎裂的垂发少女、前额裂开的络腮胡脸孔……
我双手掩面,跳下床,向前直冲。忽然,我的前额撞击到某种坚硬之物,眼前一亮,紧接着一片漆黑。
瞬间,我眼前的漆黑中浮现和我酷似的另一张脸孔,须发蓬乱,凹陷的眼眸闪闪发光,与我四目交会时,马上张开鲜红的大嘴,放声大笑。
“啊,吴青秀……”
我大叫出声,但是那张脸孔瞬间消逝无踪。
嗡——嗡——嗡——
[1] 头七:殡葬习俗用语,人死后第七日称为头七。
[2] 叠:日本面积单位,1叠榻榻米约为1.62平方米。
[3] 菅原道真: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公卿,学者。日本古代四大怨灵之一。
[4] 市川左团次:日本歌舞伎演员。
[5] 中学四年级:1899—1947年,日本国内中学实施五年制教育。
[6] sadism:施虐狂、虐待狂。
[7] necrophilia:恋尸癖。
[8] pygmalionism:雕像恋癖。
[9] fetishism:恋物癖、恋物症。
[10] masochism:受虐狂。
[11] coprophilia:粪便嗜好症,嗜粪症。
[12] narcissism:自恋、自我陶醉。
[13] 轱辘首:一种长颈妖怪,最早出现于中国晋代小说《搜神记》,后常见于日本民间怪谈。
[14] 坚头类:史前的两栖类四足动物分支,形似蝾螈,被认为今日爬虫纲动物的祖先。
[15] 高岛田发髻:起源于日本江户后期岛田市的未婚女性发型,后部头发如武士般折起并系紧,十分牢固。
[16] 肥前唐津藩:肥前即肥前国,日本古代令制国家之一,位于今佐贺县及长崎县的本土地区,唐津藩位于今佐贺县内西北部。
[17] 延宝二年:延宝为日本灵元天皇在位期间的年号,延宝二年即公元1674年。
[18] 筑前太宰府:筑前即筑前国,日本古代令制国家之一,位于今福冈县一带,太宰府位于今福冈县中部。
[19] 京师:当时日本的都城京都。
[20] 爱宕灵山:爱宕山,位于日本京都府境内。
[21] 脊振:脊振山,位于福冈县与佐贺县交界处。
[22] 真如实相:佛教术语,即真如与实相。真如指清净之心,实相即真实之相。
[23] 盂兰盆节:日本传统节日,公历7月15日前后,各地会在节日期间举办各类祭祀活动。
[24] 青琅玕:亦作“青瑯玕”,一种青色似珠玉的美石。
[25] 小野小町:日本平安时期的女诗人,相貌出众,与杨贵妃、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并称“世界三大美女”。
[26] 本生灯泡:科学实验室常用的高温加热工具之一,以德国化学家罗伯特·威廉·本生的名字命名。
[27] 天宝十四载:天宝为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期间年号,天宝十四载即公元755年。
[28] 狐凭:日语词汇,意为狐狸附身或邪魅附体。
[29] 文殊:指文殊菩萨,中国佛教四大菩萨之一,被认为是智慧的象征。
[30] 富楼那:印度著名佛法大师,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被誉为“说法第一”。
[31] 方帽子:大学制帽,这里代指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