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老手胜(锦禹番外)
这个城镇的人口虽不多,但每到晚膳时分,前往饭庄用餐的人,却是总是络绎不绝,座无虚席。
两人运气还算不错,前脚刚进饭庄,就有一桌客人结账离席。
刚落座,孙青柔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哼,秀美也紧跟着扭曲。
“怎么了?”他急忙问。
孙青柔将手肘收回,掩了袖口,笑道:“没事,就是突然被桌上的木刺刮了手。”
“我看看。”说着,便伸手朝对面抓去。
她骇了一跳,匆忙之间,将身子朝后仰去:“真的没事!”大概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身体重心不稳,眼看就要仰面倒下,却被他牢牢攥住手腕,一瞬间,宽大的袖口落下,手肘上怵目惊心的伤痕显露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目光严肃地盯着她手臂上那一大片的擦伤。
要说出来吗?总感觉说出来,有种在他人背后告状的感觉。
“不小心……碰到的。”就算说出来也没有用,他是这里的父母官,是百姓心中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监察使大人,总不能因为自己这点小事,就去质问惩罚那对母女吧。
“碰到的?”他显然不信。
“是啊。”收回手,她故作轻松。
他却一直看着她,半晌,问,“是不是那对母女做的?”
她眼底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如常笑起来:“是我自己不好,被那样的人欺负。”
“走,去医馆。”二话不说,他随即起身,再次握住她的手腕,往饭庄外拖。
“我真的没事,我们先吃饭吧,吃完了再去医馆也不迟……”
“不行,伤得那么严重,必须尽快处理包扎。”
他口吻严肃,好似她真的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一样:“就这点小伤,也算严重?我记得你曾经在皇后身边做事,听说她时常受伤,而且每次都很严重,甚至有一次……”说到这里,她猛地顿住。糟糕,又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突然间慢下来的脚步,无意间加大的手劲,和变得落寞孤寂的背影,这种种都让她明白了一点,自己刚才,竟混账至极用言语的利刃,在他心口那道早已溃烂的伤口,狠狠刺了一刀。
她追悔莫及,想要解释,可嘴巴张合数次,却始终道不出一个字来。
说什么都没用,越解释,伤害就越深。
怎么会这样呢?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明明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字,以及有关她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禁忌,却偏偏还要提起,一瞬间,浓浓悔恨漫上心头,极度的自我厌恶感,将她彻底湮没。
倒是他,片刻的悲伤后,便恢复常态:“你怎么回事?又闹什么别扭?”
低垂着头,始终不肯再往前走一步的孙青柔抬头,盈然看着他,嗫嚅了几下唇,小声道出一句:“对不起。”
他怔了一下,随即了然:“你以为我在生气?”
“都怪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青柔,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一个是流连花丛的老手,一个是青涩稚嫩的少女,狭路相逢老手胜,孙青柔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半点心事。
淡然平和,没有一丝讥讽的话语,听在她耳中,却觉得尤为难堪。
她别过脸,让早春略显凛然的风,吹散自己鬓发的发丝,以遮掩自己慌张的表情:“因为……你是对我好的人。”
“我对你好?”她的回答让他意外。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不再为难了,她继续道,“以前,那些巴结奉承我,对我好的人,都是因为我的身份,看着那些人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样子,我虽然很受用,心里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失去这个尚书之女的身份,这些人当中,还愿意看我一眼的,只怕都寥寥无几。可你不一样,你对我好,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只因为,你愿意对我好。”
他看着她,看着被凌乱青丝遮掩的清丽面容:“你认为……我对你好?”
她点头:“是,你对我好。”像是在坚定什么一样,她连眼神,都透着坚决的意味。
他默了一瞬,又重复问:“我真的对你好吗?”
“是,你对我好。”她的回答,依旧斩钉截铁。
柔风吹在脸上,有些酥麻的痒。他再次握住她的手腕,缓步朝前走去:“医馆就在前面,快走吧。”
她望着走在前方的他,心里有些失落,却又隐隐有些高兴。失落,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话没有做出任何表态,高兴,是因为她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告诉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可她却有些迷惑了,这失落与高兴,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呢?
在医馆处理了伤口,等回到饭庄,密密麻麻的人群,早已没有了空位。
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可看这情形,要得到一个桌位,只怕没一两个时辰是等不到的。
自己还好,就算饿肚子也无所谓,可锦禹作为监察使,每日都要辛苦办公,晚上还要批阅公文,劳心又劳力,可这样辛苦的他,却总是无法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饭菜。
突然间,那种极度自厌的感觉又浮了上来,伴随潘寡妇略显尖锐的声音——
您是愿意娶一个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的贫家女,还是愿意娶一个笨手笨脚、蛮横无理的娇小姐?
这娶妻要娶贤,大人平日公务繁忙,总要有个贴心的人仔细照顾。
有什么在心底一点点迸裂,又有什么,在心底一寸寸绽放,在那破灭与重生的矛盾冲撞里,一个想法,也同时在她心里扎了根。
两人最终还是没有等到空位,拖着疲惫饥饿的身躯,在路边小摊上随便吃了点就回去了。
其实这样的境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每天的公务压得他喘不过起来,这种小事,他基本上没有时间去考虑,也记不住。
第二日,还是天不亮就出门了,傍晚时归来,心里早已做好准确,想必依旧是昨日那般鸡飞狗跳的场景,可当他抬腿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走错地方吧?
貌似是厨房的方位,此刻浓烟滚滚,火舌冲天,在厨房外,围着一群的人,有忙着灭火的,有忙着看热闹的,还有忙着跟……跟满脸灰尘狼狈不堪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孙青柔搭讪的……
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发生什么了!”大步跨入院中,冲着人群大吼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被各路搭讪之人搅扰的不厌其烦的孙青柔,两眼蓦地爆出一抹喜悦的精光,可随后,这抹精光就被浓浓的愧疚和懊恼所代替。
“锦禹,你回来啦!”绽开笑脸,明显一副做错事企图逃避的模样。
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花心太子了,美人计?无效!
“到底怎么回事?”拖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一旁,严肃审问。
“我看你办公辛苦,想在你回来之前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可不小心点燃了橱柜,把厨房给烧了……”虽然一脸愧悔,但口吻却十足得理直气壮,听不出半点悔意来。
他蹙眉,又指了指客厅:“那满地的碎瓷残渣是怎么回事?”
“我想趁你回来前,把厅子打扫一下,可不小心把你放在壁柜上的琉璃皿和摆在门口的汝窑花瓶给打碎了。”
嘴角抽了抽,指着从脚下一直通往大门一溜泥泞:“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前院空空,放着浪费,就像种点什么,自给自足,可能是水浇得太多,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无奈以指抵额,想说些什么,可发现不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准确表示内心当中的想法,第一次感觉到言语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算了,幸好还有一件卧房。”看了眼自己那间与厨房一同陷入火海的卧室,他从胸腔中长长挤出一口气:“你睡在这里,我找家客栈临时凑合几晚好了。”
“那个……”她突然开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她神色间的愧疚意味更浓了。
“什么?”
“另一间卧房……”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一口气说完。”
“隔壁的赵大叔因担心这里的火势会殃及他们一家,所以,在征询了我的意见后,将与他们离得最近的卧房给拆了……”
听完了她的话,他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急火攻心,反而平静安宁,眸光如镜,可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惴惴难安,他倒想他出言痛骂自己几句。
真是笨死了,一番好心却最终成了他的负累,对他的愧疚,对自己的痛恨,让她眼眶一阵潮热。
“对了,这是你的公文,我知道这些东西很重要。”她将一直抱在手中的厚厚一摞文书递给他。
接过她手里文书,又看了眼火势逐渐变小的卧房:“是你去拿的?”
“是啊,因为只有我知道它们放在哪里。”
他一阵沉默,跳跃的火苗映着漆黑的眼,仿佛连他的眸光也熨热了一般:“走吧。”他拉过她的手。
“干什么去?”
“房子被烧了,当然是去找客栈投宿。”
有些怔怔的,就这样被他带出了院落。
在这之前,她还在为自己笨手笨脚烧了房子而感到懊恼,现在却突然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