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光隐现
“哇!哇!哇!鱼子,猫子你们快看!紫瀛宫好大,好漂亮哟!他们的灯笼肯定比嫣主子所有府上的还要多!厉害,厉害。”
在这驾颇豪华气派的四人马车上,鱼子坐在正中央,一会儿压腿,一会儿拱桥,一会儿捏着嗓子唱几个音————可以看得出,他很紧张;
猪子正趴在车窗那,他的头就快完全伸出去了,还要边到处晃悠边大声嚷嚷,给人一种大土包子的感觉————可以看得出,他很不紧张;
我则安静地缩在另一个车窗边,拉起帘布,也在往外看————我们是从侧门进来的,走的是在皇宫里算是颇小的道。一路上还见到一些戏班子的车队在旁边行进着。看来今晚的宴会,明瀛还是花了一番心思准备的。
能让本来还处在盛怒中的敌国,如此这番地大开夜宴欢送。斯多是个爱耍宝的人,我却从不怀疑他戏谑嘴脸下的深沉智慧。
车子在一间侧殿前停了下来,我们一行人便下了车。我朝不远的高处一望,那长长的云梯上灯火辉煌的,应是紫瀛宫的主殿,“铜殿”了。
“猫子!你还不快进来?在磨蹭个什么劲呀!”猪子把两个箱子搬下车后,就在我身边大声叫了起来,“鱼子就说是今晚的主舞,不能再干粗活了。猫子你在旁边偷懒个什么劲呀!……在看什么呢?那个,是主殿吧。”
我转过身子,说:“猪子,我们快点把箱子搬上去吧。”
却见到宫灯下,猪子正在那斜眼睨我。于是我歪起嘴角,用有点口吃的语气说:“怎,怎么了,猪子?”
他把头一下凑到我面前,眯起闪着金光的眼睛说:“猫子,你该不会那么快就想主子了吧?”
突然他的臂膊一把勒上了我的颈脖,笑嘻嘻地说:“别心急嘛!我们等会儿就能上主殿见到主子啦!”
鱼子此时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冷冷地说:“还不快点进去准备?”
“喔!”猪子这才松开臂膊,赶紧搬起一个大箱子跟上鱼子。
我用手扶住脖子,扭了扭头,然后边搬起另一个小箱子,边想:这猪子也太用力了点吧。看来,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姓翔的。
过了一个时辰,终于轮到我们前去铜殿表演了。我穿了一身深紫近乎黑的衣裳,抱着箜篌,跟在鱼子和猪子后面。
本想穿紫罗兰色的衣服的,因为那样,我就不必把兰帝的风韵表现得太露骨,也可以引起斯多的联想。
可惜,身不由己,他们肯为我另外再找一件衣服来,已经是开始接纳我的表现了。
鱼子和猪子穿了一模一样的纯朱红色缕衣,可能是要表演“镜舞”吧。所谓“镜舞”,身材差不多的两人,站在台的两边,在整个舞蹈过程中,一抬手,一举足,都要与对方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这种舞很难表演,要训很多回,两个舞者才能舞得完全一致。不过这“镜舞”一旦成功,就会表演得很漂亮,很唯美。
已经在爬云梯了,我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曲谱:可从这曲谱来看,他们应会在中间跳出新意来,猪子说鱼子是主舞,那很有可能在“镜舞”跳到一半时,鱼子出来跳一段独舞。
到了铜殿宫门,我向鱼子的背瞟了一眼。要么,翔雅嫣真的只是想奉上一出美妙的表演;要么,翔雅嫣就是要把鱼子弃了,用他天仙般的美貌帮她换得些什么。翔雅嫣那样尘世打混得功力深厚的人,把美人推上这种场合,还能有什么目的。
一进殿,我就迅速向满殿扫了一眼。这个铜殿分成了三层。
正前上方坐着的是已经步入中年的明瀛的皇帝,安君;第二个阶层坐了两排人,并非一致地穿着明瀛的朝服,看来这次夜宴不止要招待我国使节的,还要招待别国使节——单我看到的就有摩巴使节,闾西使节。
快要看不到第二层时,我才看到坐在左排第四个位置的斯多。离上次见面已有一年了,那次,他好像只是随玫王回京述职而已。
而翔雅嫣,则坐在左排第十个。
第二层高台的黑影,终于把我们“淹没”了。我坐到了最下层的矮凳上,还要等两个表演结束后,才能上场。
握着手上的凤形坠,我在思量该何时向斯多表明身份。以斯多坐在“居左为卑”的左排,还要是第四位来看,斯多并没能让明瀛完全解除戒备嘛。也就是说,不能让明瀛知道敌国的皇帝就在它的手掌中,要逃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鱼子猪子跳完舞后,我们能有的一小段自由活动时间。正估摸着只能在那段时间里找机会与斯多碰面了吧,就见到斯多从二层那走了下来。一到底层,他身后就立刻跟上了两个“鱼肠”,虽然都穿着普通仆从衣裳。
“鱼子,我尿急!”我贴上鱼子的耳朵,小声地说。
此举,立马换得鱼子的一眼狠瞪:“什么时候上不行?非得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上?不准去!”
我抿紧了嘴唇,双手掩住□□,全身缩成一团,眉头皱巴巴地说:“可是,鱼子!我真的很急呀!”
猪子帮腔:“鱼子,你就让他去吧!看!猫子都急成这个样子了。况且还要再等两个表演才轮到我们呀,让他去去没关系的。”突然又露出一脸掩饰不住的奸笑:“如果,猫子真的一时回不来的话,还有宫廷乐师在呢。他们肯定个个比猫子强,鱼子你还愁什么?”
就知道猪子很想把我赶走,别再在翔雅嫣面前展现更美的一面了.我不理会猪子语气中的揶揄,只当他仅仅是在帮我,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哈哈哈,猪子说得很对,鱼子你就让我上吧!我已快憋不住了!”
鱼子瞅瞅猪子,又瞧瞧我,才叹了口气:“好吧,猫子你就去上吧。不过出宫门前,先把你手上的乐谱交给这里的礼官,别把乐谱当草纸了!而且,如果你真的回不来的话,人家乐师也好有个谱子来弹奏呀。”
从铜殿的侧门溜了出来,我赶紧四下寻找斯多的身影。好在他身为一国使节,要维持一国威严,所以他正不急不缓地走在皇道上,还未远离铜殿呢。
我不能踏上皇道,只好从旁边绕着路走。可在来来回回忙碌的宫女太监间穿梭时,却又不见了斯多的身影。
好不容易从那人群中脱身,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污浊的空气,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个静谧的园子。
双手撑在两个膝盖上,喘着粗气,身子还是太弱了。
突然被人拎起后领,自玫王那次后,我再次一下子悬上了半空。
“斯多大人,就是这个男孩一直跟踪着我们。”耳边响起了“鱼肠”的声音。
我侧斜着头,眯着眼往“鱼肠”禀告的方向看去————和六年前在暗处锁定我的碧眼,果然一模一样。
突然,位于斯多身后的树上,又跳下了一个玉函子,上前向斯多一跪,轻声地迅速说道:“禀报斯多大人,没……”
斯多一个举手,让那个玉函子暂时住嘴。然后专心对上我的眼睛,又瞅了一会儿我的头发,顿了一顿,才和蔼地说:“乖,能告诉本使是谁派你来跟踪我们的吗?”
我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虽然这么想是理所当然。
我垂下的眼睑迅速抬了起来,对着斯多甜甜一笑,用一把比醴更甘的嗓音回答他的提问:“当然可以。”
斯多眯了眯眼,显然不相信这个小探子会那么容易就范,但还是维持着一贯的亲切感说:“请问是谁呀?”
笑容更甚:
“兰帝。”
一字一顿,给在场的斯多、“鱼肠”、玉函子们好大一个震憾。
一向对所有人都举止得体的斯多,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揪起我的前襟,大声地嚷道:“兰帝陛下在哪里?”
我昂高了头,眼里闪回久违的冷光,挑高了一边的长睫眉,用一贯冰冷若霜的语气,对着眼前的斯多说:
“你面前呀。”
然后,我又斜睨着他揪着我前襟的手,缓缓地说:“斯多,你越礼了。”
斯多一脸难以置信。看着我的眼,一瞬间疑惑闪过,接而满满的不信涌出……我嘴角一抿,眼神放平静,只是静静地盯着他。慢慢地,他好像回想起什么,气息略略一乱。又看了我一眼,把我悬在半空中的身子托住,轻缓地放到地上,等我站稳了,才敢松开手。把双手伸进长袖中,略微倾身,侧立在我身旁,好一副臣伴君图。
就知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杀前帝九子的眼神。同样高处孤独的人,能够相认。
抚顺着皱巴巴的前襟,这时才把腰际的檀木凤形坠摘下丢给斯多。慢慢踱到了从树上跳下来的玉函子面前,那个高大的玉函子竟咽了一口口水,缓缓低下了因震惊而抬起的头。
我挑了一下眉,黑曜中闪烁着冷光,看着眼前这个,尽力缩得比我十三岁孩儿身还低的大汉,给他一点时间,也给在场所有人一点时间,让他们辨认清,他们眼前这个小鬼,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主子。
过了一会儿,那个玉函子才放松下来,端正跪姿,恢复了玉函子该有的平静气息,向我一点头,正声说道:“在下参见皇上。”
我脚跟一旋,用侧面对着他,看上满天璀璨,说:“刚才要禀报的,是什么?”
“回皇上的话,在下方才要禀报的,是玉函子在紫瀛宫中搜索皇上圣迹的结果。”
“结果呢?”
“紫瀛宫中并无能牵扯到皇上圣迹的东西.但,摩巴使节今天下午收到了摩巴皇太后的密函,这封密函中,有疑似圣迹线索的句子。”
我把目光放向高处的铜殿,没出声。
玉函子顿了顿,立马接着讲:“此信说:摩巴国内出了事,要代表摩巴出使的静王爷阳恬立刻回国。引起我们怀疑的倒不是这封信的内容,而是他们这次用的信纸————平时他们的密函都只是用微略偏黄的白纸而已,但这次,他们用的是枯叶黄色的信纸,信纸的背景上仅有一句诗,就是————‘香兰笑,桂树倚。’”
“‘香兰笑,桂树倚。’?”
我轻皱眉头,轻声念出这六个字。
“桂树倚。”
“桂树。”
“桂。”
我抬头,又望向满天灿星,凝视良久,突然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恢复了一脸面无表情,转过身,对侧立一旁的斯多,轻声下令————
“回兰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