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好,写故乡愣是写出个日本人名来。

请注意,那个听上去与此同名的是日本人,是位作家。他的名字里是“春天”的“春”。他有一本很出名的书《挪威的森林》,我没看过,但是里边有许多话倒是听说过,老深刻了!比如这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很明了,属于这位作家的那片森林在挪威,而属于我的这片森林在故乡大马村,而且这片森林只由两棵树组成——一棵是香椿树,另外一棵是臭椿树。

香椿与臭椿同属落叶乔木,但“毕业”的科系不同。香椿为楝科,发芽又嫩又香,人见人爱;臭椿为苦木科,长叶又苦又臭,不受人待见。

我们村的椿树倒是有一些,但远达不到森林的程度,真正成材的也很少。最大的一棵香椿树在村东头的地主婆许二奶奶家,最大的一棵臭椿树在村西头“反革命分子”米魁元家,其余的都半大不小。椿树这东西喜欢“串门子”。根系延展到全村,几乎家家发枝,户户出苗。从村落中间分,靠近许二奶奶家一边的出香椿苗,靠近米魁元家一边的长臭椿树。

是不是自发生长的这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些树大都生长得不是地方。窗根儿、墙角儿、门前、屋后,我们家的香椿树在猪圈与厕所连接处。

每至初春,网上就有许多关于香椿的文章。许多人怀念小时候吃油炸香椿鱼的美好回忆。其实呢,香椿这东西在农村只是个时鲜物,算不上稀罕物。炸香椿鱼一是要用油,二是要用鸡蛋,这两样食材在缺油少盐的当年显得十分珍贵。尽管人们都知道,那样制作会把几片寻常的树叶烘托得辉煌无比,可现实是,谁又会为了几枝院中的树芽随意搭上这些好东西呢?

想当年,鸡蛋是随意吃的吗?贫困的岁月里,一家人的油盐酱醋外加孩子的学费、书费、铅笔、作业本等都要靠着鸡蛋换取。似乎也只有老人、病人、婴儿、月婆子能吃几个。那年月,鸡的屁股就是农村家庭的GDP!

在我的记忆中,香椿的吃法只是掰几枝香椿芽清洗切碎,放盐,浇开水,之后点几滴小磨香油就算齐了!用它来拌用玉米面制作的“摇嘎嘎”和玉米面掺了榆树皮制作而成的“轧擦格儿”(两样农家饭)便能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香椿是味觉化的春天,植物性的肥肉,能咀嚼的香水,随手可摘的温柔。

再说说臭椿树吧。

人有好坏之分,树也有香臭之别。臭椿树之所以臭是因为它的叶基部腺点发散臭味。其实呢,这也是它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精明至极。

在村子里,臭椿树的形象难说好坏。乡村人判断事物多以是否有用为标准。村里有桃林杏林,每到收获季节,“一线红”(仙桃)、“北京白”(杏儿)均要以荆条筐盛之,送往京城。只是,入筐之前先要用臭椿枝叶垫底,装满之后还要用它覆盖其上。据说,这样处理的水果不腐不烂,鲜香斐然。似乎也只有在那个时节,臭椿树的身份等同仙桃。而更多的时候,人们便拿它开涮。

村里有许多“懈松鬼”——就是那些满嘴俏皮话,没正形儿、少规矩的家伙,最初大家形容这些人自编了个歇后语:“老驴圣——翘皮(俏皮)不少”。驴圣者,驴之**也!那东西平时黑乎乎,皱巴巴,皮翻毛玼死难看。后来村人觉得此言不雅,就干脆改为“老臭椿树——翘皮不少”。因为,成年臭椿树的表皮也开裂翻卷。为此,好端端的一棵树居然混得和驴的那玩意儿一样——这事儿闹得!

村里的那棵大臭椿树在“反革命分子”米魁元的院子里。这个位于村西头的小院儿原是一个废弃的小场院。两间土坯房,一棵大臭椿树与米魁元相依为命。

米魁元是城里下放到我们村的。听说他是“反革命”,听说他曾在重庆渣滓洞干过,听说他见过江姐……似乎除了老村长,村子里没人清楚他的具体身世。即便这样,大马村没有为难他,相反,还很照顾他。

米魁元成分臭,院子里的树臭,他在村中从事的劳动更臭——掏大粪!

掏粪这活儿听着臭,其实还是蛮“香”的。

首先,它不用按时上下工。每天早上要等人家上完厕所,上工之后才能开始干活。其次,没人监督。是呀,谁会跟在一个掏大粪的屁股后头当监工呀?第三,活儿很轻,没定量。一个村子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茅房。谁家人口多,谁家人口少,按照“投入产出”比率,米魁元心里明镜似的。用不着提前跟他打招呼,常常是他的粪车刚到一户人家门口,那家人就会说:“正要去找您呢!”第四,权力不小。在农村,农家肥可是好东西——很值工分。掏粪都是按挑儿论。一挑儿——2 桶,能抵 3 个壮劳力的工分。这些粪运到粪场摊开、晾干、发酵,之后,拿到村后菜园里用于种菜,这是极品肥料。没人会将它浪费到大田里种庄稼的。

米魁元干这活儿极为细致。

到谁家掏粪都是先将粪车停到院门口,只提两只粪桶进院。将茅坑的粪掏到桶里,再用一根小扁担挑出来,挂到粪车的横梁上。挑粪时极为小心,绝不会滴滴答答、沥沥拉拉,弄得满院子都是,臭气熏天。之后,将茅房和挑粪时走过的路径都打扫干净。此外,如果见到谁家蹲坑的砖头碎掉了就补两块新的,踏板松动的就用钉子钉好。之后,还要用石灰将茅坑里里外外扑撒一遍,干净爽利。最后,才敲主人家的房门。

他从不进人家的屋里,也不坐人家院中丝瓜架下的饭桌旁。而只坐在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黑包——这是米魁元的心爱之物,里边一只粗大的钢笔是他的**。识货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 1936 年版的派克金笔。他将纸放到腿上开粪条。主人家凭此条即可到生产队会计处兑现工分。一笔周正的颜体,使得生产队会计刘春启爱不释手。单凭米魁元的这些粪条,刘春启居然也练得一手好字。

米魁元不喝人家的水,不抽人家的烟,顶多看到人家的香椿树茂盛无比,才客客气气地说:“摘您家几枝香椿?”

“摘吧,摘吧,多摘点儿!”

哎,就是这么一件臭气熏天的活计,愣是让米魁元干得风生水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村人都很尊敬米魁元,他胖了!

武斗来了,噩梦开始了!

三伏的一天中午,一群红卫兵从良乡城里涌进村中。经人带领冲进地主婆许二奶奶的家中。

这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院。两间磨砖对缝的小房,院里青砖铺地(这在农村极为罕见),院中一棵大香椿树遮阳蔽日。

这曾是村里老地主许金山四合院的东跨院。

许二奶奶是许金山的第二个老婆,续弦,过门那年才 16 岁。

她和老地主只生活了三四年,许金山就死了。接着就是解放、土改。老地主房产被分,前房儿女与她脱离关系。这个小跨院因为太狭小,没人看得上,她便栖身于此。

红小将们冲到院中,四处张望:抬头看看香椿树蓬勃茂盛;一回头,又看到院中做饭的小棚子里的灶台上堆满了鸡蛋壳,不由得哈哈一笑:“果然是地主婆,看她吃了多少香椿炒鸡蛋!”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些鸡蛋壳都是许二奶奶从良乡的饭铺里用香椿芽换来的。这是小马村老中医拐先生给她开的治疗糖尿病的偏方——把鸡蛋壳烤焦、研碎、冲水,做药引子用的。

红卫兵冲进房子,从炕上拖起病恹恹的许二奶奶。这个被病痛与命运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并没有喊叫,而是逆来顺受地一声不吭。

正当这群小将气势汹汹要拉许二奶奶出街游行之时,一个声音从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里幽幽飘出:“她一个快死的人啦,你们斗她干吗?”

随着话语声一个矮胖的老头从茅房里走出,头发花白,上身穿两根筋背心,腰系黑围裙,一根掏粪勺拄在地上,神态安然地与红卫兵对视着。

“这谁呀?”

不怕硬的,不怕愣的,就怕这挡横不要命的!红小将们一时被这个老头镇住了。

可也只是一刹那,旋即就有人认出:“反革命分子”米魁元!他是国民党!我们正要找你呢,这倒好,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把这个臭“反革命”拿下!

这群小将扔下半死的许二奶奶,直扑米魁元。没用绳索只将他反剪胳膊押到当街,立时召开现场批斗会,历数米魁元种种罪状,这是“文攻”。接着就是“武卫”,他们抽出系在腰中的皮带,劈头盖脸抽向米魁元。老米抱头弯腰,只露后背。三伏天,汗津津的后背着了皮带猛抽,立时隆起一条条“大驴唇”。没一会儿,老米就跌倒在地上。

正在此时,老支书黄祥及时赶到。他央求红卫兵手下留情:“革命的小将们,公社革委会特别嘱咐我们留住这个坏典型,有用处,可不敢打坏了呀!”

那群人又闹腾了一会儿,纷纷离去。黄祥立即让人把米魁元背回家中,放到炕上。待来人关门离开,米魁元艰难地下了炕,朝里屋爬去。

空****的里间屋,只墙角处立着一个小水缸——里面腌着大半缸咸菜。老米拼着最后的气力爬到缸边,一把拉倒了咸菜缸。浓稠的腌菜汤喷涌而出,他一咬牙滚了上去……

米魁元到底是军人出身,他知道,如此炎热的夏季,伤口一旦感染会有性命之虞。之后几天,他都静卧家中,背上覆盖着几枝臭椿叶,得以蚊蝇不至,慢待伤口化脓结痂。

1976 年 9 月 9 日下午 4 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万分悲痛的声音对外宣布,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泽东主席在北京逝世。

大马村的人全都惊呆了。

村委们匆忙赶到大队部,参加公社召开的紧急电话会。可还没等村委们缓过神来,大约 5 点多的时候,一位村民急匆匆跑进会议室,大声对村支书黄祥说:“不好了,米魁元死了!”接着放声大哭。

一位村支委立刻大声斥责他说:“你在为反革命伤心流泪吗?”

那位村民赶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我是在哭毛主席!”

老支书黄祥浑身雷击电打般一颤,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事得立即解决,刻不容缓,决不能把这个“反革命”的死和主席逝世搅到一起,否则要出大事情。

他们立即赶到米魁元家里。老米是下午在村民家掏粪时脑溢血发作倒下,后被上茅房的村民发现的。

“埋掉,立即埋掉!”村委会随即做出决定。

可是,没有棺材咋埋?

“他是‘反革命’,不是五保户,又不能为他砍伐村中的树做棺材!”

“干脆,炕席头子一卷埋掉完事!”

一时议论纷纷,举棋不定,大家把目光投向老支书黄祥。

黄支书卷了一根黄花烟(一种土烟),背靠臭椿树蹲下身慢慢说道:“米魁元是反革命不假,但他毕竟是人,是咱大马村的老人。他有罪人民惩罚了他。毛主席也说过,凡是人都有错误,除了刚出生的小孩和死了的人。现在老米死了,我们就应按照一个老人的去世标准发送他。”接着,他点着嘴上的烟猛吸一口,不知是这烟太呛还是刚才提到了毛主席,等他抬起头来时,人们惊讶地发现黄支书老泪纵横。

好半天,老支书才一抹眼泪站起身,随手撕下一块臭椿树翘起的树皮说:“赶热活——给老米做口棺材!”

所谓“赶热活”,就是当即伐树,破板,做棺材。

老木匠方斌来了。他围着树转了一圈,又用手指卡了卡树干说:“还是小了点,别说‘三五’的了,就是‘二四’的也够呛!”(“三五”“二四”都是指棺材尺寸)

这可咋办?

“把我家那棵香椿树放了吧!”

随着说话声,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妇人。她满眼噙着泪花,耳畔一缕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抖动。她坚毅、昂然的形象惊得大家倒吸一口凉气。天呀!这不是平日里病恹恹的地主婆许二奶奶嘛!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明前,从京城来了几个男女,他们找到老支书黄祥,说是米魁元的儿女。

米魁元被平反昭雪了。他当年是被抓壮丁当的兵,后在中美合作所后勤部门当勤务兵。

老支书详细地向他们讲述了老米生前的一些情况,接着,从箱底掏出一个小布包交给其中一位年长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几个人登时泪流满面——一支黑色派克金笔。这是老支书在清理米魁元遗物时,在炕角的席子底下发现的。

接着,老支书黄祥带上一行人去了坟地。

米魁元的坟地在村子公墓边上,因为年久无人打理,原本不大的坟包几乎变成平地。若不是老支书当年亲自参与埋葬,没他带路其他人根本找不到。

就在几个人跪下的当口,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一群儿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天地动容。

好一会儿,大家才止住悲声。或许是细雨浸润的缘故,当他们抬起头仔细打量这座坟茔时,惊奇地发现,低矮的坟尖处一丛红彤彤的小树苗破土而出。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问:“这是什么呀?”

老支书上前,俯身,略一端详,说道:“哦,香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