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的那天,晴了许久的天突然下了好大的一场暴风雨,在他离开后,我再也没见过这样一场盛大的悲凉。

001

我常常会想,在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是什么让许纯水有那样的勇气一跃而下,那是她人生中最绝美的飞翔,却是以生命为代价。我想问问她,爱的如此绝望,可曾有过后悔?若早知这样的结局,可还会在最初牵起他的手?

这些,都没人能够回答我了……

我住在医院里,这里每天都有生命的诞生,也有生命的终结,人生七大苦无时无刻都能看见。好像连我的难过,在这里,都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我没有办法组织语言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最后还是卓良拿着我的手机一个接一个的通知,如果没有他,恐怕我现在连路都没勇气走。

从清醒后,我就坐在太平间外面,等待其他人来见许纯水最后一面。

宋楚予是第一个赶来的,他目不斜视地径自走到摆放许纯水尸体的冰屉前,护工打开冰屉的刹那,他的眼泪如疾风骤雨般拼命往下落。我站在外面看他,恍惚觉得面前这个男人的生命,好像也就此冻结。

良久,他目光空洞地扫了我一眼,轻轻开口:“你来看看她啊,看她被你弄成什么样的下场。”

我怔怔地看他,咬伤的舌头剧烈地疼痛,说不出一句话。

突然间,宋楚予发了疯似地冲到我面前,猛地把我推到墙上,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吼:“为什么她会跳楼,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你推她下去的,嗯?你说啊!”

我静静看着他,并不挣扎,说到底,造成这一切悲剧的都是我,如果我的态度可以坚决些,如果我在一开始就拉住她的手,如果我能耐心点对待韩诺,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浓重,我张着喉咙像只搁浅的鲸鱼大口大口的喘息。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就这样掐死我。

我闭上眼,颈间的桎梏却蓦地消失。

紧接着,我就被人整个抱到怀里,“桑夏,你有没有事?”

是卓良。

我摇摇头,不想让他担心。得到我的回应后,他把我扶到凳子上,转身一拳打在呆立的宋楚予脸上,冷冷道:“这里最没有资格骂她的,就是你,你心里再难受,也比不上桑夏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去要好得多,不过跟你这种人说再多也是浪费。”

宋楚予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顺势靠在墙上,默无反应。我怕卓良再对他下手,连忙踉跄拽住他的手,我还不能说话,只能摇着头用眼神祈求他。

卓良垂眼对我点点头,又看了眼宋楚予,转身环抱着我一步步离开,走到转角的时候,空气里传来宋楚予痛苦的嘶喊声,惹得几间病房里的人都纷纷探头出来看究竟。那一瞬间,心中某处像是引起共鸣,悲伤如破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终于忍不住,靠在卓良怀里恸哭出声。这是我在许纯水出事后第一次哭,在这之前,我的泪腺如同堵塞了般,挤不出一丁点眼泪。

卓良一手抱着我,一手轻抚我的背:“哭吧,哭出来才好受点……”

整个走廊里我的哭声尤为刺耳,或许是这样的场景在医院实属平常,大家见怪不怪,不会有扰民的嫌疑,所以我也就任由自己宣泄情感,连非主流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卓良将我拉开一点,示意我看身后。我边抽气边回头,就看见非主流脸色难看的站在那儿。

他向我鞠了个躬,道:“对不起,我要是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怎么也不会出门,都怪我这该死的酒瘾……”

我吸着鼻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全然忘了我也是个需要安慰的人。还是卓良机灵,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给非主流,又替他点好:“这件事大家都不想的,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这样吧,我这里也抽不开身,但许纯水的后事还是得办,你记下这几个号码,帮我跑趟吧。”

非主流感激涕零,再三保证这次一定不会给办砸后就离开了,卓良淡淡叹了口气,回过头牵住我的手,我掏出手机,在上面打了几行字,然后递给他。

“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好过些。”

卓良沉思片刻,说:“记得许纯水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她到死的那刻,都还在深爱着韩诺。

“好好爱一场,像她那样跟着自己的心走,她没有完成的幸福,你来替她完成。”说着,他捧住我的脸,轻轻地在我的额头烙下一吻。

002

骆蔻蔻和许纯水的父母在隔天夜里赶到医院,几年不见,我印象中那个优雅的贵妇已然变成苍老的妇人,才四十多岁的光景,头发却已白了大半。

许叔叔看到我时突然叫住了我,淡淡道:“纪同学,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你为纯水做的一切。”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像个父亲对待女儿那样,让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往下掉。

许阿姨从见到许纯水遗体的那刻就晕厥过去,几度昏昏醒醒,血压更是一路升高。我和骆蔻蔻一言不发地守在她身边,许叔叔则和卓良一起为许纯水的后事做准备,而宋楚予,自从那天医院一别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骆蔻蔻从回来后对我的态度就冷淡了许多,就连寒暄都显得那么牵强,许纯水的死,就像无形中竖立了一面墙挡在我们之间。我知道,她有心结。

因为要将许纯水带回家安葬,所以只在福川举行了个简单的葬礼,告别,然后火化。

葬礼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开,我一个人又在空****的灵堂里坐了许久,灵堂的中央,还摆着来不及撤去的花簇,是她最爱的木槿花,如雾般的紫色,我看着看着,忽然就想到在书上读到过的关于木槿花的描述:木槿花,花朝开暮落,故名。日及,曰槿、曰蕣,仅荣华一瞬之义也。

花开一瞬,便也是她这一生。

我一直没告诉任何人,那晚我冲进房间时,窗台上压着一张临时撕下来的挂历,我把它紧紧攥再手中,直到在医院醒来时才打开看,上面的字迹已经汗湿了不少,还有因我指甲嵌入手心而沾染的血痕,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完整性。

“我无法丢下韩诺,他是连活着都那样卑微痛苦的人。

所以,就算是地狱,我也要陪着他继续走下去。

桑夏,对不起,你要幸福。”

思及此,我舔了舔干燥的唇,从口袋里掏出她和韩诺的合照,用打火机点燃,我盯着火红的火焰看得出神,灰黑色的尘屑如蝴蝶般缱绻飞舞,被徐徐的过堂风吹向敞开的窗外,不知道会飘往何处。

指尖忽然传来灼伤的痛觉,我回过神来,扶着膝盖站起身,刚抬起头,就看见卓良倚在门廊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狭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缝,棱角分明的五官即使是逆着光,也丝毫不影响它们的美观。

或许是坐了太久的原因,我刚迈出步子,腿一软,整个人就扑了出去,扑通一下脸砸在地上,嘴和鼻子首先遭殃,痛得我直抽气。你看,这就是现实和电视剧的差距,我们的男主角并不拥有那样神勇的速度冲过来当我的人肉靠垫。

卓良将我从地上抱起来时,嘴角古怪地抽了两下,然后一手捂住我的口鼻,并把我的头往上撑起。

我一愣,然后出自本能去推他的手。

“我劝你最好不要,你现在的样子……丑死了。”他警告我,在我不明所以的时候抱起我就往外走,期间他的脸上一直泛着红。我当时以为他是害羞了,还在心里想,原来他表面上不拘小节,内里却是个会因为公主抱而感到羞涩的男人。搞得我都也有点不好意思了,闭上眼往他怀里缩了缩。

当他把我放进车里时,我才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眼角的余光扫到后视镜里的自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我终于知道卓良为什么脸红了,他不是害羞,是在憋笑。因为我的两个鼻孔挂着两条红色的“蚯蚓”,看样子是刚才磕的,但被强大的痛觉代替了湿润的触觉,就没有意识到,难怪我刚才一直觉得嗓子里有血腥味。

卓良从车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撮成小条塞进我的鼻子里后,没忍住从嘴角逸出一声浅笑,我脸红了红,尴尬地别过头,假装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这一欣赏,就欣赏到梦里去了。

碧海蓝天下,我梦见一男一女俩小孩,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光景,男孩还要更小一些,看上去差不多五岁的样子。他们穿着同样的条纹上衣,在沙滩上一前一后的走,小男孩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小女孩后面,不敢走快也不敢走慢。又走了几步,小女孩突然停下来,稚嫩的声音被海浪声零碎的冲散在空气里。

“你不要跟着我,我最讨厌你和妈妈了!”

说完,她就抹着眼睛泪奔了。

身后的小男孩则咬着唇,脸色煞白地看着小女孩渐渐跑远的身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最后竟笔直栽倒下去。

“咚”的一声,吓得我忽然惊醒,整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头撞到车顶,又被反弹回座位上。

“做噩梦了?”卓良吓了一跳,迅速把车停在路边,就凑过身来抚着我的头看,“有没有伤到?”

我捂着胸口愣了好久,才从那个梦里缓过神来,僵硬地冲他摇了摇头。我的头并不是痛得那么强烈,更清晰的痛在心里,但是,比痛更强烈的,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卓良又看了我一眼,确定我没事后,才缓缓发动车子。

我睡意全无,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诡异的梦,通常来说,人能记得清楚的梦并不多,除非是印象太过深刻,比如说梦见你熟悉的人或事,其他的就算是记住了,醒来也会以一种措手不及的速度慢慢忘却。可令人费解的是,虽然这梦里的俩小孩我可以确定从未见过,可是他们的眉眼、表情却在我的脑海中由开始的模糊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就在我快要看清他们的模样时,街边一家简餐厅里面对而座的两人却让我蓦地睁大了眼,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脑里,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以及大大的落地窗,我还是将骆蔻蔻和殷若的脸尽收眼底。

她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时候,十字路口的交通指示灯亮起了绿灯,车子开了出去,我还想看得更清楚些,便使劲扭头往后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心里想,可能……是我太累眼花了吧,骆蔻蔻怎么会和殷若在一起呢。

003

这可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以至于我当晚毫无悬念地失眠了,失过眠的人应该都知道,半夜肚子会很饿,我下楼找吃的时,看见书房里的灯还亮着,犹豫了片刻,便走过去敲门。

“你怎么还没睡?”卓良微微蹙眉,把我拉进书房。

我的肚子很合适宜地发出一声抗议,卓良顿了一下,示意我张开嘴。

他捧着我的脸,低头仔细观察了会,轻声道:“还没好透啊,能说话吗?”

“伦啊……”能是能,只不过听懂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卓良看着我,做出一副很同情的样子:“哎,看来你还是只能喝粥……冰箱里还有点,我去给你热。”说着,他转身就往外走,我连忙拉住他的胳膊,耸拉着眼:“瓦谙跟喝了一锅哼克的沟了。”我已经喝了一个星期的粥了,虽然卓良贴心地给我将肉剁成碎沫一起煮,但是连续七天每天三餐都是这样的东西换做是谁也会腻味啊,说实话我现在听到粥这个字都有种想撞墙的冲动。

“那……南瓜粥?”

我用力将眉毛往中间堆。

“土豆泥?”

我发出一声哀嚎。

“鸡蛋羹?”

我猛地点头,冲他呵呵地笑。

二十分钟后,我和卓良一人捧着一个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一边忧郁地往嘴里送没有味道的鸡蛋羹一边虎视眈眈地注视他碗里的蛋炒饭。

卓良定力果然很好,被我这样看都还吃得津津有味,嘴上还不忘羞辱我:“你看看你那德性,才吃几顿加料的素菜就这样了,本来长得就不好,还摆出副爹没死娘改嫁童年生活极度不幸留下终身阴影的嘴脸,想吓死谁啊。我劝你趁早打消当尼姑的念头,你要是真去当了,那庵里肯定没人敢去,人家到了也会感叹,哟嗬~这咋到了阎王殿了呢哈哈哈哈。”

我愤怒地踩了他一脚。

其实说到这个深刻的话题是有原因的,当初我和骆蔻蔻在网上看到和尚尼姑的工资福利,惊讶的连下巴都掉到地上了,在找工作如此艰辛的年代,我们纷纷感叹当尼姑好当尼姑妙当尼姑呱呱叫,甚至还萌发一起剃度出家的念头,我还把这个念头挂在QQ签名上不久,就被卓良看到了,当时他就嘲笑我说人家要研究生,按我这种智商能撑到本科毕业都是奇迹了。其实我也是一时兴起,但被他这么一说,我不争馒头争口气,硬说要把当尼姑作为我的终生事业。

“咦……”

卓良疑虑的声音将我从短暂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电视上正在重播一条新闻,漂亮的女主播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播报:“今日清晨,晨练的王先生路过万达广场时,忽然看见楼顶坐着一名男子并报了警,据商城工作人员所说,他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该名男子,应该在人员都走完后才上去的,大家从画面中可以看到,该名男子全身都在护栏之外,还时不时站起来沿着边缘走动,举动十分危险,在场群众无一不为他捏了把冷汗,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做出其他举动,并被随后赶来的消防人员救下。据悉,该男子目光涣散,语言交流困难,身上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证件,疑为精神失常人员走失,现已被送往市精神医院,如果有观众认识他,请联系节目组……”

如果说刚才光看远距离的人影我还心存侥幸,可当镜头推近,男子的脸背放大在屏幕上,我手中的碗闷声掉在昂贵的地毯上。

那张脸,是我追随了近十年的人,是到现在为止还在我心中占着极其重要地位的人。

宋楚予……

我猛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卓良及时拉住我说:“桑夏,你冷静点,现在回楼上穿好衣服,我打电话问好详细情况和地址,我们一起去。”

我点点头,上楼的时候还不停地绊倒,最后卓良看不下去了,冲过来直接把我抱到房里,他阴沉着脸,居高临下道:“是要我帮你穿还是自己动手?”

我连忙指了指自己,卓良这才转身出去。我努力平复情绪,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再下楼的时候,虽然腿还在发软,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狼狈了。

卓良正好放下电话,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桑夏,你要有点心理准备,那边的医生说,宋楚予……他现在的智力只有五岁小孩的水平,并且,还得了严重的臆想症。”

我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几座山般的沉重。

004

宋楚予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严重,他默默地坐在**,用被子整个包住自己,只留出眼睛和鼻子。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静静看着他。

医生说:“他被送进来时就一直这样,吃喝拉撒全在那,这个病房的其他病人都搬出去了,他不说话也不吭声,看样子他应该是小时候得过蛮长一段时间的自闭症。还有,这是他衣服口袋里唯一带着的东西……”

我低下头接过,一瞬间,泣不成声,那是张旧照片,边角都有些泛黄,是当年我们在阿木伯的果园合的影,咖啡色的夕阳下,我做着鬼脸,骆蔻蔻揪着阿木伯的山羊胡,阿木伯斜眼瞪她,许纯水挽着我的胳膊腼腆地笑,宋楚予站在她身后,一脸倾城的温暖。

那时候的我们,各怀甜蜜的心思,还相信爱,相信幸福,相信可以永远不分开。

那时候的我们,都不曾想过,这样的信念会有分崩离析的那刻……

许纯水死了,宋楚予疯了,骆蔻蔻也向着背离我的方向渐渐遥远,只有我,只剩我,被留在原地,孤独绝望着,每一次回头,看到的都是荒草丛生的过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物是人已非。

所有的人,都已不再了。

我只觉得,身体里那仅存的一点希望和温暖,都被这盛夏的风吹的一点都不剩。如果人真有前生今世的话,那么,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所以这辈子才会如此,连身边的人都被牵连。

我这种人,活着也是累赘。

为了不再痛苦自己也痛苦别人,我决定自杀。我想,去了下面后,我一定死乞白赖,和阎罗王申请留在地府打杂,不再投胎危害别人。

人要是想死了其实很容易,那天和卓良回去后,我就在等待时机,无奈他每次出门很快就会回来,我一时也找不到机会,直到一个星期后,他告诉我有点事要去外地下,隔天才会回来。

他是夜里走的,我睡了个饱觉,吃了顿饱饭,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我从厨房拿了把水果刀。

我先是打了个电话回家,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是我妈,她对我会打电话来表示了讶异,但这并不影响她的不耐烦,我嘱咐了她一些东西,无非是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没说一半,就被她打断:“好了好了,这还用你说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啰嗦。”

我愣了片刻,淡淡道:“妈……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问问,我是你和爸爸的孩子吗?”如果是,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正眼瞧我?为什么你们吝啬于对我露出笑容?为什么你们从不向对一个女儿般那样抱抱我?

电话那头静了下去,良久,我才发现我妈早就挂断了电话。

我对着话筒轻声说了句再见。

我蹲在浴缸旁边,等待水装满,听说这样的死法是最不痛苦的,只是挺对不住卓良的,我想起第一次被他带回这里时的情形,那时我急于和他撇清关系,气得他说这辈子除非他死,我都别想和他扯开关系,他真的是气糊涂了,没有考虑到,我死,也是个方法。想来,这辈子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到死还要毁掉他的浴缸,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在心中留下阴影,可是这些我都管不了了……若我们有缘几十年后在下面相遇,我一定三叩九拜地答谢他。

氤氲的气息中,我关掉水阀,把手放进温水中,人瘦的好处就是找起血管来一点都不难,我把刀口贴在手腕上,一点一点往下压,刚划开一个口子,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可真是失误啊,竟忘了把手机给关掉。

我放下刀,拿过手机正准备拆电池,上面显示的名字让我清醒了点,连忙接起。

电话那头是宋楚予的奶奶,她是我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温暖,把我当亲孙女般疼爱,此刻,听她如此伤心的哭泣实在让人很难过,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时,她却安慰我起来了:“桑夏啊,奶奶知道楚予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一定也很难受,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你那个男朋友人很不错,不仅亲自把宋楚予送回福川,还把我们送到福川最好的疗养院里生活,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说实话,要不是他,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知道能不能带着楚予挺下去。”

我心中一愣,原来卓良说要办的事情是这个,他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为我着想,许纯水那件事也是,彻头彻尾都是他在奔波,而我只知道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我觉得,我要就这么死在他家中就真是个畜生了,再怎么样,也要等他回清远,好好和他道谢道别,然后去其他的地方,结束自己荒唐的一生。

有了这个想法,我放掉浴缸的水,把水果刀放回原处,又为自己划伤的手腕涂了点云南白药,怕他看到伤口,我特意穿上那件大号的荷叶边的长袖衫,刚好能遮住。

那天下午,我去菜市场买了许多菜,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做好,一整个晚上我都在不停地热菜中度过,直到十一点多的时候,我才听到熟悉的车声。

我连忙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屏住呼吸看着门。

005

咔嚓一声,门开了,风尘仆仆的卓良看见坐在餐桌前冲他笑的我着实吓了一跳,愣愣地问:“这么晚怎么还不睡?难不成你在等我回来?”

他疑惑地走到我面前,被满桌的菜又吓了一跳:“我的生日好像不是今天吧。”

我笑了笑,拉着他坐下,把筷子递到他手上,说:“吃了这么久你煮的东西,我怎么也要还给礼吧,还有……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你,卓良。”

话刚说完,我就被他拽进怀里,刚抬起头,就迎上他落下来的吻,和四年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不同,这次是个标准的法式热吻,我觉得自己像是燃烧了起来,脑里一片浆糊,只能紧紧攀扶着他不让自己滑下去。

过了许久,他才结束这个吻,额头顶着我的额头,看着我傻笑,末了,还又意犹未尽地咬了下我的唇。我红着脸推开他,指了指桌子说:“我去给你盛饭。”

回来时,卓良已经大口大口吃起菜来,我看着看着,眼眶就不觉湿润起来,不知道日后,他想起曾短暂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我时会不会感到揪心,而我,也终究无法告诉他一声,在某一刻,我想让时间就此定格,只有我和他。

我在他对面坐下,卓良接过饭碗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味道不错,但比起我还是差了点,所以,以后还是我做给你吃吧。”

我不置予否,默默给他夹菜,眼睛有些湿润。

吃完饭后,我把他差到书房里,自己边刷碗边流泪,我哭得太过投入,连卓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都不知道,所以,一转身,就撞到他胸膛上。

我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样子,但是慢了一步,他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

“我就觉得今晚你有些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皱着眉问我。

我将沉默进行到底,紧闭着嘴就是不开口,僵持了五分钟之久,卓良被我这副别扭的模样彻底惹怒,拽着我走到客厅,把我往沙发上一推,双手环胸站在我面前,看来决心跟我死磕到底。

我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正愁没什么能报答他的,眼下这个报答法也不失为一条妙计,反正,我这层膜留着也是跟我一起化为灰烬,他这么喜欢我,不如留点东西让他有些惦念着,最重要的是,他是我唯一想要给的人。

想到这里,我开始动手解纽扣。

他冷冷地看我,薄唇抿成一条线。

在这样略带鄙夷的注视下,我的手不停地打颤,解了半天也才解了三颗,索性站起来,攀着他的肩膀送上自己的吻。

“你这是干什么?”他推开我,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吸着鼻子愣愣地说:“谢谢你为我……”

“哈,”没等我说完他就笑了起来,我却分明在其中听见了苦涩,“我终于知道你做这么多事,是为了什么了,是因为我帮了宋楚予他家?纪桑夏,你居然为了这个报答我,你这是把我的自尊拿在脚底下践踏啊,我不需要!我他妈不需要!”

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子,像只受伤的野兽,浑身的伤口都是鲜血淋漓。

我伸手,想要碰碰他,却被他一把抓住受伤的手腕,我本能地痛呼了声,他愣了一下,然后抓起我的手定眼一看,目光定格在我手腕上正冒着血珠的伤口,静了下来,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抬起头,声音在发颤:“你自杀?”

我一直紧绷的神经因为他这句话而崩溃了,几乎是大哭着,我说:“我真的好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卓良看着我,眼中闪着晶莹的潮水:“你有没有想过我?”他闭了闭眼,一颗眼泪顺着他英俊的脸庞滑了下来,落地成灰。

我无言以对,只是一味着哭。

又过了会,卓良睁开眼,拽着我冲了出去,他直接把我丢到车内,随后自己也一言不发的坐了进来,猛踩油门,车子飞驰着奔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车子驶进了郊区,开上盘山公路,我看着仪表盘上的数字一路飙升,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既然不能活着相爱,那就一起死吧。”他转过头对我温柔而残忍地笑。

这句话本来很浪漫,但搁在此时此刻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我怔忡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我甚至可以看见探照灯前方不远的山壁,引擎发出呜呜的声音,而车内却是一片惊死人的沉默。当时我是抱了一颗必死的决心,只是拖累了卓良,我想,这下子我欠他的真是怎么也还不了了。

“咯吱”一声,出乎意料的,在车就要撞上山壁的一刹那,卓良猛然踩下了刹车,车几乎是贴着山壁停下的。

我愣了愣,转头望向卓良,却被他整个按进怀里。

他的头埋在我发间,沉重的呼吸就在耳边,半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桑夏,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就算是世界末日,也要活下去。”

006

后来我常想,那时的我一定是到了个不能忍受的临界点,所以,在卓良说出那番话后,我仍是没改变想死的念头。虽然卓良把家里的利器全部收起来了,但他忘了收杀虫剂,那可是敌敌畏啊,小时候安宁巷有个很凶的老头,在自家屋后开垦了块小菜地,小屁孩们常去那偷吃的,被老头抓着了就凶:“再来一次老子喂你喝敌敌畏!”从那时起,敌敌畏就成为我心中十大杀伤力最强的武器之手,光看蚊虫一喷就倒那效果就知道了。

我在喝了大半瓶敌敌畏后成功陷入了迷糊之中,虽然身体特别难受,但我还在想,原来人要死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啊,看什么东西都像起了层雾,整个人像在漂浮中,头却异常地沉重,像是有个人拉着你的头往下坠,天旋地转的跌入黑暗之中。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周围白的发亮的环境让我不觉伸手挡住了眼睛,我心想,这可真是太意外了,我居然来了天堂!

这时候,一个人朝我走来,不对,应该是天使,只是这天使,我瞧着怎么这么像卓良啊。正想着,天使在我面前停下,忧伤地注视着我。

我腆着脸冲天使笑,我说:“天使哥哥,你长得可真像我一朋友,你不会也姓卓吧,哈哈哈。”我跟个女流氓一样大笑起来。

天使愣了,良久,他轻抚着我的脸,深情的眼睛像两汪春水,透着凉:“桑夏,是我啊,我是卓良。”

我一惊,然后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我这才发现,我躺在医院里,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子,雪白的窗帘。

我的脸垮了下去,叹着气想我这都死不了,可真是小强体质啊。

“幸好,我家那瓶杀虫剂是山寨的,里面敌敌畏的成分只有很少,不然……”卓良心有余悸的说。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再次晕倒,没想到我不是栽在小强体质上,而是栽在无孔不入的山寨事业上。

一时间,我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怎样面对卓良,我知道,这一次,我又深深伤害到他了。我低着头,默默无言的扣手指。

“桑夏,”卓良叫我,欲言又止,半晌,他说,“医生说,你得了抑郁症,需要静养,我已经和你父母谈过了,他们同意你休学……”

“你才得抑郁症你全家都得抑郁症你一小区都得抑郁症。”他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他,以前骆蔻蔻就说过,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得抑郁症,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也不会得的。

我跳下床就往外走:“我要出院。”手还没摸到门把,就被卓良从后面抱住,我拼命挣扎,逮着他的胳膊就咬,可是无论我咬的多狠,他就是不松手,终于,我累了,渐渐停了下来,卓良的胳膊已经被我咬出了伤口,朱红色的血渗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喃喃地说着,再次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我床正对面有一扇透明的玻璃,卓良就坐在玻璃那边,开着小台灯,戴着眼镜办公。我爬起来,蹬蹬蹬地打开门,绕到隔壁的房间,跑到他面前,如我所料,这玻璃果然是透明的。

“这是哪里,我要回去。”我拍着他的桌子嚷。

“学校那边的休学手续我给你办好了,在你的抑郁症好之前,我们都住这里。”他连头都没有抬,笔尖在面前的文件上滑动。

“这里?”我大吼,“这他妈有个屁的隐私啊,你不如拆了这块玻璃直接看着我!”

他抬头看我,扶了扶眼镜,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

我气结,疯狂地把他桌上的东西全部推到地上:“你凭什么这样你凭什么!你这是非法监视!你要把人逼疯是不是!”

他静静看着我发疯,半晌,他轻声笑开:“桑夏啊,对于我来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疯了,至少人还在,我情愿守着疯了的你过下半辈子。”说完,他站起身来扶起发愣的我,把我丢进醒来的那间屋子,然后反锁起了门,再次回到玻璃对面,一件一件捡起地上的文件,继续办公。

我无力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他已经被我逼疯了。

007

就这样,卓良把我和他锁在这所小公寓里,一关就是半年,我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顺从。

在这半年里,我看到最多的人就是每天来取文件送文件的秘书,偶尔司徒豫会带着顾潮声来,骆蔻蔻更是每个周末都来看我,他们并不知道我自杀的事情,只知道我得了抑郁症,也因为如此,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决口不提过去的事,但这刻意的模样,反而更让我觉得疏离。

卓良变得越来越沉默,好几次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总能感觉到他爬上我的床,动作轻柔地环住我,像是怕我会忽然消失一样。

半年了,枝繁叶茂的大树早已变得光秃秃,白雪也已经覆盖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大家都觉得我的抑郁症应该好了,而我表现给大家的那面也是渐渐好转的迹象。

我也以为,我痊愈了。

春节那天,卓良特意在玉膳房包了个包间,请大伙一块吃饭。那天大家都很快乐,也算是为了庆祝我痊愈,我拿着手机为我们拍了不少合照,在心中一一和他们道别。借着和骆蔻蔻上厕所的空档,我悄悄从安全通道跑了出去,赶往大巴站,上了前往福川的车。这是最保险的做法,我是铁了心让他们找不到我。

坐在车上,我靠着玻璃昏昏欲睡。

谁都不知道,在此之前,因为卓良渐渐对我放松了监视,还给我配了台电脑给我上网,我就用着这台电脑,联系了一个在大年初三出发去墨脱爬雪山的驴友队。

团长已经有过几次登顶经验,放在论坛的照片让我由衷感到惊艳,在那一刻,我觉得,如果要和这个世界告别,我希望是在那里,是用那样纯净的白色洗涤我污浊的灵魂。

下车的那刻,我看了眼几十个未接电话和短信的手机,拆掉电池,拿出SIM卡,折断丢进了垃圾桶。

我回了一趟家又去了趟疗养院,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那些我爱的人。我在雪地站了许久,直到身上蒙了层细细密密的雪花,才拖着冻僵的双脚离开。

转了两天的火车和大巴,我才到达墨脱县和已经在那等候的队员们会合,连日来的折腾让我有些微微发烧,本来准备就这样上山,但团长说什么也不愿意,愣是陪着我到林芝区的医院挂了一晚上的吊水,看我好烧退下了才放心。

初五天刚刚亮,我们一行人就浩浩****地上山了。

因为是封山期,查得比较严,我们走的是小路,其险峻程度就不用说了,但好在大伙除了我以外都是有经验的人,也没出什么大事,团长说爬雪山的人一般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大自然如此神秘,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笑了笑,心想,来这寻死的估计我是第一人了。

深夜的时候,大家都睡下了,我悄悄爬起来,朝着山的深处走去,之所以会选择在今天,是因为团长说今天的天气雪崩的可能性会很大

不知走了多久,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咕噜噜地滑了下去,最后被一块大石头拦住,我觉得胸腔闷闷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这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轰隆隆如同闷雷般的声音,我知道,那是雪崩来临了。

我闭上了眼,意识一点点涣散,人家说人在死前,脑子里总会如走马观花般出现生前的琐碎,我惊讶地发现,现在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全部都是卓良的脸,笑的,伤心的,生气的,颓败的……

直到这刻,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已爱上他。

恍惚中,我仿佛又看见卓良的脸,像是福川最美的天空,一点一点,温暖地覆盖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