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终于看清这厮的面容之后,心里只悠悠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今日起床时定然是没有好好翻翻黄历,拜拜关二爷,否则怎么会触暴风雪这般大的霉头,回来又碰上眼前这等难缠的冤家?

面前这位长相刻薄、行事跋扈的千金小姐,可不正是上回我与小黑一道儿去寻苏乐之时,正巧撞到的那位?那日诬陷我偷她的钱囊不成,反被小黑以“怀孕”之说将了一军,便好久没有再见过她,我几乎都要以为她当日说的“后会有期”只是一句玩笑时,她今个儿倒嗅着味道大张旗鼓地寻来了。

想到与这厮的新仇旧恨,我心里大概有了个数儿,只面无表情道,“不如不见。”

她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只在榻上翩然坐下,微微低着头,也不看我,只漫不经心地玩着指尖上戴着的鎏金护甲,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日匆匆一面,还未来得及问杜掌柜的名字,幸而出动了我哥哥将军府里的几分人脉,总算得知了杜掌柜的名字。杜若,不就是山间田野里随地可见的野小花儿么……倒挺衬你的身份。”

这便是示威了,既要表明自己尊贵无量的身份,又要将我狠狠踩到脚底下,倒符合这位富家千金骄矜的作风。

我拱手,“原来小姐是出身名门,不知是……?”

一个婢子抢先答道,“我们小姐是当朝征北将军程安之妹,程绣月。”

原来是征北将军的近亲,难怪有底气如此跋扈。近日战事吃紧,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那醉卧龙座上的姜玉还尚存一点理智,定然是要拉拢各方拥有兵权的战将,程安又担任征北将军要职,想来肯定会比往日里格外优待些。程绣月倒也是个门儿清的,寻了这个“不会降罪”的空子,便找上门来了。

不过……大抵也神气不久了。

我心念定了定,转而笑道,“那便是奇怪了,自古以来杜若花都被以形容高洁之士,古语中也有以‘山中人兮芳杜若’来形容山中神女,程小姐既然出身如此尊贵,自然要比杜若多读过几本圣贤书,想必应当不会不知道这意思罢?”

“上回听闻杜掌柜的身孕是头三月?”程绣月白皙的面皮一阵红涨,然而毕竟见过大世面,很快便恢复了平净,蓦然转了话风,瞥眼打量了一番我的小腹,嘴里冷哼一声,“这可不像是要临盆的模样,莫不是杜掌柜的孩子一蹦出来,便长这么大了?”她抬起纤纤玉手,猛然指向一边的苏陌。

我侧身将苏陌护到一旁,拧眉冷道,“干卿底事?”

“好,自是不干我的事,只是那个小杂种,到底是你这里的人罢?”话毕,她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一个侍候在一侧的婢子立即上来,朝我摊开了手。只见得她的手心中躺着一个裹得鼓鼓囊囊的香帕,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东西,“杜掌柜先自己打开看看罢。”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看,里头搁置的却是一

个已然碎成几截的碧玉镯子,“什么意思?”

那个婢子盛气凌人地双手叉腰道,“你客栈里的这个小……”她歪头想了半天,似乎在斟酌词汇,终究还是照葫芦画瓢地随程绣月的称呼骂道,“……小杂种,打碎了我们家小姐的玉镯子!”

我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下人的嘴巴最好还是放干净些,程小姐是什么人物,便是放个屁,也没人敢冒头说是臭的,可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对小陌评头论足了?便是狗仗人势,也得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是条什么狗,跟的又是个什么主人。”

那个婢子眸光不安地闪烁了几番,终究还是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你……!”程绣月猛地一拍一边的案几,便是要站起来,然而最终却又冷笑了出来,“还是别道旁儿虚的了,杜掌柜还是来谈谈赔偿的问题吧。若是一般的镯子也就罢了,可这只,好巧不巧是我哥哥第一次出征时给我带回来的,意义重大,价值千金呢。”

“上回冤枉我偷你的钱囊,这回又说小陌打碎你的镯子,程小姐这般空口白牙的胡乱说话,未免也太好笑了些,”我转了转眼珠子,最终还是决定给她扣上一顶大帽子,“这般下去,到最后是不是还要说当今国主也亏欠你们程家了!”

“你别血口喷人!”

眼看着她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我轻轻摸了摸苏陌的头发,冷声继续道,“我方才有事出了趟门,只余了小陌一直守在灵栖里,敢问他又是从何处打碎了您的镯子?谁血口喷人,还说不一定呢。”

“我今日来,本是想与杜掌柜你叙叙旧,没曾想那混小子忽然从楼上窜下来,恰好冲撞到了我,戴在手上的镯子便磕到了桌角,掌柜的你说,这应不应当算是他的错?”

她顿了顿,咯咯轻笑了一声,透露出几分轻蔑来,“话说回来,这镯子,依我看,就凭杜掌柜的你——怕是没有那财力赔了呢,但我方才抽空在四处转了转,这个客栈……虽是简陋了些,又是在这穷乡僻壤的位置,但瞧着格局倒还算大方,也不算太无可救药,若是杜掌柜的真的无力偿还那镯子,我便也不强人所难,看着杜掌柜一人撑着这偌大一个客栈倒也可怜,便就舍了地契抵债吧。”

原来打的是这个鬼主意。

我撇过头,暗暗地给苏陌使了个眼色。他立刻意会,沉默地避开众人的视线,逐步挪移过去,而后飞快地“喀拉”一声反锁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声响。一时间,卧房里只余留下我、苏陌、程绣月和她的两个婢子。

程绣月眸光一闪,底气不足地呵斥道,“你想干什么!”

我从怀里不紧不慢地摸出一把匕首,转而飞快地插到了她手肘倚着的案几上,离她的芊芊玉指只余了一厘之遥,她惊叫了一声,慌忙把手抽了回来,抚着心口,惊魂未定。

我这才慢腾腾地拔出匕首

来,转而在她白皙的脖颈边比划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麻烦叫门外的人回去,既然小姐是来寻我叙旧,自然也不习惯外头有人听着罢?……当然,若是小姐若有心知道是喊外头的人进来快,还是我的匕首快,也尽管来。”

恶人总有恶人磨,有些事既然道理说不清,还是武力解决更为迅速。

见她咬着唇,迟迟不肯发声,我将冰冷的刃贴近她侧脸更近些。她身子一震,差些碰触到刀锋,又连忙缩了回去,这才蕴着怒气扬声道,“你们先回去罢!”

外头的声音有些犹疑,隐隐可以听出似乎就是我方才在外头追问的那个人,“大小姐……”

“回去!”

“是……”

我一手拿着匕首比划在她的脖颈间,一手掀开帘子,听得外头脚步声渐远了,这才满意地放下帘子,顺手搬了个竹凳坐在她身边,“好了,我们再来谈谈正事。关于方才你说的事儿,且不说小陌到底有无冲撞你,套用一句你曾经说的话,便是冲撞了,又该如何?我知晓当下时局,程小姐你似乎并不怕对簿公堂。可我杜若从小混迹的是市井江湖之间,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以命搏命,哧,算不得新鲜。”

我抬起脸来,朝她嘻嘻笑着,“不知程小姐你来时可有在四处打听过,我们灵栖里头死过的人多了,鬼魅、仇杀、情杀、自杀……似乎也不差你程大小姐一个。”

程绣月的面上微微发白,虽依旧骄矜地抬高着下巴,然而不断颤动的喉咙发出的“咕噜”声,却暴露出了她心底的紧张。

她是怕我的。这便已足够。

见吓唬得差不多了,我直起身子来,将匕首重新收回了怀里,“这灵栖客栈是眉娘留下的基业,我是坚决不会卖掉的,程小姐你到底有多少伎俩,便尽管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还能翻了这个天去了?”

不待她回答,我已然冷声道,“小陌,送客。”

程绣月扶着案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旁边两个婢子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却一把挥开她们的手,转而扭头对我恨恨道,“杜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闻令兄今日正在前方战场上打拼,只是这刀剑无眼,世事无常,难免……咳,为了您这辈子的富贵荣华,作为妹子的,还是要提醒令兄——”我笑着凑近她耳边,捏着嗓子道,“小、心、为、好。”

她尖叫,“你竟敢诅咒我哥哥!”

“程小姐误会我了,只是好心劝告一句而矣,杜若是个粗人,自然说不得什么好听的话,还请见谅,”我笑眯眯地为她拉开卧房的门,“慢走。”

待那一阵扑鼻的脂粉香风终于消逝在我的鼻尖,我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去,对房内沉默地坐在蒲团之上的苏陌苦笑地扯了扯嘴角,轻声叹息道,“小陌啊,我们这次……怕是惹了个大麻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