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面色发白地看着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狂跳着,仿若战鼓,“既然没死,那苏乐他为什么当时不回去?那眉娘这些年所受过的痛苦,又要算什么,这不公平,这对眉娘来说太不公平了……”
“世事本便不是公平不公平便能够诠释清楚的,”他一手环过我的肩,臂膀间突如其来降临的温热触感无故让我的心尖儿一颤,然而他的面色却依然是平静的,又叹了口气,“那场战役,苏乐全军覆灭,仅余了他一人。”
听出了他话语间的意思,我微微拧眉,完全无法理解,“仅是因为这样,就舍得让眉娘她这般枯守至今?自个儿苟且偷生,在外头娶妻生子?”
他看向我,眉目有些沉郁,“或许他,根本还不知道眉娘她还活着。”
我终于怔在原地。是啊,当年举国上下皆传长乐公主随驸马而自刎殉情,无人知道有续命秘术,便是苏乐自身,也无从知晓眉娘是否还活在这人世间上,便是当时没有听到长乐公主自刎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他应当也以为眉娘已然殁了,怎么会想到她还红妆依旧?
说到底,谁也并非罪大恶极,不过是一场攀比谁更痴情的战争。苏乐打了一辈子的胜仗,到底是败在了战场中的最后一场,也最终败在了情局中的最后一场。而这里头的孰是孰非,谁又能真正说的清呢?
“还是瞒住眉娘吧,”我哑着嗓子,心里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可是宁愿她这般抱憾终生,也不要让她枯等了一辈子,却再也找不回原先的那个壮志凌云的驸马爷。”
正与小黑沉默地并肩站着走廊边上,突然感觉到一侧有人怯怯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低头看去,却是苏陌睁着一双乌黑剔亮的眼睛看着我,咬着下唇,似乎要纠结些什么。
“苏陌?”我刚讶然发声,便觉得似乎自己的口气太过冷硬了,不禁软了几分音调下来,“什么事?”
他有些不安地搓着衣角,但眼睛却丝毫没有躲闪我望去的视线,吞吞吐吐道,“爷爷他……爷爷他不是故意要对你那样无礼的,只是……只是……”
我一愣,有些惊讶这小闷葫芦竟会特地来跟我解释这等隐情,只微微倾下身问道,“只是什么?”
苏陌又咬了咬唇,终究是如下了决心一般,喏喏地解释道,“爷爷自我爹娘死后,精神便不是太好,因家中欠了大批债务,他才不得已带着我逃出来讨饭的,爷爷,爷爷他畏血,见到血就怕的,现在更是了,经常梦魇连连,叫着‘报应’就起来了,所以方才听得你们说战场上的事儿,才会不舒服,冒、冒失了,我代爷爷他来向你们道歉。”
畏血?原来苏乐他竟也是怕的。我眉目微动,只苦笑着蹲下身子,摸摸苏陌因为常年在外漂泊而显得有些干枯的头发,轻
声说道,“小陌,你可曾明白,你爷爷他早先年时,见过的血腥多着呢。”
“爷爷他以前喝醉时……曾说自己是个大将军,可是等酒醒后我再问他,爷爷却没有承认,只把我打了一通,此后我便再也不敢提了。”他微微地缩了缩身子,似乎还记得当时的痛楚,似乎是见我神色不对,又急急为他爷爷辩解道,“打过之后爷爷是向我道过歉了的,还哭了好一会儿,爷爷对我很好的。”
“嗯,”我点了点头,转而又问道,“那你其他的家人……”
他眸光微动,隐隐盈出些泪光来,然而唇却是紧抿着,鼓着腮帮子咬着牙,硬是没让眼泪落出来,等平复下来后只宛如一个小大人一般,轻描淡写道,“爹被抓去当壮丁,死在战场了,奶奶一时伤心,得了场大病,随爹爹而死了。娘……娘她心力交瘁,外头催债又催得紧,便也上吊了,只余了我与爷爷两人,相依为命。”
看来苏乐娶妻生子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心里一紧,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要去刺激这一个小孩儿,只安慰般地拍拍他的后颈,干巴巴地安慰道,“男子汉大丈夫,没事的,路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他抬起头来,朝我笑了一下,英秀的面上嵌的那一双乌黑的眸子仿佛两颗莹润的墨玉,方才流露出的几分悲伤和窘迫已然慢慢消失不见。
我出神地凝视他良久,直到他告辞离去后,才呆愣地扯了扯小黑的衣角,“你看,他像不像当时的你?”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沉稳隐忍,甚至连相貌的俊朗都不分高下,可想而知,若是他有机会可以撇除了此时这个贫贱的身份,将会干出多么轰烈的事业。
他微微弯唇,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风轻云淡,“大概以后,还会有更像的。”
我:“啊?……诶!?”
……
眉娘回来的比预想中还要更早,未曾到晌午时分,便已然匆匆赶到。幸而我此前早已吩咐过了苏陌,这几日皆带着他爷爷在房中避避,尽量先不要发出别的声响动静来,至于一日三餐,便由我送去房内。
虽然这计划充满了各式风险,但此时此刻情况危急,便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一心只想着能瞒一时,便是一时。
我正神情呆滞地捧着粉彩瓷茶盏,兀自戳在一边儿发着愣,忽然听晓身边端坐着的眉娘一声轻咳,疑声问道,“阿若?阿若?你在想什么?”
我慌忙回过神来,差些七手八脚地摔下了手中的茶盏去,待回复过来只把茶盏递到眉娘的面前,强笑道,“并没有什么,只是在猜测,眉娘您这回到底去了哪里?”
她倒也没拆穿我拙劣的谎言,只弯起红艳艳的唇起来,虽然已然这么多年过去,但外表依然华彩妖艳依旧,怕是就连二八年华的女子也自愧不如。
见眉娘微微撇下
眼去,眼瞧着我们手上系着的红绳,笑着揶揄道,“怕是我去了哪儿不要紧,倒是你们这对鸳鸯,患难见真情了?”
或许是银鸩的原因,也或许是年岁渐长,眉娘平时并不常开玩笑,大概是今日心情还算不错。见我猝不及防地唰得一下涨红了面皮,她又笑着将一缕轻烟般的乌发撇过耳去,在适当时候换了话风,“阿若,如今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了?”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明白她话语间是在顾虑什么,只端正了面容,言语肃穆道,“眉娘您暂且放心,杜若虽然愚钝,但心中也知晓现下时势紧迫,他尚有家国大业、社稷山河去守护,并不能专志于儿女情长,情情爱爱,杜若知晓自身资质尚浅,不敢妄谈战事,故或许不能给予什么帮助,心中甚是羞惭,但我愿孤守此地,不离不弃,只待……只待一切尘埃落定,与小黑……不是,姜慕永结静好。”
她秾丽的眉目微动,一双漂亮的眸子透露出些许迷蒙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正当我心内无比紧张之时,她这才恍过神来,满意地朝我点点头,“小黑抑或是姜慕,都不要紧,你有这番心思便是好的了,想我当年……”还未说完,又是戚戚一笑,艳绝的眉目缱绻,“罢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想到楼上苟延残喘的苏乐,我愈发心虚,又见她这副模样,不禁不安地轻唤了一声,“眉娘……”
“对了,”她未曾在意,又扶着桌角站起身来,花纹艳丽的玄色裙裾在地上一扫而过,仿佛绽开了一朵凛艳绝伦的大丽花,“既然你们都已然开诚布公了,那我也应当带你们去见识一下新的地方。”
心里一凛,我已经将此行的目的猜了七八分,听到此只垂手称是。
一路步至后院的芍药花园前,我心中不禁略微有些诧异,眼见的眉娘以钥匙打开厚重的门锁,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一片绚丽的花海,流光溢彩,明媚的雪光合着芍药花瓣,直照映得万物失色。
小黑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当年宫中也有安置这般的雪芍药花海,故当时我每次见到,便恍惚觉得又回到当年了。”
难怪当初他那般喜欢在屋顶上眺望着园内风光。我叹了口气,想来眉娘,用意大抵也是如此吧。
没待我多想,眉娘她已然走至花海中央,眉目淡然地蹲下身来,有节奏地叩了叩其中一株雪芍药的根部,霎时一阵稀里挎拉的响动,仿若炸响了闷雷一般。
我捂着耳朵,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芍药花海随着根部附着的土壤陷入地下,透露出巨大的一个洞来,一眼望去,尽是黑黝黝的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
侍奉此处的雪芍药数年的时光,我竟丝毫未曾察觉到其下另有玄机。难怪眉娘会将此处封为禁地,我起先还以为她仅是热爱花草,未曾想,还另有这么一层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