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余渊。

闻声赶来的斯巴安与米姆二人,撞散了雾气,匆匆来到了她身边;目光一落在那个被手电筒光芒包裹住的人体上,他们谁也说不出话了。

绊得林三酒险些摔倒的,是余渊的后背。在手电投出的一圈黄光之下,他正趴伏在地上,双腿跪坐着,蜷缩在身子底下;在时聚时散的雾气中,他就那样跪伏在地,双手直直地贴着地面伸向前方。

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有人颤声打破了寂静。

“这……他是在干什么?”米姆低声说道。他背着一个比自己身板还宽的黑色战斗袋,此时整个人都缩紧了,一手紧紧抓着袋子,死盯着余渊:“他……他不是刚才出来的那个大哥吗?还、还活着吧?”

他话音落下了,却没有人回答他。

米姆好不容易将目光从余渊身上挪回来,脸色唰地白了下去。

“你干什么?”他忘了要压低嗓音,一时间嗓子都破音了:“喂,你要干什么——”

直到感觉手臂上被人猛地一把抓住了,一直往上提,林三酒才突然回过了神。她抬起头,在雾气朦胧中看见了米姆一张紧紧皱起来的脸:“你为什么要往地上趴?”

她一愣,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刚刚竟也蜷起了双腿,此时正跪坐在地上。如果不是米姆惊醒了她,眼看着她就要摆出一个和与余渊一模一样的姿势了。

“我……我也不清楚。”

她喃喃地说,感觉自己似乎说的是实话。就像是候鸟到了季节知道要往南飞一样,这好像纯粹是一种生理上的驱动——她一抬眼,目光越过米姆,登时面色一滞。

这个男孩虽然其貌不扬,但反应却很快;他才一瞧见她脸上的神色,登时往旁边一跳——用眼尾余光一扫,他立刻拧身扑了回去,又急又气的样子:“长官!长官!”

斯巴安一只膝盖刚刚落在地上,被他猛地拽住衣服使劲摇晃了几下,似乎这才把神智晃回来。他带着几分怔忪地抬起头,望着自己的膝盖,低声问道:“我怎么了?”

“您,您和她,”米姆双唇发颤,似乎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才好:“还有这个人……”

林三酒依然跪坐着,哑着嗓子打断了男孩,问道:“你……你是不是也很想像余渊那样……伏在地上?”

斯巴安看了一眼余渊,点点头,金发从眉眼旁散落下来,将他波澜不惊的神色遮掩得隐隐约约。

似乎在他看来,眼前这一幕十分自然,就像是一个人累了就会睡着、渴了就会喝水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很不幸,林三酒也有同感。

“我也是,”她一边说,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次趴下去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她正在干什么反自然的事一样。明明只有跪下去、趴下去、将面孔与手掌一起贴在地面上,才是最符合自然、最顺理成章的事,她却在苦苦忍耐着,还强迫着自己浑身别扭地站了起来。

“我也很想伏在地上……”她喃喃地说,“你说……我们应不应该……?”

她后半句话很轻,随即飘散在了雾气中。但米姆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急忙叫道:“不,不应该!”

斯巴安慢慢地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灰尘。灰蓝色的雾气从他身边漂浮过去,模糊了他阳光般的金发,为他的面庞添上了冷冷的、无机般的白。他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件精心雕琢过的手工艺品。

“为什么不应该?”他低声问道。

米姆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长官,发现他的态度竟然十分认真以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了:“长官,您……您真的没和我开玩笑吗?哪、哪有人会觉得这样正常——”

他说到这儿时,似乎满心的焦虑都要炸开了;男孩猛地冲到余渊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翻了个身。余渊已经陷入了长长的沉睡,即使被推在了地上,仍然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你们看,你们要也趴下去了,不就会变得和他一样神志不清了吗?”米姆一边说,一边蹲下去,来回打了余渊几下:“喂,喂!醒醒!”

青年依然没有睁眼,但呼吸却稍微急促了一点儿,眼皮微微颤抖起来。

米姆一张脸急得通红,仿佛要从额头上滴出血来似的;他见自己叫不醒余渊,低低骂了一声,跳起来转身就往前跑——他刚刚冲入浓雾中没多久,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一个隐约的手电光摔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紧接着传来了男孩带着痛意的声音:“长官,我也被绊倒了……你们快过来,这儿还有更多的人!”

二人对视一眼,慢慢地循声走了过去。斯巴安低低、沙哑的喘息声,在静谧浓雾中听起来,清楚得犹如划过耳边的发丝。林三酒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他与自己一样,都正勉强对抗着心中那股控制不住的欲望。

灰蓝色的雾气像一条条游鱼一样,随着他们的脚步蓦地从面前分开,游弋而去;只是不及看清前方,雾气又浓浓地、涌动着合拢了。

“米姆,你先别站起来,我有一个可以吹散雾气的东西。”林三酒扬声喊了一句,随即听那男孩应了声“好”。但她却迟迟不愿意将【龙卷风鞭子】叫出来、解除卡片化——没别的原因,就是单纯提不起劲儿,觉得这件事可做可不做。

“把东西拿出来,”斯巴安忽然凑近了,低声催促了她一句。他的头发与气息一起扑了上来,在浓雾之中也叫她闻见了一点太阳光的气息:“所有我们不想干的事,都必须快点干。”

“你这么信任米姆吗?”林三酒一边迟疑地问道,一边叫出了【龙卷风鞭子】。

她这么问是有原因的——斯巴安刚才那句话,很显然证明了他现在非常不相信自己和林三酒的个人判断;而除了他们两个的判断之外,他们就只能依赖米姆的看法了。

“不,谈不上信任他,我对他并不了解。”斯巴安答道,“我信任的是自己对于眼下情况的分析推理——尽管推理的结果,是让我不要相信自己的主观感受。”说罢,他轻声一笑,“有点儿矛盾,是吧?”

林三酒摇摇头,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她解除了【龙卷风鞭子】的卡片化;由于怕伤着米姆,她只是轻轻挥了两下——鞭子末梢呼地卷出了一阵不强不弱的风,登时将前方雾气吹散了一大片,看起来如同凹陷下去一块的棉花糖。

米姆正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战斗袋,表情愣愣地,还被风吹得眯起了眼。

雾气从他身边散过,露出了砂石遍布的大地,以及大地上一个一个姿态标准的圆圆后背。

与他们一起离开剧场的人们,此时都以同一个姿势跪趴在地上;后背被包在颜色各异的衣服里,远看仿佛一大片一大片的蘑菇伞盖。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出声;他们就像是凝固在这个姿势上死去了一样,静静地趴在地上,直到雾气重新缓缓合拢,再次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长官,您看见了吧?”米姆匆匆地低声叫道,“我是不知道你们被什么给迷了魂,但这可一点都不正常啊!您想想,今天以前,您在人生中难道有一次摆出这个姿势吗?”

二人都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更别提这么多人大老远地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在沙子地上摆出这个姿势了,对吧?”雾气中湿湿凉凉,米姆却泛起了一头热汗:“您究竟为什么想要这么干?这是您自己的意志吗?”

“你这么一说……有可能不是。”林三酒轻声说道,与斯巴安交换了一个目光。他们二人都正忍受着一波又一波想要伏在大地上的冲动——有时甚至还想抓住前方的男孩,逼他一起跪伏下去。

米姆自然不知道二人的心理活动,此时听她一说,猛地吐了一口气,像卸掉重担一样松下了肩膀。

斯巴安朝前走了几步——在米姆不远处,正跪伏着一个穿着兵工厂制服的背影。他弯下腰去的时候,林三酒分明看见他手指尖都在颤抖:那是理智与冲动彼此死咬拉锯时的余震。

“你没事吧?”她不由扬声问了一句。

金发男人的手指在那兵工厂成员的领子上蓦然合拢了,紧接着一把将那人拽了起来——雾气与阴影将他的神情遮得朦朦胧胧,他提着那人衣领过了几秒,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微微发颤:“没事……这种感觉,很过瘾。”

米姆愣愣地抬起头。

“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这句话真是不假。”斯巴安冲二人沙哑地一笑,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喉咙:“现在我正在我的体内,与‘我自己’进行着激战呢……来吧,帮我一把手。”

米姆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扛起那个兵工厂成员的胳膊;那男人比他高出一头,他不得不半扛半拖着他一步步往回走。

林三酒怔怔地看着斯巴安,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她连浮起一个“转身就走”的念头都极其困难,更别提主动去拽起地上的人们了。她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借着那激灵一下的一丝痛意,终于强迫自己一拧头,大步走向了余渊所在的方向:“我、我去把余渊带走……”

说到末尾处,她自己的声气却越来越弱下去了——好在她硬着头皮,终于还是没有慢下脚步。

浑身都是刺青的青年,此时正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还是刚才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她在青年身边停下脚,回头一望,在影影绰绰的雾气中,还能瞧见斯巴安的影子,正一步步走在一地后背中间。

意老师的叫喊声逐渐大了。

林三酒逼着自己一点点弯下腰,就要成功地扶起余渊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声吼:“当心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