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下?”

林三酒近似梦呓般地问道。

一波一波轻缓的水浪,柔和地打在池子壁上,悦耳地哗哗作响。两侧落地窗外,夕阳已下,夜幕初升,深蓝大地上接二连三地亮起灯光。湿润的空气清清凉凉,地砖上泛着一片片水渍的银亮。

音乐泳池另一端,坐在一裘大红纱袍中的女人朝她轻轻一笑,雪白色在鲜红中一闪。

“脱下你的靴子,”她的声音像一曲击打着天花板的萨克斯风曲,仿佛每个字都是一个乐符。

林三酒慢慢地脱下了鞋。脚趾踩上了湿漉漉的地砖,被水浸得凉滑。

“上衣,”

厚夹克在窸窣声中落向地面。

大红色纱袍中的女人用鼻音笑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对面女人交叠的修长双腿被泳池水下的灯光摇晃得明暗不定,以及小腿骨那一线笔直的反光。

“在……在哪里?”

半晌,她低下头,瞳孔被波光粼粼的水下灯光映得光影交错。清澈、带着微微消毒水味道的碧蓝池水,像摇篮一样摆**着,邀请着她下去。她一边问的时候,一边已经慢慢地将顺着扶杆走进了水中。

一阵冰凉刺得她一激灵,随即水就温柔地迎上来,裹住了她。

以林三酒的身高来说,池水依然漫到了她的胸口。待冷意终于渐渐泛暖的时候,她试着在水中走了几步——即使没有抬头看,她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另一端那女人闪烁着水光的双眸。

意老师沉默了下去,甚至连平时不忘的一声提醒也没有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缓缓地推开水波,一步一步地踩在池底,胸口因为水压而略微有一点儿呼吸不畅。每一块蓝砖在柔软飘忽的白光中,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她看不出哪儿才是签到点。况且那女人的目光犹如实质一样,沉沉地压在她的皮肤上;她虽然看起来正在四下寻找,实际上精神却一点儿无法集中。

“它在哪——”

林三酒一句话没有说完,哗然一阵水响就打断了她。她带着几分愕然回头一看,只见一片大红纱袍正缓缓地漂浮在水面上,像是骤然绽放的一朵红莲。

忽然间“哗”地一声,那女人从碧蓝水波中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黑色湿发贴在身上,清楚勾勒出她的身体轮廓。水面同样只到她的胸口,她与林三酒应该差不多身高。

“我来帮你,”她朝林三酒一笑,刚才神色清冷的面颊上绽开丝绸一般的饱满鲜红。“我不会踩到它。”

林三酒莫名其妙地烧热了面颊,吞吞吐吐地说:“你只要告诉我在哪就……”

“你是跟在一个大胡子男人的身后进来的,”她像是没听见一样,缓缓游了过来,气息在水中微微急促起来,伴随着水音。“今天是你的第一次。”

“你……你怎么知道?”

“有监控呀,”她理所当然地笑了一声,“这样的地方。”

林三酒登时又多了一重不好意思——她本以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了。对方看到自己被那小个儿女人拒绝的一幕了吗?

在水波轻响中,那女人已经游近了。一股雪雾般的气息扑鼻而来,正是林三酒一走进这栋展馆大楼时就闻见的气息。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女人;对方湿透了的漆黑长发、一双沾水玫瑰般的红唇,与天空一样碧蓝的眼睛,即使在她转过头去之后,依然在视网膜里留下了鲜妍强烈的颜色。

“跟我来。”

她从水下伸过手来,轻轻抓住了林三酒的手腕。水浪被她们二人推得一晃一晃,如同什么精灵的一阵低声哼唱。

“这里……”林三酒吐出这两个字,又把后头的话吞了回去,换成了:“你是谁?”

“不是妓院,如果你误会了的话。”

拉着她往前走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我确实拥有这个地方。”

不是——不是妓院么?

“那是最叫人提不起兴致的东西了,不是吗?”她侧过脸,鼻尖上一点水晶莹剔透。“我是说,将这样迷人的事情明码标价。”

林三酒注意到她用的词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不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发现有什么意义。

“嘉比盖尔,你可以这样叫我。”她笑着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是一个寻找体温与爱慕的地方。”

林三酒怔怔地跟着她在水池中缓缓往前走,恍如梦中。

“我……我还是不大明白。”她有点没话找话地说。

嘉比盖尔回头瞥了她一眼,眼波中流光四溢。

“客人不仅仅只有你这样付费走进来的人,”她柔和地答道,“在橱窗里的,也是我的客人。”

林三酒倒真是吃了一惊。

“人的欲望是如此多样,如此复杂,”嘉比盖尔仰起头,天鹅般的脖颈上被水光**漾着投下影子。她像叹息一样,低低地说,“有的渴望走在黑暗中时,能被忽然亮起的灯光所捕捉,有的渴望被来来往往的目光碰及,被观看,被靠近。还有的,渴望着被渴望……你不怀念吗?”

“什么?”林三酒一愣。

“离开了正常的人类社会这么多年,你提防着每一个走近你的人,警惕着每一处陌生的地方。你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

说着说着,嘉比盖尔在一波一波的轻柔水声中停下脚步,拽着林三酒的手腕轻轻一拉,向她示意走到自己面前去。她们已经来到了泳池另一头的角落,被两道长长的泳池壁夹在中间。

林三酒眯着眼睛,好不容易才在**漾的水浪中勉强看清了角落里的那块瓷砖上,好像确实浮着几个不断晃动的小字:“签到处”。

她呼了口气,两步走上去,背靠墙角踩上了瓷砖。

嘉比盖尔像是水浪推了一下,忽然靠得极近;她湿润的呼吸混着雪雾般的气息,一阵阵打在林三酒的皮肤上。

“来这里的人,大多都非常怀念。怀念能放心地靠另一个人身体上的感觉,感受着对方的血液、体温、呼吸,肌肤相贴。哦,尤其是肌肤。”嘉比盖尔的一双眼睛里像是装了另外一池水,蓝得近乎要燃烧起来,蓝得叫人心慌。

“耳鬓厮磨时头发划过脸颊的触感,特别温热一些的脖颈,下唇内的湿润光滑……噢,原来你的耳垂怕痒。”

她沙哑地笑了一声,声音不知何时低沉下去,仿佛一曲转折隐约的歌。

“这是任何能力、物品都没法提供的……真实的、鲜活的、温热的人。只有人才能给你的,紧紧相连的归属感。”

她颈间的头发滑落下来,沾在林三酒的胸口上,凉凉的像一触而过的手指。

“别在意,”嘉比盖尔含糊着说,湿润的唇齿口舌。“我们现在只是两个人……只是水一般起伏的欲望。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不是。”

林三酒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甚至反应不过来,现在到底正在发生什么。

“你知道吗,”嘉比盖尔凑得更近了些,她想象着那双饱满玫瑰般的双唇在自己耳旁轻轻开合。

“我与她不同,我不怕教导新手。”

对方果然看见了她被拒绝的一幕——这个念头才在林三酒脑中浮起来,面前的影子忽然笼上来,她的视野顿时被遮得暗了下去。

水被推得一圈一圈地**开了涟漪,轻柔地敲打在池壁上。

泳池里隐约闪烁的光芒,在天花板上晃动着投下光影,一片片随着水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