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进一个新世界后,一个人要过多长时间才会花出第一笔钱?
人人情况可能都不大相同,不过在林三酒的身上,这个答案是四秒。
更确切地说,她在新世界中睁开眼之前,这笔钱就已经花出去了。
“喂,”
一个似乎抽了太多烟草的嘶哑嗓音,好像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模糊地响了起来;伴随着一个硬硬的什么物件杵在胳膊上的触感,林三酒迷雾般的意识渐渐重新聚拢了。
“睁眼了欸,”那个哑嗓子催促道,“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她蓦然睁开眼睛时,神经肌肉已经先一步作出了反应;林三酒一偏身子,腾地跳了起来——然而紧接着她的后脑勺就“咚”地一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脑壳里顿时回**起沉重的闷响,眼前浮起了一片金星。
“你什么毛病?”哑嗓子微微提高了一点,惊奇地问道:“你有创伤应激症吗?”
什么?
林三酒按住自己火烧火燎的后脑勺,视野总算清晰了起来。一个肥肥大大的黑皮肤妇女,浑身笼在一裘水红色、镶着金丝线的纱裙里;她粗大的黑辫子甩在高耸的胸脯上,油亮油亮地泛着光。
黑皮肤妇女此时正弓腰探着头,上下打量她,厚嘴唇不高兴地往下耷拉着;一张口,那个低沉嘶哑的嗓音就伴着一股烟叶气味扑了出来:“问你呢,你怎么进来的?”
林三酒没有回答,先四下打量了一圈。
她此时正半跪半坐在一间狭窄局促的白泥小屋里,天花板与地板之间的距离,可能还容不下一个十岁的孩子。枕头和被单卷在一边,丢在榻榻米地板角落里,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不得不低下头,蜷起身子,因为另外半个房间被那黑皮肤妇女鼓胀胀地挤满了,好像马上要把这间白泥小屋胀裂开。
“我……我在什么地方?”林三酒人高腿长,稍微一动,四肢就在周围墙壁上磕了好几下。“你是谁?”
穿着华丽纱裙的黑皮肤妇女顿时垮下了脸。
她晃了晃手里一根短竹竿——刚才想必就是它戳了林三酒好几下——圆滚滚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活劲儿从房间里抽了出去,仿佛一只胖水獭钻出了洞,顿时露出了一个比她身体窄多了的门框。她在外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低声骂了一句:“踩屎了,又来一个嗑药的。”
“什么?”林三酒忙爬到门边,“等等,我没有嗑药——还能嗑药?嗑什么药?算了,我是说,我刚刚才传送到这个世界……这里是碧落黄泉对吧?”
当时礼包坚持要将她送来十二界,她就顺水推舟地选择了碧落黄泉;毕竟在十二界里打听过消息以后再去竹子林,确实更保险一些——仅仅是意识一明一暗之间,就已经身处另一个天地。
那黑皮肤妇女闻言顿了顿,忽然又弯下腰,堵住小屋门口,一双睫毛长长的乌黑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半秒。
“那是我误会了,”她终于笑开了,劣质烟草的雾气从猩红嘴唇里弥漫出来:“对,这儿就是碧落黄泉。你可真懂得挑地方,是个运气好的家伙。”
林三酒满腹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啊?”了一声。
黑皮肤妇女使劲拍了拍门框,满脸笑容:“传送嘛,你也知道的,万一传送的地点不好,那可真是连一个明白死也捞不上。尤其是传送进我们黄泉区里的,就更危险了。这儿前几年开通了地上列车,就闹过这样的事情……好端端地,原本没有人的轨道上突然传送来了一个倒霉鬼,结果一眨眼的工夫,一列车呼地开过来,那个可怜人连眼睛都没睁开,砰一声就给撞死了。你说,你传送得是不是很好?”
瞧她的模样,好像林三酒没有在睁眼之前被撞死,全是这个黑皮肤妇女的功劳似的。
“我传送的又是一个什么地方?”
她咳嗽了一声,将手指间夹的纸卷又凑近唇边,使劲嘬了一口,腮帮子都陷了下去。等这口烟化入了她的五脏六腑,黑皮肤妇女才咧嘴一笑,伸出一条圆滚滚、套着不知多少金环的胳膊:“小店是‘丧家之犬’胶囊旅馆,我是这儿的老板达丽。”
起这种名字,真的会有客人来住吗?
林三酒低下眼睛,看了看那只手。
对方不像是要握手的样子,因为那只手掌平平地在她面前摊开,大戒指、红丝绳、掌纹……都清清楚楚。
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丧家之犬”的老板就有点不耐烦了,晃了晃她胖乎乎的手:“嗯?”
“什么?”林三酒茫然地问道。
达丽一翻眼皮,一双比常人大了两圈的眼睛圆凸出来:“你用了我的房间,难道不得交房费?”
“我就传送一下,几秒就……”林三酒说到一半,就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看达丽的样子,不从她身上收点房费,大概是不会轻易让她离开旅馆的:“多少钱?”
“明码实价,你用什么钱币付账?”达丽又笑了,“红晶呀?不贵,住24小时,只要两个中型的就够。”
这个价格,似乎在十二界里不算低了。
达丽扔掉烟头,高高兴兴地接过两根中晶,“当”地轻轻敲了一下,小心收进了腰间袋子里。这位老板倒是挺公平,一边从门口让开,一边嘱咐道:“现在才上午十点钟,你还可以继续住到明天这个时候。”
林三酒猫着腰从那个狗洞一样的门里钻了出来,一脚踏进了走廊。真不愧是胶囊旅馆,出了房间也是一样的局促拥挤:横平竖直的白泥墙壁,在这个三四米高、数百平大的空间里,隔出了许多条通道;每一面墙壁上,都零零落落、高高低低地遍布着小小房门——只不过房间分布得十分随心所欲,这儿挤了两三扇门,那儿又一扇都没有,好像规划房间的人当时喝醉了。
远远地,有个男进化者叼着牙刷从走廊尽头晃了过去;附近某扇房门后隐隐传出了一阵音乐声,听歌人的跟唱完全走了调;还有一个女孩子,从高处一间房门里探出头,正在娇声恳求她的朋友去给她买一个什么东西。
不管经历了怎么样的灾变与艰辛,好像只需一个火花般的机会,人类就能再次扎根重生,顺着命运的狭窄缝隙欣欣向荣。
如果女娲在这儿,一定会说“越不受欢迎的东西,就越赶不走”吧。
林三酒望着旅店里各色人等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转头一看,发现达丽早踱步走远了;她忙几步跟了上去,叫了一声:“老板!”
“怎么?”圆滚滚的黑皮肤妇女转过身问道,手上还拿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掏出的笔记本。
“我初来乍到,想跟你打听一下碧落黄泉的事。你刚才说,这里是黄泉区?”
“225号房,”达丽低头看着笔记本,答道:“是啊,头一次来这个世界?这儿分为碧落和黄泉两个区,诶,228号也该催了……不过这都是进化者私下分的,实际上你可找不着什么围墙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要分区?”
“咳,你听过一句话没有?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达丽头也不回地说,“这么说吧,碧落区和这儿可不一样……你平时就在黄泉里待着就行,反正这儿也什么都有。”
林三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刚才那两个中晶可不能白付了——又继续问道:“那你知道我可以在哪里查询发布讯息吗?还有,这儿的签证官协会在哪里?”
达丽“唔”了一声,忽然停下脚,伸长胳膊,在头顶上方一扇门上敲了敲。
“木鱼论坛,你知道吧?连锁店,大部分十二界里都有。”她手臂上的无数金环当啷乱响了一阵,那房门后也始终没有人来敲门。达丽扬声喊了一句“收房啦!”,朝林三酒道:“你个儿高,帮我推门看看里头还有人没有。”
“没有。”林三酒答道;这一间房也像她那间一样,看起来像个洗衣机滚筒。
达丽关上门,将手指上一个硕大的翡翠戒指转了一个面,用绿石头重重打了一下房门角落里的金属包边——就像是电影特效一样,房门一弯,嗖地缩进了她的戒指里。
白泥墙上空空如也,压根看不出这儿曾经有过一个房间。
达丽的“收房”,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把房收走”——林三酒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个胶囊旅馆的房间会分布得如此漫不经心了:“有人要住的时候,就再把房间嵌进墙里去?”
“对,所以看见你的时候,我还真是吃了一惊,我不记得给你开过房。你问什么来着……噢,碧落黄泉的签证官协会不对外开放,”达丽在本子上将“225”划掉了,“如果你是要签证的话,去木鱼论坛,一口气就能解决了。所有的签证官都把待售信息发布在那里了。”
林三酒呼了口气。这么看来,她传送的地点的确是不错;起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里,她花点儿钱就能打听着消息。
“木鱼论坛在哪里?”她问道,“我应该怎么——”
一个“走”字还没出口,旅馆深处的走廊上猛然爆发出“轰”的一股气流,火舌与房门的碎片一起,眨眼间就喷向了走廊。
“总有这种没脑子的王八蛋!”达丽怒声骂了一句,将笔记本往怀里一收,抬脚朝燃烧起来的那间房匆匆跑去;她急得额头上都泛起了一层汗,哪儿还有心情应付一肚子问题的房客,随手朝身后一指:“从大门出去以后,你自己找人问问吧!”
“谢谢,那我走了,你小心些!”她身后传来了林三酒的遥遥一声喊。
造成火势的原因,在十二界中不算很出奇:有个住客刚刚得到了一件特殊物品,在测试其性能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把房间给烧掉了一半。惹祸的那件特殊物品最终还是落进了“丧家之犬”旅馆老板的手里,作为对损坏房间的赔偿——对于这个勉勉强强的解决方案,不管是达丽还是那个房客都十分不满意,彼此都觉得对方占了便宜。
直到一切杂事都处理完了,这位胖胖的老板才隐约想起了今早的意外之财,以及把这笔意外之财交给她后,就一直没再回来的那个高个儿女人。
“我跟她说了不能走后门吗?”达丽下意识地抚摩着着自己粗黑的长长麻花辫,自言自语:“我好像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