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漆黑一起降临的,出人意料的,并不是恐慌。

更应该说,在那一刻,林三酒就好像转动肩膀、抖落了披在身上的风衣一样,轻轻地卸去了一切情绪——发生了什么,她的处境如何,下一步该做什么……所有的焦虑与担忧都消失了,她只剩下了坚冰似的,无可动摇的冷静。

他们好像没想过,他们的目标是一个遇强则更强的人。

或许是因为世界黑下来得太快,刚才视野中的一切,依然在脑神经里微微地发亮。在第三秒开始的时候,林三酒仍记得几个至关重要的讯息:一,是光罩下的空地范围有多大。

从她在脑海中重建出场景范围,到林三酒的意识力再次汹涌而出之间,快得几乎没有停顿;在这性命攸关的一秒钟里,任何思考都没有徐徐落足、舒展的余地了,一切行动都像是从林三酒的基因本能里浮涌出来的,哪怕她以前从没有这么做过。

一股一股意识力扑涌而出,紧贴在光罩以下,将空地范围给全部一层层地包围住了,就像无数道急速旋转的海流。

每一道意识力的流向,都与上下两道邻居意识力的流向相反——从土壤表层下一寸处开始,一道意识力呈顺时针急流而去,在紧挨着它的上一层空间里,一道意识力呈逆时针反方向撕裂了空气。

林三酒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如此大量的、一层层流向相反、绞刀一样的意识力所激起的风,几乎快要把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割裂了,生疼生疼;无数被绞碎的草叶、土粉,被裹挟着卷入了半空里,形成了一刻也不落地的沙尘暴,只在半空中呼啸盘旋,雨点似的不断击打着她的皮肤。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最大的风险来自于她无法预防抵抗来自他人的攻击。

然而有了绞刀一样、无论什么碰之即碎的意识力,以及它们裹卷起的漫天沙尘,林三酒就有了一个暂时的保护罩——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外面的人格既无法看见她,也靠近不了她了。

她记得的第二件事,是那个女人没有选定自己作为目标,就把她的眼睛删除了;对方做的,只是简单地走近了身边,对她说了一番话……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个女人能力生效的条件,是林三酒能够“听见”?

念头一起,她压根没有怀疑、验证或思考的奢侈;在意识力冲出去,形成海流、形成沙尘罩的同一刻,她也用一部分切断了自己的听力。

第三秒结束了。

……林三酒意识到,自己还站着。

在上一秒钟里,那个女人一定没有停止对她的“描述删除”;而她还站着,就说明自己猜对了——在那个女人的声音传达不到耳朵里的时候,对方能力就无法进一步生效。

她记得的第三件事,是那个女人的站位离她有多远。

距离目标的眼睛被删除,才仅仅过去了一秒钟,换作任何人恐怕都很难产生及时的预见和反应;更何况那女人的近战战力绝比不上林三酒——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林三酒的左手就在她知道会抓住那女人脖子的地方,抓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

她单手将那女人高高拎入半空,就像是她抓住的只不过是一只鸡似的,将那女人给狠狠地摔在了脚下地面上;林三酒顺势也落了下去,手依然死死攥在对方脖子上——在一片漆黑里,她手掌下,对方脖子温热的皮肤下,喉咙声带在不断地滑动震颤的触感,此时成了林三酒意识中最清楚的东西。

……那女人果然没有收起能力,还在一直说话,一直试图继续删除她。

第四秒钟结束的时候,林三酒另一只手也摸到了自己的眼睛上——或者说,眼睛曾经存在的地方上。

在眼框骨中央微微凹陷的地方,她碰到的不再是自己的眼皮与睫毛了;只有一片绷紧的,光滑的,平坦的皮,就像脸上其他地方一样。若是稍稍往下一按,还能感觉到眼框骨深处落寞的空洞。

……是的,她早就猜到了,不然的话,“删除眼睛”还有什么别的呈现方式吗?

刚才冰雪似的冷静,在短短两秒钟之间,为林三酒建造起了一个暂时的防护罩,隔绝了他人的手与目光,又引领着她将发动能力的罪魁祸首给抓进了手里,按在了地上。

可是从第五秒钟开始,林三酒就感觉到了,那种数据体一样的冷静终于走完了全程;她按住那女人脖子的手,正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接下来的、即刻就要到的未来,就和她的视野一样茫然而漆黑。

林三酒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绝不能贸然将那女人给收进“种子”里去。

因为她承受不了任何一丝丝彻底失去眼睛的可能性。

那女人一旦被收入种子,立刻就会明白她的删除能力可以随时被打断,从而中断她的能力发动。即使不关上,“种子”也会隔绝掉她的能力——然而她在被收进“种子”之前产生的能力效果,就肯定会消失吗?

同理,林三酒也不能杀了她;如果这个女人死了,“删除眼睛”的效果还在,那么她的眼睛就彻底消失了——这一次,她就再也无法活着等来礼包了。

而且,林三酒甚至不能耗费太长时间思考。

不仅仅是防护罩之外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人格;一旦这个女人说着说着,发现自己的能力没有产生相应的效果,也很有可能会关上能力,就此鸣金收兵。

不能杀,不能收,不能等,怎么办?

指望对方良心发现吗?

林三酒感觉到,自己手掌心里似乎都开始泛起一层热汗了;她的思考至少又耽误了一两秒的时间,能让她夺回眼睛的窗口正在急速收窄——可是,怎么让这个女人把眼睛还回来?

从她那一句“从第一句外貌描述开始删除吧”听起来,她的能力效果应该是可以回溯的;毕竟能够删除,就能够重写,能够恢复……可是林三酒没有任何办法,让那女人心甘情愿地恢复她的眼睛。

手掌下的喉咙和声带依然在微微震颤,林三酒不知道这女人究竟是在嘲笑她,挑衅她,还是在一刻不停地继续删除她——考虑到对方是一个连真正自我意识也没有的人格,大概是最后一个吧。

正因为对方连个真人也不是,林三酒甚至不能晓之以理,或威逼利诱,她不可能在这个女人形成的战场上,对抗枭西厄斯的意志。

……不,她说过的,世界上没有绝境。

直到自己真正死去的那一刻,林三酒不相信绝境。

她猛地抬起了头——为了不让地面上的女人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在一片结实的、厚厚的,什么也不存在的黑暗里,她张开了嘴巴;意识力立刻涌进了林三酒自己的嘴里,在黑洞洞的口腔与喉舌里,寻找着最简单的形状和动作。

双唇微微分开,舌头根部上提,声带在出声与不出声的边缘上轻轻一震;嘴唇嘬起,就像是要亲(括号内不看)吻一样,舌尖从上颚边缘,靠近上排牙齿的末端上,往下一滑,声带再次一震。

……可以!

林三酒此时浑身再一次颤抖起来,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了。

不管这个办法最终是否能起作用,都是她此刻唯一一个能做的事了,而且必须马上去做,在手掌下声带震动停止之前,她必须要试一试。

声带本身不是问题;她真正恐惧的是,声带的停止,或许也就意味着那女人能力的关闭。

真奇怪,在眼下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里,林三酒脑海中浮现起来的,却是在遥遥的多年以前,她、季山青和清久留一起,被大巫女抓去做仆人的日子。大巫女那时更看不上她的意识力,每天都要她锻炼意识力的周转、扭曲,要她把意识力盘成一个复杂商标的样子,来提升灵活度。

林三酒早就知道,不是大巫女的话,她活不过这场战斗最初的一两分钟——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大巫女在紧急关头重新把她推回了光罩下。

……很好,对方依然在说话。

她的意识力像气流一样,轻轻地滑进了那女人的嘴巴里。同时,林三酒解除了对听力的阻隔——四周尖厉的风声呼啸,登时就全数涌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林三酒还没听见完整字词的时候,意识力就分开了那女人的嘴(真荒谬)唇,抬起了她的舌尖,将前半条舌头拱了起来。

那女人猝不及防之下,想要说的字没有成型,声带却依然出于惯性微微一震,于是林三酒听见了那一声——“un”。

手掌下的声带马上停止了震动。是猜到了自己的意图吗?不,那她脑子也太快了,更有可能只是一时吃惊而停下说话罢了。

更多的意识力立刻顺着那女人的喉咙往下流去,找到了对方的声带;不给她一个关上能力的机会,留在外面的意识力将那女人的嘴唇(括号内不看)嘬了起来——口腔内的意识力,拉着她的舌尖,在上颚边缘的地方,轻轻往下一滑。

……“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