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来不及为成功脱身而喜悦,另一个问题便已接踵而来,像脚下大地一样砸向了高空中直直坠落的余渊:他没有第二件防护道具了。

小飞船的航行高度比平常的飞机飞船低很多,他在进化者里也算是身力强横的;但这依然意味着,余渊要从数千米高的天空中,毫无防护地直接跌入脚下广袤的森林里,能依靠的却只有自己的肉身——为了缓和下降速度他已经用尽了办法,却还是在砸裂了树木躯干、跌穿了无数枝条、受了不知多少冲击之后,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知是第几次呼吸带来的痛苦,慢慢地将余渊从昏迷里拽了出来。

他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呻吟,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自己的脊骨,哪里是自己的四肢;他能感觉到的,就是无边无际的、沉沉**着的痛意,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了。

还好……还会痛就好。

余渊花了点力气,才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他的心脏直直沉进了谷底——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恐慌才一成形,即将要冲上脑海时,他却随即从视野中渐渐弥漫的暗蓝天光里反应了过来:不是他因为冲撞而失去了视觉,是他昏迷的时间太长,现在已经是夜里了。

等视力适应了黑暗后,他发现自己正被挂在一棵高高的树上,窝在枝条之间,好像一个巨大鸟巢。不管朝身周放目望出去多远,他能看见的都依然只有层层叠叠、林木丛立的昏暗。

这里不例外,一定也是某个末日世界的模型。

那个原本的末日世界,规模恐怕大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程度,而且似乎只有无穷无尽、连天光都被掐得窒息了的山林,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生命的迹象——就连这个Karma世界的模型里,好像都没有人愿意涉足。

余渊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一点一点地从树枝之间摸索着爬了出来。他的右臂几乎不能着力,似乎是骨头折断了,只能用左臂稳住身体;这就让他往下爬的速度更慢了,也更痛苦了,好几次差点脚下一空,从树上跌下去。

等他终于双脚着地的时候,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这片除了树连一只鸟都不存在的山林里,他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得好像黑夜里的月光。

唯一一个可堪安慰的是,这个地方不缺树枝,他可以暂时把自己右臂的伤包扎处理一下。

至于其他大大小小的伤,余渊决定先不管了;只要双脚还能走,他就得先去找林三酒,告诉她,枭西厄斯以及他手下的人已经开始了反击和捕猎——或许她早已知道了,但那也不重要了。

余渊只希望,自己没有醒得太晚。

透过繁密得不透气的树丛枝叶,他能看见的夜空并不大,不过在他能看见的地方里,哪里也没有浮着一团庞大的烟灰色云雾——这也正常,那个东西想必是可以受控制重新收起来的,不会一直无限期地延展吞噬下去。

真正的问题是,屋一柳发现他逃了吗?还是会以为,他肯定会变成云雾的一部分,所以一离开飞船,就直接去找林三酒了?

说来也好笑:屋一柳从余渊身上拿到了林三酒的精确位置信息,可是他自己却只能循着线索,去林三酒未必会在的落石城先碰一碰运气。

靠着身处于驾驶舱时所看见的那一眼航行图,余渊差不多能确定自己该走哪一个方向。拖着这具伤痛缠裹的身体往前走,却比他想得要艰难多了;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因为他无法在耳鸣声之外,产生哪怕一个完整连贯的念头。

余渊不愿意去想从屋一柳离开飞船后到底过去了多久,林三酒此刻怎么样了。他给自己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往落石城的方向走上一步就行——走完一步之后,再走一步就好。

他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脚下,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身边的山林似乎正在逐渐稀疏,空地越来越宽阔,天光也一点点亮了。

或许是因为他状态不佳,或许是因为他专注赶路,只是当余渊猛然意识到自己听见的不止是耳鸣时,已经晚了一步。

简直好像是从夜幕里突然现身出来的一样,一架飞行器毫无征兆地撕破了沉寂。引擎稳定的轰鸣声,白红亮光刺眼的尾灯,和半空里一圈又一圈的气浪,都在一瞬间里迎面扑上了余渊——他才猛然一顿住脚,一束强光就横扫过了稀疏林地,打在了余渊的面前,将他视野中映成了一片白亮。

在白色的强光里,一个被光波动侵蚀着外轮廓的人影,似乎已经等待许久了,一步步地走上了坡地,走向了余渊。

“我很佩服你,这是真的。”屋一柳的声音稳稳的,却压过了飞行器的引擎声。“很少有人能够从那种云雾中脱身……以至于我都产生了错觉,觉得那是一个绝境,所以大意了。”

余渊眯着眼睛,一动没动。

过了几秒,他才终于从干裂的声带里发出了声音:“……你一直在这里找我?”

屋一柳点了点头。他身后的飞行器正从夜空里缓缓下降,数道白光好像咬住猎物的钩子一样,紧紧地打在二人身上;他背着光,余渊看不清他的神色。

余渊轻轻地说:“你一直在找我,那就意味着……”

不等余渊的话说完,屋一柳好像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对。我将林三酒的位置传给了他们……去找她的人,并不是我。”

余渊定定地问:“枭西厄斯?”

屋一柳对于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刚才余渊什么也没说似的。他从不正面承认枭西厄斯的存在,这一点,余渊在飞船上的时候就发现了。

“没关系,”余渊低低地说,“就算是枭西厄斯……也没关系。你不知道林三酒已经从他手下毫发无伤地走出来了多少次——”

“从你跳下飞船,到你从山林里走出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这句话短暂地将余渊的呼吸全数挤出了身体;他一时还没有明白为什么。

“在今天傍晚时分,林三酒就按照我们安排的那样,到达了落石城。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们之中战力最高的那个男人,在不久之前,刚刚抛下她走了。”

战力最高……余渊差点要让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只会是人偶师。反应过来以后,他的疑惑和不解却更深了:怎么会?

人偶师怎么会抛下林三酒?

如果这是一个谎言的话,未免也太可笑、太不可信了;但或许正是因为它的荒谬,余渊却感觉到了,屋一柳没有在说谎。

“我不得不承认,你们之前为了削弱……为了削弱我们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实在令我也心生敬意。”余渊不知道,在屋一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是否也有几分遗憾:“很可惜,命运的力量凌驾在了你们的努力之上,你们此前的行动不仅是白费了,甚至反倒帮了我们的忙。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你,以及落石城里的三个人,每一个人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余渊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夜空。

他被送走的时候,明明还有那么多同伴,现在却只剩下了……四个人。

“你知道我会去落石城,所以才在这个方向上等着我?”他声气轻和地说,“现在你等到我了,然后呢?要杀了我吗?”

屋一柳微微地垂下了头。“对不起,”他的歉意听起来很真挚——奇怪地,余渊也相信他。“我必须这样做……但并不代表我愿意。”

余渊点了点头。

“在你动手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能感觉到,屋一柳正在打量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余渊此刻出乎意料的平静和沉稳,令对方产生了疑惑。

“什么?”

“你记得我说过,我安排了阿全副本回到我身边来,对吧?”

屋一柳没说话,他原来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我们分开的时候,还在另一层遥远的宇宙里。阿全副本本质上依然是一个副本,不能传送,那他要怎么一路寻到我这儿来?”余渊平和地说,“所以我当时用了一个物品,叫做‘人际出租车’。人会变成他的出租车,接力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把他送到我这儿来。”

不给屋一柳一个开口的机会,他指了指对方身后的夜空。

“你看……最后一程‘出租车’,刚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