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宫道一出现得仓促,死去得突然,但就连这种仓促突然,好像也是他早早计划好的。
或许不知从多久以前,他就预定了今日是他的死期,甚至提前处理好了自己的后事——因为在他死后没多久,他的尸身就开始了无声无息的消融。
仿佛被波浪给打碎了以后,逐渐往深海里下沉、消散的月影;等林三酒转过头去的时候,地上只剩了无穷无尽的血。
世上再也没有宫道一了。
她伸出一只颤颤的手,在冰凉黏厚的血里轻轻划了几下,除了路上石板,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的头发、身体、面孔,整个人,衣服与手杖等等东西,好像都化作了触目惊心的、大量的血,染得林三酒整个视野都是血红色的;她被血浸透了裤子,在夜风里冷得发颤,她好像不知不觉坐了很久,腿都麻了,在撑着地面站起来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
刚一站稳,林三酒突然一下扭回头去,看了看刚才自己坐着的地方。
怀着几分疑虑,她弯下腰,在地上摸索划摆了几下,又拍了拍自己的裤袋。
没有……她没有掉东西,她的东西一般都是收在卡片库里的,也不会因为站起身这一个动作而掉下去。
怎么总觉得好像掉落了什么东西似的……是错觉吧?地上明明什么也没有。
林三酒站在冷风里,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因为刚才哭得缺氧,脑海里充满了迷雾似的疲惫和混沌不清。玛瑟想要复原的人,却是自己已经忘记的、重要的朋友,也怪不得她会这么动情绪……
如今至少她算是为玛瑟复过仇了吧,以后有机会的时候,要把这件事告诉她。林三酒抹了一把脸,一时还有点茫然含混,怔怔往前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她又一次转过了身。
没有,这附近除了暗夜,风与无数的石头,她什么也没看见。
她没有在地上跌落东西,宫道一也消融干净了,附近只有她自己;她循着时间往前仔细回想梳理了一下,以确保自己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事。
玛瑟刚刚走了,临走还恳请她杀死卢泽的身体——可是谁能说卢泽一定就没救了呢?——在那之前,当她空间跨越的时候,她先后碰见了斯巴安和余渊,而后者好像被大洪水给冲到这里来了……
想到礼包和清久留也在来的路上,朋友们就像是一块块碎片正在逐渐聚集补全的拼图,林三酒这才又稍稍安心了一些。
趁四下无人,她应该先把一身染了血的衣服换掉,免得让礼包担心。
林三酒将背心拽了上去,在它擦过后脑勺、彻底离开身体的那一刻,不知牵动了什么,她忽然抽泣了一下——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整张脸都埋在背心里,已经呜咽了好几声了;这让她自己也是一惊。
怎么跟个装满了水的水缸一样,稍微一晃,眼泪就跌出来了?
这可不像自己啊。
当林三酒在裤子的时候,倒是在裤袋里感觉到了一点硬硬的东西;她伸手进去掏了掏,发现是一小块碎陶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破裂后剩下的碎片,还上着彩。
她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钻进裤袋的偶然东西,抬手想要扔,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将它卡片化收了起来。
在几分茫然里,林三酒意识到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迫切得近乎绝望地,想要看见礼包。就好像只要再次看见季山青,某件事就会有答案,一切都会变好,脑海深处那个不断吸走她注意力的空洞,就有可能再度被填满……
她也知道自己心理状态并不正常;只是这么严重偏离轨道的状态,却也是极少见的。林三酒苦笑了一下。
那么,接下来就去落石城的飞船停泊处等他们——
“他就是死在这儿的吗?”
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声音从身后问道。
那隐隐约约的几分熟悉感,令林三酒激灵一下,浑身皮肤都炸开了酥麻麻的电流;在同一时间里,她生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
那熟悉嗓音勾起了久远的、稀散的亲切感,说明来人她认识,还是一个朋友;不,那层熟悉感就像是一层纸,包在坚硬的冰块上,遮不住底下冰冷的真相——来人不是朋友。
等林三酒转过身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有答案了。
薄月不知何时从夜空里淡去了。她努力从昏暗夜色中分辨、勾画出了来人的面孔轮廓,又把他此时的模样,与不久之前玛瑟在【人生如戏】里展现给她看的少年,暗暗作了一番比较。
即使失去了主宰的人格,那一具空空的身体,原来也是会长大,会成熟的。
林三酒脑中仅有数个片刻组成的【人生如戏】的画面,将它笼在眼前男人身上时,就像是要把灵魂对应上身体似的,压不住、合不拢;那一点点相似之处,仿佛一根逐渐伸长断裂的绳索,就快要拉不住从岸边漂开的船了。
为什么?
他不应该躲在某个没人的地方,趁机把卢泽消化吸纳掉才对吗?
此时此刻的林三酒,早就没有力气愤怒,没有力气害怕了。
就好像有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将她给挖空了一大块;她只觉自己既空洞,又疲惫,提不起精神为自己担忧,更不愿意筹谋对策,于是把想法原封不动化成了问题:“你不应该躲在某个没人的地方,趁机把卢泽消化吸纳掉才对吗?”
枭西厄斯没有被她冒犯,但是似乎对她的平静生出了微微的惊讶。
“你以为我在刚刚获得卢泽身体的时候,就没有威胁力了吗?”他看着林三酒,有点好笑似的,摇了摇头。“是宫道一要求我,在我获得了卢泽身体后,来他死亡之处看一看的。”
宫道一如果以为,他可以借由枭西厄斯之手,在死后解决掉林三酒,那他就错了,她此时什么也不怕——等等,不对吧?宫道一人都死了,目的都达成了,何苦还费劲安排枭西厄斯来杀死自己?
“看什么?”林三酒冷冷地问道,“他只让你来‘看一看’?”
枭西厄斯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了血红的海面。
“对,确保他确实已经死了。”他对林三酒毫无顾忌,四下走了几步,鞋底在血液里踩出了啪啪的湿响。枭西厄斯垂下头,抬起一只脚,看了看被血溅红的裤脚和鞋子,忽然笑了。
“真奇怪,对不对?”他说,“宫道一可是帮了我大忙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有恩了。现在,我却正踩着恩人的血走来走去,作为对他的回报……真是有点好笑了。”
“有恩?”
难道枭西厄斯还不知道?
林三酒忍住了油然而生的冲动,一句也不提宫道一的行事风格,只是试探着问道:“仅此而已?”
“不然呢?”枭西厄斯耸耸肩膀,从血里走了出来。
他身后的血脚印一个接一个,把他慢慢地送到了林三酒的身边——卢泽个子并不太高,与林三酒差不多少,然而在他站住脚的时候,她却疑心有阴影投在了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你和你的几个朋友……可真是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啊。”
枭西厄斯低下头,头顶,面孔和身体都沉浸在了阴影里。只有一个下巴,恰好被天光微微映亮了;随着他说话时的动作,那个下巴轻轻地一上一下,仿佛是一个独立于身体的机械部件。
“怎么发现的?大批杀死身体管家,会对我造成伤害……而且还真叫你们掌握了发现身体管家的办法。我没想到,我也有朝一日,会体验到这种附骨之疽一般的伤害和阴影……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身体管家倒下,就连其他世界里的也不能幸免;感受到我的力量一口一口地被蚕食,甚至说我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也不夸张……”
尽管这不是时候,但林三酒依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骄傲。
“因为不止有我。”她低声说,“我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枭西厄斯好像没听见。
“除了大海捞针一样寻找你们,我没有好的办法。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宫道一出现了。”那一个阴影中的下巴,慢慢地说:“直到他将我的目光引向了玛瑟,继而了解了卢泽,我才意识到,原来‘危机’二字中的‘机’,藏在这里。”
枭西厄斯笑了。
“一个灵魂,多个身体,与一个身体,多个灵魂……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配,是不是?”他叹了一口气,从卢泽的嘴巴里,伸出了一股幽幽的,漆黑的风,就像是从什么远古洞穴里慢慢探出的一只手。
不知道为什么,林三酒觉得枭西厄斯好像也有点不一样了。在卢泽之前,他似乎是一个眼里没有人类的力量;在卢泽之后,她说不好——仿佛隐隐约约多了一丝“恶意”。
……难道是因为己方对他的追击,让这一个离人类很远的存在,也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恨”?
林三酒想要打个颤,但身体沉沉的,一动不动。
“你以为我不知道宫道一的行事习惯吗?”阴影里的下巴,缓缓地说:“但是他没有机会了。他拉了我一把,还没来得及‘推’,就意识到,死在你手下的机会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也将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他为了自己的目的,终于破了一次规矩啊。”
“潘翠现在是林三酒吗?”疑问的解答
具体问题大意是这样的:“潘翠使用了物品,现在是另一个林三酒了,她不会插手人偶师事件吗?”
简要不看版答案:不是,不会。
详细解释:
潘翠在副本内用来变成林三酒的物品介绍中,有三句原文,我贴在这作解答。
首先,“在如愿变成第二个目标人物之后,该效果是无限期的,直到使用者决定终止。”
其次,“长久地变作另一个人,将会对使用者原本人格造成逐渐的侵蚀”。
第三点,“最高的连续效果时长不应超过六年“。
结合以上三点,可以做出什么推论?
1.潘翠随时可以终止效果;2.长时间使用,使用者原本人格才会逐渐受到侵蚀;3.最高时长不超过六年,而不是每次一开效果,就一定要开满六年,两回事哈。在目标清久留没了,再没有变成林三酒的必要,且恢复原身有利的情况下,潘翠为什么一直要维持林三酒身份,维持六年,或者维持到自己受侵蚀?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是吧。
不管是从情理还是从逻辑出发,都得不出潘翠会变成林三酒的推论。哪怕强行给她变成林三酒,也必须是很久之后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依然不影响人偶师情节()。
那么,会因为潘翠曾短暂地变成过林三酒,于是发生她插手人偶师事件的情况吗?
我只能说这中间跳了,隔了很大一段空白,你必须自己把中间空白一步步地都填上……因为文里没有这种暗示或凭据,咱要按文来说的话,现在潘翠还在副本里呢。
情理/逻辑而言,【潘翠百分之百会管人偶师事件】这个结果是很难得出来的。
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要脸,但是我觉得有很多末日细节都是可以单独拿出来成立一个故事……某个设定【有可能】发展成什么样,不代表它【一定】会发展成那样。
比如说,只要不影响正文逻辑,我觉得“六年”这个设定,是长是短根本不重要。如果根据这个物品来写文,可能有人在长时间效果后,人格被侵蚀了,然后六年时限到了,效果结束了。后来呢?ta可能在两种人格之间纠缠拉扯,也是一个故事(说人设可能更准确)。
但那就跟林三酒和人偶师没什么关系了。
番外(一)
自从死过一次之后,如今的波西米亚变得平和了,包容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哪怕脑子塞进屁|眼里的人,至少也应该拿爱去给他捅开嘛”。
她自觉她是一个焕然新生的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也面色柔和、轻声细语,只要不去仔细听她说了什么,看着还是很像那么一回事的。
林三酒觉得,这怎么说也是一个进步;唯一一点是,她不知道波西米亚能进步多长时间——船上很有几个好赌的闲人,就开了个盘口,看看波西米亚多久会故态复萌。
同一时间船上还有不少其他赌盘——毕竟大家都挺闲的——比如人偶师这一轮的不杀人记录能维持几天,久旱逢甘霖的清久留能不能发现瓶里的是老醋兑水,女孩儿坚持要跟斯巴安上船(没打错字)的话究竟会不会被拒绝……不过那就说远了。
“我现在不一样了,我得到了很多彻悟。”
波西米亚坐在林三酒身边的副驾驶座上,诚恳而柔和。“过去的我,脾气是有点不好,总是为了人生中不重要的小事而生气……”
“可不吗,”元向西从后座上,也诚恳地说,“真的特别不好。”
波西米亚顿了一顿。“……我现在改变了。”
“你入什么教啦?你不传教吧?”元向西伸出来的脑袋,很关心地问。
波西米亚转过脸,冲林三酒挤出了一个笑。“我以为今天是只有女孩子出来玩的?”
“反正也没有别人要来,”元向西——很有可能是一个下了注的元向西——及时地解释道:“再说我一个鬼,不分性别。”
波西米亚唰地扭过了头。“鬼怎么不分性别了?”
“你上一辈子不是个男的吗?你死了,现在是个女的了,对不对?”元向西理所当然地说,“这说明中间过渡的那个鬼,性别可以互转,对不对?”
“我中间过什么渡——”
“到了,到了,”林三酒赶紧转移了话题,指着前方一座有点儿简陋的城堡,说:“这个以后再说,不重要。副本攻略在谁手里?”
波西米亚窸窸窣窣地翻开身上十多层布料,找出一张折叠的纸,抖开了。
自从得知了礼包的情况以后,除非是急需或无法避免的情况,林三酒再不让他编写东西了——坐落在母王身上的Exodus如今成了一个太空根据地,里里外外有那么多人要吃饭,要用资源,都让礼包一个人编写,万一把他能量耗没了怎么办?
虽然她也知道,礼包本体的能量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她放不下那一种恐惧性的保护欲;如今礼包的主要工作,就是指导众人如何实现自给自足。
其中一个办法,就是要在途径其他末日世界的时候,派人出去了解情况,搜集物资。
据说这一座城堡,会给出一件用之不尽的资源性物品;而且这里的副本生物对美丽的女性很宽容,同一个城堡,冒险的人是男是女,就很有可能是两手空空与满载而归的区别。
大巫女不用说,自然是不屑来的;皮娜倒很谦虚,连连摆手说自己不够美丽。楼琴足够好看,可是Exodus一日也离不开她的运转,女越又刚好不在家……问了一圈,最后只好由林三酒怀揣着一只口红,带着一顶给元向西准备的假发,和一个无需雕饰就很合格的波西米亚,一起来到了城堡里。
红嘴儿的林三酒,长发的元向西,天生丽质的波西米亚,在城堡门口的全身镜子里左右照了一照,城堡大门就缓缓地为他们打开了。
“真的开了?”波西米亚一愣,往林三酒脸上嘴上看了一眼,向镜子问道:“这就给开了?”
“你别忘了要口出善言,”元向西细着嗓子提醒道。
“……谢谢,”波西米亚说,“我认为门开了才合理。”
几个人按照攻略提示,身姿笔挺,步伐款款,完全是三个教养良好的上流社会小姐,在庭院里四散开去,各自分头找副本生物——找到了也不能大声呼喊,失了优美的仪态。在元向西以手帕捂嘴,小声咳嗽起来的时候,林三酒和波西米亚赶紧一扭身,加快了速度但依然维持着姿态,仿佛上班快要迟到的天鹅湖。
“几位美丽的小姐,”一个坐在树荫下乘凉的中年绅士,眼睛闪闪发光地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吗?”
波西米亚面含微笑,态度可人地点了点头,“是呀。”
“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年轻人!”
中年绅士很高兴,他大概不常有被三个年轻女孩含情脉脉地注视的经历——主要是波西米亚——因此一会儿亲切地询问年纪,一会儿要考校几人的诗学,一会儿又回忆往初,一席话逐渐蔓延开去,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一眼望不见头。
然而根据攻略信息,最关键的信息三人等了半天却始终没等来,连林三酒都隐隐不耐烦了。
“这城堡里没有什么好玩的活动吗?”林三酒满怀希望地启发道。
中年绅士眨了眨眼睛。“春季来了,你可以在庭院里赏一赏花……”
“赏过了,”元向西都好像意识到了鬼生苦短,暗示道:“我们就喜欢社交。”
“咱们不就是在社交吗?”中年绅士洪亮地笑了起来。
林三酒揉了揉两个眼角。“我是说,除了你,这城堡里的其他人——”
她的问题还没问完,却被波西米亚按住手臂,近乎宽容地摇头打断了。
攻略上的资料提示了,进化者不能自己把话说出来,否则当场就要被扫地出门,必须要等副本生物主动提起;林三酒自己也不敢肯定,她的话再问下去,是否就有让他们功亏一篑的风险了。
“我来吧,你们耐心不太够。”波西米亚柔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又看了元向西一眼,随即走到了中年绅士身边。
这辈子竟会被波西米亚形容为耐心不够,元向西好像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了——林三酒揣起两手,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原来您就是有名的贝利爵士!”
波西米亚把攻略看过几次了,此时依然做出了又惊又喜的样子。不管逼不逼真吧,这个配合的劲头就不常见。
副本生物受此一拍,更愉快了,把位子都让给了波西米亚——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写的剧本,他接下来居然足足说了十五分钟不带停的,关键信息却连一个字也不沾边。
波西米亚表现很专业,一点不着急,好像是专门来社交的一样。
“诶呀我真荣幸……说到这个,您的夫人呢?哦哦,还没来……她一定很美丽……诶?我吗?我跟您夫人年轻时很像?”
林三酒和元向西没了用武之地,愣愣地站在一旁,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
换以前的波西米亚,恐怕一张嘴就要是什么“你想得这么美脑子里是不是总风景如画”之类的话了,但现在洗心革面的这一个,居然捂嘴笑了:“您女儿应该更像才对,呵呵呵呵。”
“可惜呀,我就一个儿子。”中年绅士的遗憾掩不住得意,故作谦虚地说了几句自己的儿子,终于在对话即将要进入三十分钟里程的时候,转头向几人问道:“说到我儿子,他今晚要和我一起参加城堡里的宴会。几位美丽的小姐,不知道你们愿意赏光吗?”
林三酒早就在一旁等得走神了,还是元向西赶紧踩了她一脚,她才跟着说了一连串的“啊,愿意愿意”——尚且没弄明白她愿意的是什么,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成功了?
波西米亚风度翩翩地由副本生物扶着胳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庭院。
在一行三人跟着副本生物走进城堡的时候,元向西靠近了林三酒,苦着脸小声说:“糟了……你看,我是不是好像要赔钱了啊?”
番外(二)
根据副本攻略的资料显示,副本的奖赏将会出现在晚间宴会上。
进化者需要正确判断情势,或制造机会,或完成要求,才能在晚宴结束的时候将该资源性物品拿走——尽管攻略上没有说明它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物品,几人却在落座之后不久就有了答案。
或者说,各自有了答案;而且谁也不能说服谁。
“宴会上最大的资源,肯定就是吃吃喝喝的东西,”林三酒动用了自己的逻辑分析能力,认真地说:“一般来说,宴会里每张桌子上的酒水菜肴都是一样的,说明产出它们的物品在后厨。”
“你也说了,是‘一般来说’。”元向西抱着两手,看着宴会厅中央的空地,从嘴角里小声说:“但我们被邀请来的是宴会厅,说明副本进行的地方就在这儿,不在后厨。东XZ在后厨,已经超出地图了,有点不公平了呀。”
“那你说资源是什么?”林三酒后背笔挺,一边向其他人微笑点头致意,一边小声问道。
“我觉得是能源,”元向西说,“这儿虽然是个旧式城堡,但是设施都经过了改造,灯火通明的,好像还有中央暖气……这到底是个什么时代背景的副本?”
林三酒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大像。“波西米亚?”
她一连叫了几声,波西米亚才回过了神。
要知道,波西米亚跟乌鸦最大的共同语言在于,都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而她和乌鸦最大的共通点在于,都没见过多少好东西——换句话说,她早就有点目眩神迷了。
宴会厅里高高低低遍布着各式白银烛台;头上悬挂着巨大的流苏型水晶吊灯;来来往往的绅士淑女身上,少不了珠宝怀表、香风折扇;宴会厅尽头的桌椅,一看就是身份最显贵的人的位置,红天鹅绒的高背椅上,镶着精美繁复的一圈漆金雕饰。
“副本的东西你打劫不走噢,”元向西热心地提醒了一句。
波西米亚顿了一顿,喉间咕噜一下,好像把什么话和口水一起吞了回去。她转过头,平和地说:“我改变了,我不打劫。”
话是这么说,但她对于资源性物品的猜测却是:“肯定能产出钱——或者值钱的东西。”
“钱不叫资源,”元向西瞥了一眼墙上指向了七点半的钟,咳了一声说:“再说了,末日世界里的钱不就是废品吗?值钱的东西,就是值废品的东西,那不也是废品?”
他刚才在来的路上,趁波西米亚和副本生物聊得正好,偷偷向林三酒坦白了:他在波西米亚身上赌的时间段为一个月,眼看马上就要到期了;如果过了今晚九点,波西米亚依然是现在这个波西米亚2.0,那么元向西的“钱包”就要重新变成初始版本了。
“钱包?”林三酒生出了疑问。
元向西面色严肃地说:“这是一个比方。”
在Exodus上不需要货币,不过可赌的东西依然很多:有人输了要完成别人的心愿,有人要做好几天的仆人,有人要交出心头好;元向西则是拿了“沙莱斯欠我的所有人情”来赌的——据说沙莱斯欠了他好几个人情,具体是怎么欠下的,他说是商业秘密。
“怪不得你这次这么积极,”林三酒小声问道,“不过你自己下场,这……算不算作弊?”
“不算,她就是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的嘛,”元向西理直气壮地说,“我也是她身边的环境元素之一,总不能给我移除了吧。”
林三酒深觉有理。
波西米亚如果正要生气的话,元向西和林三酒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宴会厅里鱼贯而入了一队乐手,在角落里坐好了,用轻柔的音乐迎来了城堡领主;在众人一番见礼以后,他在最华丽的位置上落了座。
截至目前为止,三人和副本生物进行的谈话,都是一些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寒暄和闲聊;见那体型瘦小精干的城堡领主一坐下,几人都不由隐隐提起了神,交换了一下目光——真正的副本就要开始了。
谁也没想到,宴会刚开始十分钟,元向西的赌就有了获胜的希望。
虽然波西米亚猜测资源性物品跟吃吃喝喝无关,但她照样对宴会生出了理所当然的预期和期盼——别说波西米亚了,林三酒都做好了大吃一顿的准备——结果当侍仆推开大门,一个个端着餐盘走进来的时候,却全都围在了领主身边,相继把餐盘都放在了他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往客人桌子边走的。
“怎么回事?”一手刀一手叉、脑袋都扬起来了的波西米亚一愣,仿佛受到了深深的冒犯。“干什么都围在那边,跟苍蝇……”
元向西一动不动,却叫人感觉他的耳朵唰地立了起来;好像仔细看的话,看见他的耳朵伸出了假发也不奇怪。
“……跟蝴蝶围着花似的,”波西米亚说。
领主伸出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手,叉起第一只盘子上的大虾,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嗯!味道不错……蒜香与芝士融为一体,料汁都被鲜嫩弹牙的虾肉吸饱了……可以,宴客是合格了。”
“可能是个什么特殊风俗,要主人当场夸一遍才开始往下送菜吧?”林三酒猜测道。
波西米亚期盼的脖颈,无风自动地又拔长了一截。
“那么,”领主大手一挥,挥起的风点燃了波西米亚眼中希望的火星。“各位也请吧!”
果然是这样,林三酒想到这儿,扫了一眼元向西,在他脸上发现了失望之色。
然而下一秒,却发生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一幕。
侍仆们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领主桌子两侧,领主本人抓起大虾,张开大口,一只接一只地吃了起来;周围桌上的绅士淑女们,面含微笑地抄起刀叉,从空****的镶金餐盘里扎起了空气,开始了无实物表演。一时间大厅里叮叮当当,杯觥交错,每人嘴里都嚼着虚无,反倒是把三个傻了眼的进化者给显出来了。
“怎、怎么回事?”波西米亚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林三酒,好像在盼她给个解释,“是我瞎了吗,他们吃什么呢?”
元向西倒是机灵,早就与旁边一位中年夫人攀谈起来了;那位夫人好像也是憋不住话的,聊没几句,就凑过了脑袋,对他们小声说道:“你们来之前,没有用餐吗?”
三人都静了一静。
“咳,说是宴会,不如说是开会。”那夫人带着一种分享大秘密的神色,低声说:“每隔两三天就要开一次,哪怕是领主也承担不起呀,所以为了节省成本,我们就是来意思意思,聊聊天,跳个舞就完了,来之前都是吃饱了的。”
元向西面上都在放光,迅速看了一墙上挂钟——快八点了。
波西米亚使劲往嘴巴里吸了一口气;从领主桌子上传来的香味,在几人头上摇晃转圈。
“他既然没有金刚钻,为什么要揽瓷器活?”波西米亚仍旧保持着笑容问道。
“以前嘛,每次宴会我们都是酒足饭饱,食物要多少有多少的。后来来了一个勇敢美丽的年轻少女,讨了领主欢心,好像给了她很多奖赏,大概伤了元气,就再也没有吃的了。”那位夫人解释道。
合着林三酒猜测的那一件资源性物品,早就被别人给拿走了——只听椅子当啷一下,波西米亚腾地站起了身,险些把杯盘都碰翻了;元向西立刻把脸转向了她。
“我……”
波西米亚也瞥了一眼墙上挂钟,随即举起空酒杯,遥遥对领主示意道,“我敬您一杯。”
“真是一位美貌又有灵气的少女!”领主哈哈一乐,也遥遥举起了一只装着酒的杯子,刚要说话时,整个宴会大厅里就唰地一下全黑了。
番外(三)
预想之中的惊呼声并没有响起来。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林三酒听着杯盘刀叉被放回桌上的响声,随即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布料翻动似的动静;几盏火光最先从领主所坐之处亮了起来,并不大亮,好像黑夜里漂浮着的几团鬼火,把捧着它们的侍仆也给照得没了人色。
波西米亚动作很小地往林三酒身边靠了靠,裙子贴在了她肩膀上。“……又是怎么了?”
就像是为了回答她,附近桌子上也相继亮起来了;绅士淑女们从包里、从口袋里掏出了各式小蜡烛,小台灯,纷纷放在了桌上,总算是让大厅里重新又能瞧清楚人脸了。
在一团团摇曳而气弱的光里,那个憋不住话的夫人又凑过了头来;这次她还不等张口,元向西就先举起了一只手。
“您不用说了,让我猜猜,”他拉着脸,说:“以前有一位美丽聪慧的少女,讨了领主欢心,那以后城堡里的供电啊,供暖啊,就老也不够用了,只能摆摆样子……?”
那位圆脸夫人呵呵一笑,赞赏地拍了拍他的手,重新又坐直了。
林三酒和元向西交换了一个目光,谁脸上都不大好看。
合着他们大老远来了这个副本,好东西都早就让人拿完啦?
“那我们是来干嘛的,”元向西都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摸黑视察他伙食质量啊?”
在火烛台灯的映照下,波西米亚一张脸紧紧的,好像被抻得板直的一块毛巾。
虽然现在就剩她的猜测还站着了,但她也很难得意起来;但凡这个领主能剩下一点值钱的好东西,也不至于让一帮人坐在黑暗里吃空气。
还是台子上那领主借着火光,举着酒杯,四下看了一圈,叫道“刚才那位敬酒的少女呢”,波西米亚才重新把毛巾拧了起来,拧成一个笑容,说:“我……我在这儿呢。”
“我们难得能看见这样令人神清气爽的新面孔,请你和你的朋友们都过来吧,”领主话音一落,一个侍仆马上驾轻就熟地摆开了三张椅子,示意林三酒几人在餐桌边坐好了——相较而言,领主的餐桌上灯光最亮,一盘盘清清楚楚、热气腾腾的餐点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了,一时之间,林三酒都分不出灯光与波西米亚的眼睛孰亮。
“来,把盘子挪一挪,”领主笑容可亲地吩咐道。
几个侍仆马上凑近来,将一盘盘色泽鲜亮、摆盘精美的餐点,从几人面前给统统挪远了;一张长桌上登时变得泾渭分明,一半尽是热腾腾的美食,一半是空空****的秋风。
几个人看着腮内鼓鼓咀嚼时依旧笑容可掬的领主,都不由静了一会儿。
“……原来是在灯光下视察他的伙食质量,”元向西嘟囔了一句。
“什么玩意,这是谁找来的副本?”林三酒一向好脾气,也不由得有点来气了。
“是季山青,”元向西低声答道。
“……噢,”林三酒顿了一顿。“谁都有疏忽的时候嘛。”
面对此情此景,波西米亚居然还能一直保持着笑容,大概也是一个奇观了。
她坐得离菜肴最近,却始终一眼也不看餐桌,一双眼睛只停留在领主身上,声音柔和地与他闲聊,餐过一半时,二人都说到了对领地未来建设的展望上了——“您刚才说,希望建一只船队,随您出征大海……”
“对,对,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领主连连点头,还十分自来熟地跨过桌子,用一只沾着油的手,轻轻拍了拍波西米亚的手背。“我的祖上就曾经乘风破浪,进行过远航,并且从海外的各种大陆、海岛上带回了数不尽的宝藏……”
波西米亚连手背上沾了油也不在乎了,身子都凑近了,小声启发道:“宝藏?都有什么宝藏?”
“那可多了,其中有一些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领主说到这儿,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啊……我一直秉持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心态,总觉得我过不了几年也要出海航行的,这些东西没有了就算了,日后我肯定还能带回来更好的收获。”
波西米亚将手握成了一只拳头,慢慢“嗯?”了一声。
“没想到啊,散财是个比我想象中还容易的事,一个不小心,祖上留下的财富就几乎全都没有了。我也没花多少啊……”领主摇摇头,使劲灌了一大口红酒。“结果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建船队了!出不了海,怎么重建我的财富?”
元向西附上林三酒耳边,小声说:“八点半多了,我看她好像快要坚持不住了?”
但是波西米亚再开口时,依然声气柔和:“我看您的城堡里,分明富丽堂皇……”
“咳!”领主先把嘴里的菜咽下去,才说:“你看我的吊灯,挺漂亮的吧,租的。水晶烛台,都不是水晶的,玻璃的,我们领地附近有个玻璃工匠,价钱很便宜。那个白银的,是铝制的,一敲当当响。”
波西米亚的睫毛仿佛眨出了风。“您身上这些珠宝……”
“绿玻璃,红瓷片,”领主一个个点着自己的戒指说,“金耳环是巧克力包装纸。咳,要不是养牛的那一家赶车超速了,我今天连牛排都没有得吃。”
他说到这儿,把那一张看起来十分沉重、十分华贵的座椅,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拽,椅子腿在地上发出了塑料刮擦的声音。
林三酒都能感觉到,波西米亚的怒气正像火光一样摇曳着;但就在这个时候,领主却话锋一转,彻底埋葬了元向西赢得赌约的希望。
“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件宝贝,也是最好的一件。”他感慨着说,“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用它来实现我的毕生梦想……”
波西米亚唰地扭过头,看了二人一眼;在那一刻,三个人心里都生出了同样的明悟——看来只要能说服领主,自己可以帮他实现出海的梦想,最后一件物品就能到手。
“我有办法呀,”波西米亚甜甜地对领主说。
元向西看了看挂钟,再也没忍住,也不维持风度仪态了,脑袋“咚”一下就嗑在了餐桌上。
“好!”
在波西米亚又是承诺又是展望地说了好半天之后,那领主终于将酒杯往桌上一墩,朗声笑道:“好啊!想不到,我的梦想要由你来实现了……这位美丽又有才能的少女,我现在就要将我最后一件宝贝送给你!”
……面对美人的时候,这个副本好像确实会变得很容易。
他难道就不担心东西送出去,出海的事泡汤了吗?林三酒心想。
波西米亚抬起了一张明亮的小脸。
“我的最后一件宝贝,”领主说到这儿,换了一口气,好像要在众人的凝视中吊一吊他们的胃口。“正是我自己!”
波西米亚静了一静,脸上的笑容一时还凝固着。
“我骁勇善战,出身名流,拥有多年的管理属地的经验。”领主满脸都在放光,说:“最重要的是,我交游广阔,可以为你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
在他还在夸夸其谈的时候,波西米亚平静地转过头,对林三酒问道:“几点了?”
“九点零一。”林三酒看了看旁边仿佛又死了一次的鬼,回答道。
波西米亚点了点头,从容地站起了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满大厅都回**起了美丽少女的咆哮——“你爹妈死得早没给你养到进化成人那一天是不是?你在这儿吧唧吧唧塞得一张老脸里馅儿都满了,还能往外喷屎星子,别人脑子里是神经你的脑子里是大肠?你门口有镜子怎么不去看看自己长得值不值一张长期饭票?你看不清楚不要紧,奶奶我可以帮你扇出一个正确的自我认知……”
这个副本里大概从来没有迎来过波西米亚这样的美丽少女,足足有十分钟的时间里,大厅里除了她一个人的声音,连一声哼都不敢响起来。
等波西米亚骂得满头是汗,骂得过瘾了,但仍旧没有完全解气;她一把伸出手去,抢过一根最大的鸡腿,一边啃,一边转头对林三酒说:“不玩了,我们走!什么贫民窟也好意思叫副本,浪费我的生命白走一趟……嗯?”
林三酒咳了一声。
“白走了一趟,你笑什么?”波西米亚狐疑地慢慢放下了鸡腿,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有什么好笑的……你的脸怎么看起来这么讨厌?”
元向西也朝林三酒扭过了头。
“你……你是不是也下注了?你的注下到了几点?林三酒?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