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漫长的述说,也终于快要到头了。
我甚至不知道,在如此绵长无尽的讲述以后,究竟是否还有人在听。或许我只是将故事说给了空洞;我能想象出,在我死后的荒芜时光里,故事的坟墓上长满了高高的荒草,被风吹出空落落的声音。
你大概会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情节。
整体而言,确实也没有太多出人意料之处。你知道了我后来做的事,我后来变成的人;只要终点结局是一样的,那么究竟是从什么路途上走去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只不过,我仍然觉得需要强调一点——不是为了我自己辩白,我并不在乎这个;而是希望你,或者是任何一个正在听我这个故事的人,能够以尽量准确的目光,看待养母的一生。
我进入末日世界以后的头几年,仍旧在试图遵守养母为我定下的规则。
“人都会有失足犯错的时候,你也是一个人啊。”在养母离婚以后,过了两三年,她对我这样说过。“错一次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在正确的路上继续往前走。”
没错,我违反了养母的所有规则,但那在我看来只是“一次”。
还有下一次,下下次,我可以选择不违反它们。
养母的规则,是我赖以为生了二十年的准绳,靠着它们,我在人类社会中获得了良好的教育,得到了收入和地位,获得了其他人的首肯。但这并非是我愿意遵守它们的唯一原因。
说起来,或许有点反直觉。
不过正是在那一套从各方面约束着我的规则下,我反而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你看,真正的自由并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自由是你可以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形貌生存,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面貌,你依然安全,你依然被接纳——依然被理解。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套规则并非枷锁,它们是养母为我划出的边界。在边界之内,我体会到了长达二十年的安全与自由,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二十年的安全与自由。
所以在最初的几年里,我努力地想要将养母的规则加于末日世界中,就像反复拨动着一具死尸的手腕,看看它能否复活。
我当然知道,我所处的世界已经不同了,没有所谓的社会规则了;但是……婴儿吸奶嘴会安静下来,并不是因为它们吸到了奶。
你也是在末日世界中生存了十几年的人,你自然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一个被我扔掉的,是“不能杀人”。
有一次我在夜半时分,被某种动静惊醒了。我躺在黑夜的笼罩下,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天光,静静看着那个白日里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自以为悄无声息地爬进了房间窗户。
那之后不久,我卷入了一场针对物资展开的群斗里;面对那一卡车的东西谁也不肯退步,我与另外几人一样,手上也沾了血。还有一次,有个进化者误以为正在勉强遵守规则的我是个好人,并且可以利用这一点……总之,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末日创造出来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养母为我定下的规则,就好像年头太久的松紧带,在末日世界一次次试探着摸索、伸展、拓宽它的极限后,逐渐变得越来越松弛,越来越没了形状。
对于养母带大的宫道一而言,末日世界是一个构造混乱,令人茫然的地方;对于那个天生住在宫道一身体里的我而言,末日世界是一个上天厚待给我的游乐场。
我很快就发现了,只要我愿意,几乎没人能逃过我的能力影响;我想从别人身上获得多少乐趣,他们就只能哀号着提供给我多少乐趣。
我这么说,可能显得我很自大,不过你们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对抗的机会。
哪怕是现在,在你已经杀死了我的时间点上,我依然要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女娲之外,没有人能阻止我去做任何一件我想做的事。
随着养母的规则一条条地变形,失效,入土,我能伸展手脚的空间也越来越大了。那几年里,我几乎红了眼。
一个禁欲的人突然破戒,自然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那段时光充满了疯狂的纵欲,我从不知餍足,从一段弯折破碎的人生,紧接着跳入下一段失去人形的嘶嚎里,自觉每一日都过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
你说奇不奇怪?
明明是非常符合我天性的一段经历,我却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得最清楚的细节,是我常常在无人的夜半时分爬起来,游**在城市的街道里,反复在屋子里转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知道我还没找到。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养母了。
时隔许久,又一次叫我想起养母的人,其实是一个陌生人。我那时并没有拿他当作猎物,好像因为我们共处于同一个副本中,我最后将他击败了——他受了很重的伤,还受到了失去进化能力的惩罚(能力由副本奖赏给了我)。
“你什么都有了,”在副本结束后,他瘫倒在大门口,拽住了我的裤腿,哀哀地向我哭道:“求求你,看在你拿走了我的一切的份上,让我活下去吧,我只要一个医疗物品,我只想把血止住……”
他的手上纹着一只飞鸟图案。
我看着那只飞鸟,不知怎么,被勾动起了多年前的记忆,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的喂鸟器,我撒在他们院子里的那一把米。
在想起了邻居家院子的下一刻,我好像跌穿了时光,重新跌回了当年的小小的宫道一身上;我站在秋原家的车道上,养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
“你做出了伤害,你就必须要做出弥补。没有人活该变成你的目标,你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有一套谁也不能打破的规则。你一定要学会分辨是非,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才能够在这个世界上顺利地活下去……我想让你拥有一个平静幸福的人生。你愿不愿意让妈妈帮你?”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如此波动、如此破碎的光,我想是因为有一层眼泪。
我医治了那个人的伤,给他拿了几件特殊物品和一些吃食。
我重新想起了养母,和她为我设立的边界。
养母的大多规则在末日世界里都无法进行下去了,但有一条仍然可以:在作出伤害之后,要对他人进行弥补。这是我为数不多还能紧紧攥住的规则之一(另一条是不许吃人肉,我并不嗜好它);于是我循着过去几年的路,找回了一部分人,对他们做出了弥补。
重新试图遵守养母残存的规则时,我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我可以使时光回溯,如果我可以选择生活在任何一个时间段里,我会选择反复回到养母身边的那二十年里,靠纪录片和悲剧来满足我的天生欲望,然后和她坐下来共进晚餐。
只是,对我而言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我离家太远了,早就忘了回去的路;留给我的,只有隐隐的,噬咬着我的思乡之情。
我对自己说,假如伤害人之后,做出弥补就可以重获安宁的话,那么我先行弥补,再去伤害,是不是也一样?好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我推他一把,再拉他回来,对他来说不是回到原点了吗?
这样一来,我满足了,但我也仍然遵守了养母的规则,对不对?
是的,我对你说谎了;人的感情的起伏,才是我这样做的目的。
我自认聪明,但是聪明人自欺欺人起来,远比傻子更加高效。
有一部分的我当然知道,我在曲解养母的用意,我在滥用她设立的规则。内心深处越是清楚,我就强迫症似的,越发谨慎、越发精细地在天平上衡量出伤害与弥补的分量,要确保二者的平衡。
……后来我无意间遇见了你。
我曾经和养母一起看过一部电视剧,是以历史上真实的连环杀手为原型的。我那时感觉到,她在我身边看得并不太舒服;但我依然会叫她和我一起看。
“如果我也是以杀戮为乐的人,偷偷杀了很多人,你发现了,你会怎么样?”我扭头问道。
养母看了我一眼。“你不会的,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可以控制自己。”
“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发现了我是个连环杀手,你会怎么样?”我把双腿盘起来,舒舒服服地倚在沙发里,又问了一次。
但养母并不喜欢这个问答游戏,又一次侧面否定了我的问题。我只好猜测道:“你会帮我瞒住,当没发生过吗?”
“当然不会。”
“哪怕我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也不会?”我追问道。
养母的神色很平稳,说:“那也不会。”
“那你会怎么样?”我问道,“报警?”
顿了一顿,养母“嗯”了一声,目光仍旧专注在电视屏幕上。
我没什么趣地扭过头,准备继续看电视,下一秒,猛地从沙发里直起了身子。
养母好像生怕被抓住过错的小孩一样,也扭过头,我们对视了一两秒。
我那时对养母已经太了解了,不管是她的情绪,神情,还是她人格的强硬度。我忍不住惊讶,看着她大声笑了起来:“你会杀了我!是不是?妈,你可以直说,家里就咱们两个人……你会杀了我!”
“不要胡说了,”养母匆匆说,站起了身。“你死了以后,我难道还能一个人活下去吗?”
……你应该已经都明白了。
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但是它已经消失了。
让我成长为人的,救下我一命的,是养母;如今应该结束我生命的人,也只能是养母。
你是我能够找到的,最接近她的人。
我不相信天堂或地狱这样的说法,不过我相信,你为我铺出的终路,一定能将我引领到离她很近的地方。
但我不能将真正的原因告知给你;否则你很有可能会觉得,我似乎还是一个可以挽救改变的人。
我不是。
为了证明我不是,为了那一个我理应承受的结局,我需要对你做出相当程度的伤害,在你面前营造出(或许不需要营造,本色出演即可)一个冷漠低劣,异物般的宫道一。
你所见到的,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我精心安排整理了不知多少遍的剧场;它就应该是仓促,强硬且突然的。
我不知道我死后会发生什么,或许会出现什么变故,让你永远也看不见这一封影像信件。
但我知道一点。
我终于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