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退回福利院时,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时我还很小,没有名字,更不记事。后来我大了几岁,慢慢在身体一些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不少伤痕,形状少见,面积也不小,摸上去并不疼。它们一定出现得非常非常早,感觉就像是我的手指脚趾一样,是与生俱来,从生命一开始就在陪伴我的东西。
第二次被退回福利院的时候,我还不叫宫道一。
但我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回福利院的路上的细节,我都忘了;脑海里最早的一幕,是从我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开始的。门不知道是谁打开的,我将耳朵贴在墙上,仰着头,看着椅子里那一对夫妇的后脑勺,在说话时轻微地左右晃动。
“……我无法接受……”那个相处了两个多月的,叫“爸爸”的男人,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我由衷地感到很抱歉……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能解除一切责任关系……有必要的话,我会让律师……”
院长语音含糊地说了几句话,发出了一阵不太激烈、可能只是走走过场的抗议,那对夫妇就站起了身,椅子被他们推出去时,划出了一阵摩擦响声。
他们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我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女人一低头,冷不丁看见我就在门边站着,顿时吓了一跳,从喉咙里低低叫了一声——等她回过神,她似乎自觉失态,脸上有红有白,朝我伸下来了一只手。
“对不起,我……”
然而那只手还不等碰到我,半途上就突然想起什么,缩了回去,好像怕触电似的;她直起身体,往后踉跄了一步,被丈夫给挽住了。
男人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扯了扯妻子的衣袖,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走廊里远去,听着那个女人低声地问:“……他不会记得路吧?那么远……”
像我这样,一个健康、有礼(如果你允许我大言不惭的话,我会再加上聪明漂亮)的男孩,哪怕是在一般被认为已经很大了的五六岁上,也不缺愿意领养我的人。
来看孩子的夫妇们,或者同性伴侣们,往往在看了我一眼之后,眼睛里就亮起了光。他们软声跟我说话,在离开的时候向护工窃窃私语——“这么好看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待到这个年纪?他脾气不好吗?”
第三次被领养,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院长在办公室里和养父母聊了很长时间。
“如果这个孩子应该被谁领走的话,那一定是你们了。”院长好像如释重负一样,说:“再没有比你们更适合的人选了……”
“我很愿意帮助他。越是这样特殊的孩子,教养起来就越需要专门的知识。”养父说,“我也认为,没有比我们更合适的人了。”
在他们走出院长办公室后,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好一会儿。
我也对养父母的仪表十分满意。他们并不是天生多么美貌的人,然而他们的气质,谈吐,举止,都和我当时在福利院里见过的其他人不同。养父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沉稳,外套手肘上打着皮革补丁;养母身姿挺拔,目光柔善,在与我说话时似乎有着无限的耐心。
他们的宅子,也是我后来十几年的家,是一处与主人同样低调、沉稳的老房子;家具并不华丽,但是每一件都沉甸甸地,有不少年头了。养父在楼下的书房,同时也作为接待病人的咨询室;养母并不执业,只是和他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里教书。
房子里永远不缺来来往往的朋友、学生与病人们;多出一个孩子之后,或许是出于礼貌,他们也总是对我称赞有加。
“看起来就像是老天专门给你们准备的孩子,”在以为我听不见的时候,养父的老朋友打趣说。“跟你们的气质举止简直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福利院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教养,你们花了不少功夫吧?”
“他真的好漂亮,我很少看见这么好看的小孩。”一个女学生喃喃地说,“他长大以后,不知道要伤多少女孩子的心……”
“他还相当聪明,”养父都忍不住骄傲,对客人说:“我为他做过一套儿童的智力测试,对于一个学前教育几乎为零的孩子来说,他的表现非常惊人。”
养母那时只是面含微笑地听,并不加入到夸赞我的行列中去。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她对我的观感并没有那么好;这真的很奇怪,因为在福利院的时候,她似乎是真心为了能领我回家而高兴的。
为了不被再次退货,我加倍地对她好——一个小男孩能做的,赢得成年女性好感的事情,你当年作为一个父母双全、无需刻意讨好的女孩,可能想不出会有多少。
我为她摘过邻居家的花;在她来查看我的时候假装睡得迷迷糊糊,叫了她一声“妈妈”——这种称呼不该一上来就用,要用在刀刃上,才能起到效果;我偷偷为她的绿植和盆花浇水,但是当然了,每次都会被她看见。
除了懂事之外,偶尔一点别扭、脾气也是必要的;有时只有养父能哄好我,有时只有养母。我后来悄悄向后者增加了一些倾斜,为了让她知道她对于我的重要性。
仿佛是带着一点不情愿似的,养母逐渐对我更柔软了。
“很有可能是因为上一个家庭环境里,就是有毒的,因此才引起了这孩子不稳定的表现。”养父有一次在早餐桌上,低声地对养母说,“在我们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道一自然会被引导出更好的特质来。虽然我不主攻幼儿心理学,但后天环境对于关键期的影响……”
他说了许多专业的话,听在年幼的我耳朵里,有不少生涩难懂,如同密码一样的词;从养父的神色态度来说,他似乎不仅对我很满意,对他自己也很满意。
养母啜饮着黑咖啡,只是偶尔面含微笑地点点头,或者说一声“嗯,对”。
不过天性是很难忍住的东西,更何况我当时只是一个不足六岁的小孩。我感觉我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尽了;然而在一个受过教育、又是专业人士的成年人眼里看来,或许我的表现依旧漏洞百出。
中间有一系列的事,其实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有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偶然例子,以难以解释的原因,在被称为童年的一片迷雾中,亮着零散孤单的光,灯光穿透了时间,映照在我如今的脑海里。
我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似乎发生在我进入家门不久以后。
养父母家有一个小院子,有泥土,有植物的地方,就自然也少不了虫蚁。我很快发现附近不知道哪里有一个蚁窝,蚂蚁会从围墙角落里钻进来;我对这件事视而不见了一个多月后,终于忍不住心痒,开始在院子里的隐蔽处,留下一些纸片,纸片上盛着我吃下午茶时存下的点心渣子。
“我说院子里最近怎么这么多蚂蚁,”养父在某一天晚饭后,抖了抖报纸,笑着说:“原来这孩子一直在喂它们!道一,你来。”
我走过去,双手搭在他的单人沙发扶手上。
“你为什么要留下那些杏仁碎渣?”他笑着问道,眼睛在镜片后闪光。
“蚂蚁有东西吃了,而且还会常常进来玩。”我当时好像是这样回答的。
养父看起来更愉悦了。“观察蚂蚁对你来说,很有趣是吗?噢,好,那爸爸给你买一个蚂蚁农场吧。你可以从蚂蚁的出生开始,一直好好地研究它们……至于那些野生的蚂蚁,可能会对院子里其他的植物造成影响,咱们暂时别让它们来了,好不好?”
他扭头,又对养母说:“道一说不定有点科学天分呢。”
我也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养母。她只有读书时才会戴眼镜;那一刻,她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上,镜片上跳跃着壁炉里的火光。养母黑黑的双眼,从镜片上方笔直地注视着我,专注而严肃,没有一点点愉悦的光。
我怀疑她那时已经猜到了一些,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喂蚂蚁喂到第二周,它们就养成了习惯,总是要来到固定位置——我留下的纸片上——寻找吃食。
那一天,我先留下了点吃的,在蚂蚁彼此沟通,形成了长长的、不停息的队列后,我将强力胶抹在一张纸上,只抹了一半。在没有胶的那半边,我慷慨地留下了几块椰子马卡龙。
这将是它们至今为止最丰盛的收获,也是永远搬不回家的收获。
那强力胶是我在地下室找到的,似乎来自某一次的室内装修,效力非常好。被老师称为大力王的蚂蚁们,一步一步地深陷泥潭,长而纤细的触足,一颤一颤地往外抽,抽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摇摆,却始终也没法往前、往后迈出一步。
香甜的椰子马卡龙就在咫尺之遥,在半张干干净净的纸上,逐渐油润了纸面。
一只又一只的蚂蚁仍然在奔赴而来,一只又一只地被黏在纸上;它们挣扎得很厉害,过了一会儿,我甚至在纸上找到了许多挣断了的细腿和触角。
我该如何描述那时的心情呢?
那是我少有的、满足的时候;我对于蚂蚁们垂死的挣扎着了迷,什么都忘记了,看着半张纸上的蠕动的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满,就好像一个蚂蚁的地狱图卷。如果它们能发出声音——
“你在干什么?”
我浑身一个激灵,甚至坐倒在了地上。挂在半空中的,是养父沉沉难看的一张脸。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一个病人爽约了没来。
后面长长的、沉闷的谈心,自然是不提也罢。
当天晚上,一回到家的养母就被拉进了书房里。在书房厚重木门的一里一外,我和养母沉默地听完了养父对于蚂蚁事件的描述;最终令我有点慌张的,是养母近乎平静的声音。
“我们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不是吗?”她沉缓地说,“三条板凳腿的理论,我不说你也知道。天生的缺陷,幼年的虐待,以及后天的教育和环境……他已经占了两条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第三条——”
“你在说什么?”养父有点震惊地打断了她。
我在门外,也同时从心中问了一句——你们知道了什么?
“三条板凳腿,那是针对反社会人格而言的,道一他——”养父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中断了。
我将耳朵贴得更紧了,想要知道他们接下来要拿我怎么样。
就在这时,门开了。
养母站在门后,面容背着光,昏暗暗地看不太清楚。我从没被抓到过现行,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但养母却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
“听我说,”她在我猛然剧烈起来的挣扎中,一边按着我,一边低低地说:“你不知对错,这并非你的过失。但我相信你可以学会分辨对错,知道是非……即便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内疚懊悔,依然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在这里,我会陪你走完每一步。别害怕,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