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瑟猛然从她手中抽出身那一下的力道,是如此之重、如此之急,甚至将林三酒的手臂肌肉抻得疼了一疼。
“怎么了?”林三酒愣了愣。
玛瑟盯着她,好像有什么狰狞之物就要从那薄薄一层、随时会碎裂的最后一点控制下破土而出;好像她眼角的血丝,火一样红的头发,马上就要烧起来了,将二人都包裹进去,竟令林三酒也感到了几分害怕。
天下之大,她不认识一个人,不是很正常吗?
林三酒很想再问一次,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对于玛瑟来说似乎至关重要,而话到嘴边,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敢问出口了。
对于玛瑟来说至关重要……而自己却不认识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不对吧?
“怎么了?……你说话啊,”她冷不丁切断了念头,试探着伸出手,却被玛瑟一拧肩膀,狠狠地摔开了。“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帮你忙……·”
“你怎么会不记得卢泽?”玛瑟好像这个时候,才重新找回了声音——尽管与半分钟之前相比,却简直不再是同一个人的声音了。她的声调厉了一度,又重复问道:“你怎么会不记得卢泽?”
林三酒站在原地,隐约仿佛感觉到有一个魔术师,即将在天地之间拉开一道帷幕,将某个她长久以来始终不愿正视的戏法展示给她看——而她终于到了不得不看的时候了。在莫名的、轻轻的颤抖里,她小声说:“我……我忘记了……”
玛瑟误会了她的话。
“忘记了卢泽?”玛瑟走上来一步,仰着头,似乎在控制着自己不要动手。“你怎么可能忘记卢泽?你明明还记得我——”
“就算我不记得他,我一样也会帮你!”林三酒打断了她,急切得简直近乎恳求:“你说好了,只要我能做到——不,哪怕我做不到,我也会想办法——”
玛瑟没说话。她垂下头,抹了一下鼻子,再抬起头时,怒意、焦迫都消退了几分,目光空落落地茫然,似乎不知道世界之大,她的眼睛该落向何处。
“没有办法了……我们在极温地狱之前经历的那一个世界里,认识我们的人都不在了……”她喃喃地说,“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找……最终除了偶尔的死讯,什么也没找到。这个世界上,曾经与我们一起战斗,一起生存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林三酒手心里尽是凉汗,又恳求了一句:“你告诉我啊!”
玛瑟慢慢笑了一下。
“我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从碧落黄泉的兵工厂里拿到了一个物品。”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它的名字是——”
林三酒已经知道了。
或者应该说,在玛瑟突然从她手中挣脱出去的那一刻,她的潜意识就把一切碎片都拼凑起来了,拼成了一张黑夜里浮在她身边的微笑人脸,而她变成了那一个缩在被子里,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的小孩。
“【人生重塑】,”她听见这四个字从自己的口中滑了出去,令玛瑟一愣。
林三酒重重地抹了一下脸。
“我……我后来在一个兵工厂的废弃分部里,看见过对那一起事件的记录。记录里说,在你袭击兵工厂的那一个晚上,丢失的物品里有一件【人生重塑】。”
好像兵工厂还以为,那是斯巴安拿走的。
玛瑟沉默了几秒,才开了口。“所以,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做什么吧?”
仿佛身处不知该怎么截断的噩梦中一样,林三酒点了点头。
就像她曾经用【人生重塑】,从一团数据之中重新打捞起一个真正的活人余渊一样……玛瑟希望她能够用同样的办法,救回那一个她毫无印象的“卢泽”。
可她甚至连对方多大年纪,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会忘了卢泽?”玛瑟再也忍不住了,盯着她,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好像不加控制的话,她会将林三酒的腕骨攥裂。“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会把卢泽忘了?我们在极温地狱里一起冒险,一起生存的那些时光……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根据对他的了解,对他的印象,把他带回来——”
林三酒知道在无穷文字里,哪三个是答案。
“我在一个世界里遇险的时候,”她低声说,“接受过一个人的帮助。”
玛瑟原本好像还有无数愤怒、无数嘶喊,却突然一下子都折断在了喉咙里;半开的口中,是漆黑的死寂。
“他在一种物品里混进了一个东西,我无意间吃下以后,就忘记了一个事物。”林三酒垂着眼皮,始终不敢看玛瑟。“他说,未来要我付的代价太大了,在那代价发生以前,帮助我几次也不多……”
玛瑟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睛早就干了,好像是被火给烧灼干的,血红血红。
“……宫道一。”玛瑟哑着嗓子说,“是他告诉我,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物品,也是他帮助我进了兵工厂,得到了它……”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大地,才发现它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一样,旋转沉坠下去。“所以,你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一直以为,他日后会上门找我收债。”玛瑟木着一张脸,手上的力道正在逐渐放松;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进化者,正在慢慢地往地上滑,像个小孩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现在想想,他的原话明明是,‘你不会错认付出代价的那一时刻’……”
“等等。”
林三酒突然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坐在了玛瑟身边,一迭连声地说:“等等,或许有办法——有办法!我跟你说过的,那一个正在往这儿来的朋友,他曾经解读过我的数据……我的记忆,他一定有我记忆的备份!只要我记起卢泽就好,是不是?”
其实她并不知道礼包记录的究竟是她的生理数据,还是也包括了她的记忆;但是现在,林三酒没有不坚信记忆备份的余地了。
玛瑟抬起了一双空空的眼睛。“宫道一……知道他的存在吗?”
林三酒愣了愣。“……应该知道。”
但是,就算宫道一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礼包怎么样,更何况礼包在变成数据体后,大半人生都是在数据流管库里度过的。他绝不可能潜入数据流管库,把礼包存储的数据抹除——
“那么宫道一一定算到了。”玛瑟近乎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一定不可能了。”
她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对数据体的不了解。
“他不可能对数据体下手,那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我们这样的人身肉胎,甚至根本没有办法接触到数据体的存储空间。”林三酒急急地劝道,“只不过,你可能要稍微等一等。我们正在与一个近神般的人为敌;他一直想要寻找我那位朋友储存了数据的本体的位置,现在大概也正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果现在马上让他回去,为我寻找记忆的话,可能会被那个人发现……”
不管她说了什么,玛瑟始终没出声。
在短短片刻之间,她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小球,被种种激烈迅猛的情绪反复击打冲撞;此刻的玛瑟,看起来就像是累了一样,眼皮半开半合地遮住了瞳孔。
她越是不说话,林三酒就说的越多,好像她能用自己的声音在空渊里填出一片可以立足的实地,以至于她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说得很远了。
“那个人非常可怕,可以控制许多和进化者一般无二的身体管家,还能通过投在地上的影子攻击人,控制人……所以你一定也能理解,我为什么说要在击败他之后才让礼包回到本体那儿去……”
这话说完好几秒钟后,玛瑟的目光才忽然切开了空气,扎在了林三酒身上。
“你说什么?”她慢慢松开了抱住膝盖的手,后腰直了起来。“你刚才说,那个名叫枭西厄斯的人……可以控制进化者?”
林三酒点了点头。
“可以通过投影控制人?”
林三酒点不下去头了。她张了张嘴,生怕自己要说的话,是不该存在的话。
玛瑟转过头,看着远方的巨石岩块,慢慢地掉下了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