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林三酒以前从没接过发,她也知道接上的头发是会掉的。假如她现在用水猛冲那一根看不见的、刚刚接上的头发,能不能把它也冲掉?

“要是冲掉了,”意老师充满希望地说,“是不是所剩时间也会增加?”

其实林三酒也清楚,除了“哑剧演员做过冲水动作”之外,她这个想法没有多少根据。只是当她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签到表以后,不由暗叹了口气——她眼下能试一试的办法,恐怕也只有冲水了。

因为签到表被夹在一块板子上,板子又是挂在墙里一根钉子上的,而哑剧演员偏偏没有做过“抬手取下东西”这一动作。

“先试试这个,”林三酒走到两个洗头台之间,四下看了看。“冲不掉的话,再想想其他办法。”

两个洗头台都冲着墙壁,躺椅则对着布帘。假如她站在墙壁这一侧冲头的话,万一理发师生物进来了,她就等于被堵在了墙壁与理发师之间……可是她也不能给理发店的东西都搬个家啊。

林三酒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站在躺椅旁边,将身体一侧对准了帘子。

这样一来,假如理发师生物进来了,她至少还能给他来一个侧踢——刚才都能把他给撞飞一次呢,现在再给他踢飞一次,也不是不可能吧?

水管开关似乎很久没被打开过了;她扭开开关以后,水管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咕噜噜”的滚响,等了一两秒,才总算哗哗地冲出了水柱。林三酒迅速抬头看了看,发现帘布外的理发师生物似乎仍然没有走过来——帘布下的地面上,只有一片昏淡的光,没有影子。

“开始吧,”意老师似乎有点紧张地说。

洗头池设计得很深;等她埋下身的时候,林三酒发现,她的整个视野都陷在了洗头池里,连帘子都看不清了。

水柱沉沉地冲打着她的额头,水花四溅着跳进了她的眼睛里,流过了她的整张脸。她不得不使劲挤一下眼睛,再重新睁开;眯着眼睛看一看四周,再赶紧闭上眼。

尽管她费尽心思想要保持对周围环境的警觉,可是如此反复几回之后,林三酒心中不安却越来越浓了。

她的五感仿佛都被水流给冲散冲碎了,连帘子究竟有没有动过都不知道;就像蒙着眼睛走在悬崖边上一样,林三酒实在忍不住不安,赶紧从水池里直起身,像哑剧演员一样抹掉了脸上的水,抬起头。

在她低低的喘息声里,帘子仍像刚才一样,沉默地垂在面前,隔断了外面本来就已经十分昏蒙的光。

“好像没事,”意老师松了口气。

林三酒也放下了半颗心;身后洗头池的水龙头还在哗哗流水,完全是下意识地,她转过了身。

理发师生物的硕大头颅,正立在她身后,那一个又宽又长的笑容从左耳裂到了右耳。在他的面孔前,是一只急速朝林三酒面孔上压来的手。

“快躲!”

在意老师的尖叫声里,林三酒的身体已经作出了反应。洗头台旁空间狭窄,她无法闪转腾挪;第九个动作就像是光一样,自然而然地照在了她的身上——眼看着那只手已欺上面门,林三酒迅速向后压下了腰。

那只手正好打在了空气里,也是她的脸刚才所在之处。

“快从这儿出去,”意老师急急地说,“这里空间太窄了!”

林三酒双手在地上一撑,核心肌肉登时发了力,将她的身体拉入了半空,朝后空翻了出去——店面空间窄、东西多,哪里经得住进化者的几个后空翻;她在向后翻跃的时候,不慎扯下了帘子,帘子又拽下了杆子,她的肢体还撞翻了几个柜子椅子,等她好不容易在店内直起身的时候,半个店里都是一片狼籍了。

而理发师生物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工位上,再次慢条斯理地剪了一下空气。

从镜子上划过的那一瞥,也告诉林三酒,她的行动没成功;额头上那一根油黑滚粗的头发,依然没有被水冲掉。

“好歹没有再长一根那种恶心人的玩意,”意老师都有点气喘吁吁了,“那家伙是怎么绕到身后去的?”

林三酒站在满地打翻的瓶罐和椅子之间,缓了缓气,目光一直没敢从理发师生物身上松开。

尽管她也不知道,一直监视他究竟还有几分意义。

“他可以瞬移到任一位置,而且即使被我盯住了,也仍然可以向我进攻……”她在脑海里理了理目前的情况,心下越来越寒,“可我能做的动作就这几个,我怎么躲得开?”

一味躲闪退守不是办法,她就算躲得开,也不能从店里出去。林三酒焦虑之下,目光在店内扫了几个来回,忽然一顿,重新落回了地上。

她刚才不慎撞翻了许多东西,此时在她脚边,与盖子分了家、滚在地板上,泼洒出了一片蓝色膏体的,正是一罐染发剂。

林三酒抬起眼睛,失去帘子遮挡后,远处的签到表就暴露在视线里了。

她又看了看染发剂。

尽管她也说不好,自己究竟在期盼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接下来的动作却几乎顺理成章了。哑剧演员做的不少动作,都需要先弯下腰去,因此她顺顺利利地就抓起了染发剂,再次做出了第八个动作——抡圆胳膊,她重重地将染发剂扔上了签到表。

蓝色染发膏“啪叽”一声四溅而散,将整张签到表都染得花了;远远看去,什么字都不剩了,只有一片斑驳的蓝。

“你干什么!”理发师生物腾地扭过了脖子,“你怎么乱动我们店里的东西?”

他终于有反应了?

林三酒盯着理发师生物,发现他巨大的脸上,竟隐隐浮起了几条粗壮青筋——跟正常人的手指一样粗。

“那是我今天来签到上班的证明!”理发师生物仍在发怒,“没有了它——”

没有了它,是不是他就可以赶紧滚蛋了?

然而与林三酒的期望不同,理发师生物的下半句话却是:“我得想别的办法证明我今天来上班了!”

他顿住想了一想,粗如手指的青筋渐渐消了回去。“等我给你理完发,你签个字,证明是我给你理的发,应该就没问题了。你把我们店的东西都搞乱了,这一点不算什么吧?”

林三酒愣愣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失望、焦躁还是愤怒,令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确实没有想到,毁掉签到表,竟对理发师生物几乎没有造成影响。

“你再等等,我还有一会儿就能完成了。”理发师生物说着,再次转过了头。

还有多久?

林三酒这才想起来时间问题,急忙转头看了看店内一角的电视;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此时电视屏幕上的倒计时是0:26。

哑剧演员又一次慢慢地打了个呵欠,嘴张得好像要把脸都吞没掉似的,等他好不容易闭拢嘴,他抬起手,抹掉了眼角的泪珠。

二十六分钟……

林三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二十六分钟……应该没有错,她刚才又是查看环境、又是冲水,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不,不是时间出错了。

她看了看理发师生物,自己前不久说的话,忽然又一次响在了耳边。“他可以瞬移到任一位置,而且即使被我盯住了,也仍然可以向我进攻……”

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既然理发师生物的攻击几乎是不受限制的,那为什么他没有反复对自己动手?他为什么要攻击一次,再回去剪好一会儿头发?

如果他不间断地进攻,林三酒现在脸上哪止一根头发?

她又看了看电视屏幕。

屏幕上,是在倒计理发完成所需时间;假如理发师生物一直持续不断攻击林三酒,那他肯定不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理发。

也就是说,理发师生物的目标,恐怕根本就不在于“完成理发”——否则他为什么大部分时间都不进攻呢?

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后,不管林三酒怎么想,她也只能想出唯一一个答案了:理发师生物的目标,是“要把时间拖满一个小时”。

屏幕上出现哑剧演员,肯定是有意义的,不会是单纯为了昭显存在感。把这一点加上去考虑的话——

意老师尖锐地抽了一口凉气。

上当了,林三酒感觉浑身都是冰凉的,一时间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

上当了,她上当了,她看见屏幕上的倒计时是一个小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从理发店里出去,完成这条道路。

“快,”意老师急得都结巴了,“快出、出去!”

在转身冲出去之前,林三酒再次朝屏幕上划了一眼,发现哑剧演员正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强迫自己圆睁开了眼睛,还使劲揉了揉眼角。

哪怕是往最好的方向上考虑,她的时间也所剩无多了——她根本没有26分钟可用。

她怎么会忘了呢?

这一条道路上明明就有个奇特的注意事项,当本道路员工感到疲惫的时候,进化者就失败了;现在看来,哑剧演员很显然在一个小时结束以前,就会感到疲惫了。

“理发时长”,根本就只是一个要把人拖失败的障眼法。

然而理发店的大门却丝毫不在意林三酒究竟有没时间、是否想要离开,它始终牢牢地与墙壁粘在一起,没有半分要打开的意思。

“不行,”林三酒近乎绝望地对意老师说,“光是时间快到了没有用,果然还是要找出出去的办法。”

问题是,该怎么出去?她自己无法开门,理发师生物不到一个小时,也不会给她开门——林三酒焦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了一个圈,目光划过了收银台,顿住了。

要说整个店里,有什么地方是她还没仔细看过的,那就只有收银台后了。

收银台后的空间很小,却挤下了一张椅子,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和一个柜子。第七个动作,在如此狭窄拥挤的空间里做出来,比林三酒想的还要吃力多了;她四肢着地,在椅子旁爬了两步,扭头看了一圈,却仍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打印机,”意老师忽然说。“这里有一台打印机。”

林三酒怔了怔。

这里有打印机,也就是说明……签到表是从收银台这里打印出来的。

她觉得自己离答案只剩一层纱了,一时间浑身上下都仿佛凝固住了,所有的神思精力都集中在了那一层遮住答案的纱上。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线索,可以让她知道该怎么离开……签到表,打印……

林三酒脑海中霎时亮起一阵光的时候,她浑身皮肤都炸开了一片鸡皮疙瘩。

收银台附近她都看过了一圈,只剩下眼前的柜子还没看过了;她立刻用上第六个动作,拉开了面前的柜门。

随即是第十一个动作;她伸长脖子,探头看了看柜里的东西。

等林三酒意识到摆在她面前的是什么东西时,她激动得几乎快打起战了。

“笔,”意老师说话都不成句子了,“笔,桌上,我刚才看见的!还有,快,把它拿出来!”

第十三个动作,“拿起一个容器往外泼”,此刻也终于有一部分派上了用场。像哑剧演员拎起容器一样,林三酒伸手从柜子里拎起那一张同样夹在板子上的表格,随即用上了第十四个“写字”动作,将它托在了手上。

“排班表”三个字,清清楚楚地映在了她的视野里。

是的,既然有人打印出了签到表,那就说明,一定是有人事先排过班的,有人安排了理发师生物今天上班。

果然,排班表上的“5月16日”后,又是那一块令人难受的名字——但林三酒此时看着它,却想不起恶心了,甚至简直想要笑。

激动之下,她抬起笔,拼命将那一块名字给刷刷涂成了一坨黑;几乎是刚刚涂黑的同一时刻,余光里远处正在剪头发的理发师生物,手中剪子忽然一抬,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一样。

“不对呀,今天是我上班吗?”他自言自语地说。

林三酒转头盯着他,兀自有几分不敢相信。

成、成功了?

“我怎么记得好像就是我呢……”理发师生物喃喃地说,陷入了沉思里,“如果不是我,那会是谁?这么一想,果然还是我吧?”

林三酒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飞快地在涂黑的地方旁边,写下了另一个名字——“汤马斯·陈”。

“咳,”理发师生物转手就收起了剪子,懊恼地说:“今天该上班的是老陈嘛!白干了半个小时,真讨厌,走了走了……喂,这位客人,你是打算留下来等我们的高级总监给你继续剪,还是改日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