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坦斯忽然自我介绍是“枭西厄斯”的这一天里,在飞船上一团迷惑混乱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深深扎在了每一个人的意识里,再也没有被时间冲走。
每个人都从那一个细节里窥视到了,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
凡是听林三酒讲过枭西厄斯的人,包括林三酒自己在内,都知道枭西厄斯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但是这种“知道”,就像是一个末日前的人,“知道”世界首富的财富数字一样,仅仅是念得出数字罢了——实际上那个数字之大,早已让人无法真正理解它的意义。
要理解一个过于庞大的数字,就得先从它的一小部分开始;理解枭西厄斯的力量,也要从一个小细节开始。
那个细节十分不起眼:乔坦斯的肩膀,稍稍往后转了一下,就像是被人开玩笑时推了一把似的。
死寂像厚雪一样笼下来,压盖着这一方空间。就好像众人在同一时间里,忘记了思考,忘记了语言,甚至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呼吸了一样;人偶师的睫毛轻轻眨了几下,好像要借此将震惊眨走。
那个细节,发生在人偶师的攻击之后——他攻击的对象,正是乔坦斯。
人偶师的一击根本没顾后果,全无保留。
沉重、凶猛而暴烈,仿佛要将飞船与天幕一起撕裂的冲击力,正正好好,全落在了毫无防备的乔坦斯的身上;乔坦斯的肩膀头,微微向后一歪,又转了回来。
然后他说了一声:“哎哟。”
没人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连人偶师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从来没有预想过会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幕。
“你们攻击我,围攻我,逃走,被我杀死。”乔坦斯平平常常地说,“同样的事情,你们一定不知道我经历多少遍了。说不上烦,但也不算什么有趣的事吧。”
元向西或许是因为心中恐惧最少,第一个有了反应——他终于从乔坦斯身上转开了眼睛,弯腰将手伸入余渊腋下,吃力地要将他扶起来;导师见状,赶紧一边盯着乔坦斯,一边几步走上去,帮他一道架起了余渊。
乔坦斯丝毫不在意,一眼也没朝他们身上看。
“为什么你会有‘使者’,你是怎么抓住的,你愿意说吗?”他看着人偶师,等了两秒,随即耸了耸肩膀。“你如果不愿意,老实说也无所谓。我‘使者’多得是,是折损一个还是收回一个,影响不大,我都记不清了。”
话音落下时,地上蓦然炸开了、**开了一圈圈疾风;在众人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直被大巫女按在地上的老太婆,突然一翻身爬了起来——人偶师不由自主地一眯眼,仿佛大巫女的痛呼声也扎在了他的神经上。
“不是你的意识力啊?反正爆了。”
乔坦斯仍旧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自从他站起来,变成了“枭西厄斯”以后,他一直都是相同的态度;尽管说话不少,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有没有回应,好像他说的话,都只是为了自己想说才说的。
好像他也知道,没有必要和未来的尸体多交流。
“在一艘飞船上出手,倒是也有点麻烦。如果能避免,我也不想掉进海里搞湿衣服。”他看了一眼几个人形物品,叹了口气:“虽然没什么大用,可送上眼前的,不收好像也说不过去。掉进了海里,还得找一找这几个——”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突然奇异地顿了一顿,就像被人捉住了一瞬,又松开了似的。
乔坦斯抬起头,看着人偶师笑了一笑。“……你的能力啊?不算差嘛。”
人偶师站在原地,身影僵直薄硬,一言未发。
“没用的,”乔坦斯宽容地说,“我醒过来以前就不去说了,我醒过来以后,世界上没有能够真正伤到我的东西。”
“等一下,”余渊靠在导师和元向西身上,喘息着说,“我……我们无冤无仇,没有必要……”
“你这话是在劝你的朋友吗?”乔坦斯说,“到现在为止,一直反复出手的人可是他啊。”
余渊转过头,面上全是焦虑急迫;当他与人偶师的目光对上时,余渊迅速划了一眼地上仍旧像个木偶似的林三酒——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人偶师紧紧咬着牙,半边面庞仿佛都凝硬冻结成了一块寒冬里的岩石。在战力上屈尊人下,连一丝涟漪也激不起来,而不得不考虑别的办法逃生,对人偶师而言,实在是少有的奇耻大辱。
“我们不会……再动手了,”余渊气力仍旧很虚弱,却始终没放弃要说话,“你的使者拿回去了……你能不能把乔坦斯还回来?我们……就此别过,有何不可?”
乔坦斯笑了一声。
“还?”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说:“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跟人解释过这一点了……还真有点怀念。你误会了——不是我,枭西厄斯,夺走了乔坦斯的身体;而是我在很久以前,暂时将这具身体借给了乔坦斯,让他保养它,活动它,照料它。现在,我从乔坦斯手上拿回了我的东西,属于物归原主。”
余渊茫然地看着他,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把身体借给另一个人……那乔坦斯呢?去哪了?”
“乔坦斯?”乔坦斯笑着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身体是我的,我有无数个身体。他只是我培养出的,给我当身体管家的众多人格之一。”
他对于震惊造成的静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你们是死是活,原本对我没有一点区别。”乔坦斯——或者该说,枭西厄斯——朝人偶师抬了抬下巴,说:“哪怕是这位一连对我动了几次手,我说实话,也不太在乎,不一定非要把你们怎么样。”
没有任何人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但是我呢……是一个行事低调的人。”他微笑着说,“我跟这位不太一样,我不喜欢过于张扬。”
他每说上几个字,飞船走道里,驾驶舱门口,转角空间里,都会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一个老太婆。老太婆们垂着一张张松弛雷同的面孔,踩在一双双青布鞋里,被眼皮遮成了三角形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的光。
“凡是关于我的事情,我都不希望让太多人知道。”
枭西厄斯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说:“可是很奇怪,对不对?我不记得我跟你们任何一个人打过交道,明明都是陌生人……为什么你们对我,却一清二楚呢?”
余渊刚要张嘴说话,又闭上了。
“在我自我介绍说,我是‘枭西厄斯’的时候,”他的笑容淡了下去,变成了一张平板空白的脸。“在场各位里,没有一个人问我,‘枭西厄斯是谁’?没有一个人问我,‘你不是乔坦斯吗’?”
他看着最初被林三酒放出来的那一个老太婆,语气几乎没了起伏。
“你们甚至知道,该如何利用我的使者,使用【概念碰撞】能力。”枭西厄斯忽然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元向西作势要说出口的话,说:“不要否认。乔坦斯的记忆仍然在我脑子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都是陌生人?”人偶师轻轻地开了口,仿佛带着几分由衷的好奇一样,阴沉柔和:“你记得‘大巫女’是谁吗?”
枭西厄斯想了想。
“大巫女?”他抬起脸,说:“那是谁?我该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