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尖瘦,很不对称的脸。

在众副本离开游湖公园的草地时,他好像也一起走在人群里;但是在今天之前,林三酒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副面孔。

她盯着看的时间越长,越是能从理智上清楚地意识到,“我没见过他”。

只有当她转开眼睛、或一扫而过的时候,那男人五官所组成的陌生表象被模糊掉了、够不着林三酒了,那股熟悉感才会跳出来,从她的神经上忽然一下抓挠过去。

“游湖公园?”杀戮旅馆一怔,似乎没有意料到。不等林三酒回应,他又急声道:“退远一点!你应该知道副本之间的冲撞有什么后果吧?”

“你这不是知道害怕嘛,我还以为你要冒着危险保护她呢。”年轻男人凉凉地说。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听见了绿湖湖岸上游船租赁点里传出的声音,有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副本里,甚至叫她毛发都微微竖起来了。

杀戮旅馆没吭声;两个副本之间静寂了几秒,年轻男人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没走远。

林三酒的目光一直没敢从他身上松开。

年轻男人盯着她,终于慢慢地开口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了?”

“果然……你的声音,果然是租赁点里的这个……”她以手背抵住额头,稍稍冷静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这一招确实巧妙。我亲身经历过你,反而更容易上当受骗,是吧?”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杀戮旅馆仍盯着游湖公园,头也不回地问道。

其实一切线索都早已落位了,一直就在林三酒二人眼前明摆着。之所以她会被一叶障目,始终没发现真相,是因为线索出现的顺序全都错乱了。

“……第一个线索不是今天出现的,”她走到停车场中央,低声说道:“是好些年前,在我经历了游湖公园副本的时候。”

“想不到你还记得呀。”年轻男人凉凉地说。

“我一开始是真的不记得了。”林三酒几乎想要苦笑一下,“毕竟是好些年以前,一个副本偶然之间告诉我的话……”

“是什么?”杀戮旅馆问道。

“他说过,尸体特别好用。他可以撑起一个死尸,让它以活人的形态行动,骗得进化者团灭……这就是第一个线索。”

林三酒望着真正的游湖公园,说:“第二个线索,是这个空间里的游湖公园,并不仅仅是一个‘化身’,而是整个副本都掉下来了。第三个线索,是湖水里那么多的浮尸……只要游湖公园愿意,他可以把每一具浮尸都撑起来,打扮一下,让它走来走去,伪装成自己说话行事。”

杀戮旅馆吸了口气,显然明白了。

浮尸是游湖公园的一部分,对于其他副本来说,就足够被误认为游湖公园本身了——他们在这一个空间里,无法把局部与整体区分开,所以才误会拿了一部分“他乡遇故知”的林三酒,就是“他乡遇故知”。

“而实际上呢?你是副本,你同样可以形成一个‘角色’,一个‘化身’。”林三酒苦笑了一下,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愚钝。“我从来没有见过租赁点里声音的主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更别提你肯定还故意把‘角色’形象与游湖公园拉远了。

“在我看过那一具身上套着游船的浮尸后,哪会想到副本群中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才是真正的游湖公园?第四个线索,正是我总觉得人群中有一个人,我觉得眼熟,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张熟面孔。尽管你用了一切办法,想让自己看起来与游湖公园无关,可是我毕竟经历过你一次,我感觉得到。”

真正的游湖公园表情既不得意,也不生气,反而只是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当副本们把那一具浮尸围起来,不让它动手的时候,你正躲在一边等机会吧?我下了水以后,你就能从一旁偷偷将我按住了……所以那么多副本,才都没有发现你动手了,因为他们根本就盯错了对象。”

这就是第五个线索了——她察觉到的时机,恰好处于“太晚了”之前的一线。

林三酒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就是有一点没想通。副本们彼此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大概的内容,怎么会没发现一共有两个游湖公园呢?”

“那不奇怪,”

杀戮旅馆仍旧没回头,盯着游湖公园说:“我们看见的毕竟只是一个大概,何况这种邀请进化者进行团战的副本类型,很常见。他甚至还可以把一个的重点放在湖上,一个放在公园上。你走在书店里,从简介上发现有两本书的内容都是关于第三帝国的覆灭,你会觉得可疑么?”

“演侦探上瘾吗?”游湖公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不到你这个人运气倒是不错,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我手里逃出去。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后半句话,却是对着杀戮旅馆说的了。

不等杀戮旅馆出声,他先笑了一笑。“你只是一个‘角色’,没办法抵抗我的本体……你也清楚吧?”

杀戮旅馆一句话也没答。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跌下来的吗?”游湖公园一张口,林三酒的心跳就加快了几拍。然而在这一句话落下之后,他却什么也没再说了,两个副本忽然陷入了好几秒钟的沉默里。

她刚刚皱起眉头,只见游湖公园朝她扫了一眼,说:“……所以,挤开压断你这么一个‘角色’,对我来说不难。”

那语气,就像是接着上一句话说完的一样——他刚才一定是用了副本的沟通渠道。

不,恐怕不止是刚才。

游湖公园那半句话,显然是为了说给林三酒听的;但除此之外,两个副本之间恐怕一直处于交谈之中——杀戮旅馆从一两分钟之前,就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了。

他们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抓我?”林三酒急声向游湖公园喝问道。她想问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这不过是一个开头。

“他不肯说。”杀戮旅馆冷不丁地回应了一句,“我问好几次了。”

游湖公园耸了耸肩膀。

“你问了?”林三酒看着杀戮旅馆的背影,有点吃惊。还是好几次?

杀戮旅馆转过头,仍旧是和之前一样,表情干巴巴的。“是啊……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在这里不受本能驱使,明明没有理由还要对你下手的话,就让我很不甘心,对吧?”

林三酒有点不太确定,这场对话究竟是在走向何方,只能点了点头,犹豫地说:“我很感谢你……”

“不必客气,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我们副本做事并非是出自善心或恶意,要么是理智分析的结果,要么是随心所欲的结果……这对你们人类来说,好像是一个比较费解的概念。说远了,他费这么大心机抓你,不会是因为私怨。我们对于进化者,不容易产生私人仇恨。”

杀戮旅馆说着,打了一个很慢、很长的哈欠。

他抹掉了眼角的泪珠,看着林三酒,以实事求是的语气反问道:“这就说明,他抓你应该是有好处的……有理由的,对吧?”

游湖公园叹了口气,好像知道有什么事瞒不住了似的。他在停车场外蹲下了身,看着林三酒时的眼光,就像是人在看着水缸里的海鲜。

杀戮旅馆又开始了一个哈欠,大得连他自己的拳头也挡不住。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四下看了看。

她正身处于日落旅馆的停车场里,停车场很小;但是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走到五六米远以外的大地上了。

番外(上)

“……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你那边今天似乎信号不太好?我说,”电话里的男声清清楚楚,“这一次的入围角逐,你十拿九稳……因为托尼根本没有出演那一部电影。”

只剩半杯的贝利尼,被轻轻一声嗑在吧台台面上,倒影在流光里立住了。

转椅无声地滑了半个圈,带着清久留正面向了那一面高达六米、占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

窗外昏蒙蒙的雨雾,还在丝丝缕缕地降落人间,淡漠了庭院与林木的轮廓。一整面玻璃形状的浅灰色天光,也像雨雾一样漫进了客厅里,照得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上一片反光。

“你是说,他没有出演他自己主演的电影。”清久留尽量平静地复述道。

现在才上午十一点,他几个瓶里的酒就已经悄悄下降了一小半。但是他不确定此时说醉话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他的经纪人。

“是,很不可思议吧?这完全是一个骗局。”经纪人有点激动起来,“骗得越大,别人就越不敢怀疑,他连片场也没去!你看着吧,这次的奖杯肯定是你的。”

清久留抬起手,按了一下太阳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和松垮垮的灰睡裤上,思绪好像在脑海里游泳。

明明常年泡在酒精里,卡路里却好像对他格外慈悲;他的身体依旧紧实有力,瘦削修长——他就是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受损了。

“他的电影上映了。”清久留喃喃地说,“我看过。他就是主演。”

“那都是假象,”经纪人带着发烧似的热情,说:“他们找了一个长得像托尼的人演的!”

“……你也开始早上喝酒了?”

“不,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首先你想想,请托尼与请一个替身的成本,要差多少?”

清久留盯着反光的手机屏幕,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正走在一个酒后昏睡的梦里。那部电影里的人不是托尼思莱德本人——这个说法简直叫他想笑;他甚至还想了想,自己今天确实没有在录节目。

但是他的经纪人,几乎是带着一种狂热,给他解释了整整十五分钟为什么那部大制作电影将主演换成了一个替身,剧组有什么目的,托尼思莱德本人又是如何卷入这一场骗局的……如果不是清久留打断了他,经纪人看样子还可以继续说一个小时。

“咨询师来了,”清久留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我过后打给你。”

“没问题,我发几个链接给你,”经纪人说,“有粉丝探班时泄露的视频,有分析文章,证据链,还有以前的几个类似事件。这种骗局很可能与国外间谍有关系——”

清久留按下了挂断。

柔和暗哑的门铃声又一次在雨雾似的天光里浮动起来,在常年设定成64°F的寒凉房间里,沉向了木地板,消失在厚厚的地毯里。

他从沙发旁的地板上,捡起了一件皱巴巴的套头毛衣,一边走一边穿;等他打开门的时候,这位最年轻的影帝勉强算是体面了——至少接待女性访客而不算失礼了。

对清久留而言,咨询师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是谁、对他说了什么,都并不重要,也几乎没有区别。你看,世界上的人类带着各种各样的形状降生,他恰好是一弯残月。他想象不出自己积极、健康地生活得是什么样;他天生就缺了那一块。

但清久留依然从没断过咨询师。

他喜欢与咨询师——不管是谁——独处一室的时刻。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喃喃地说话,当咨询师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在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观察着咨询师的神色。

这是他与另一个人类最近最亲密,最远最疏离的时候。

他在这一个咨询师身上稳定下来,一连维持了几年,也不是因为效果;他只是有点喜欢对方的姓,虽然像糖水一样俗气,圆润讨喜,虚浅薄弱。

咨询师与他在一贯的位置上坐好了,隔着几步远。拉芙已经对空气里浓浓的酒气,练出了一种闻而不觉的本事。

“今天和谁联系过了吗?”她像长姐一样,态度温柔地问道。

在心理咨询这一天,开始咨询之前,清久留需要挑出身边一个相对重要的人,与对方专注地交谈一会儿——这是他的“家庭作业”。

要不是因为作业,他也不会一大早就听了满耳朵的疯话。

“……只要用一用脑子和逻辑,就知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拿起那半杯贝利尼,大摇大摆地啜了一口——他硬说这是桃子汁,拉芙也就假装它是了。

放下杯子,他捏起食指与大拇指,在唇边作势一吸,一个谁都明白的暗示。

“那家伙,恐怕现在飞得比帝国大厦还高吧?等他降下来,大概要羞耻死了。”

说来也巧,正好在这个时候,茶几上手机接连响了五六声短信提示音,全都是经纪人发来的。

“你看看,”咨询师鼓励道,“我很好奇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不像是你该说出来的话,”清久留几乎笑了一声,拾起手机,漫不经心地划过了那几条短信。

出乎意料的是,经纪人那一番话并不是他多疑而胡思乱想出来的;网上居然还真流传着不知多少视频、讨论串、解说……他盯着手机,一时还真有点没想到。

原本清清楚楚、无可辩驳的一件事,却在一个又一个视频、文字和数据里,开始变得模棱两可了,越来越多的回帖和讨论,好像都在敲打着它,渐渐将它扭成了另一个形状。

将手机丢回去之后,清久留将鸡尾酒一口气饮尽了,重新倒回在沙发上。

“你看起来有点不快。”拉芙观察着他说。

“没有。”

“想想我每小时收你多少钱,”拉芙半开玩笑地说,“别给我省事啊。”

清久留吐了一口长气。他是很适合酒精的那一类人;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双眼湿润清亮,身体轻盈暖热,思绪化开了,随时可以从喉咙里以声音的形式流出来。

“你相信了吗?”拉芙仍旧温柔地问道。

清久留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表演能力,”他觉得自己需要解释这一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荒谬了。“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人逼着看了一场九流的,连故事都编不圆的话剧。”

他皱起眉头。“就好像我的审美被侮辱了,不——被污染了。”

“被污染的意思是?”拉芙微微倾过身。

清久留一时没有说话。

“害怕自己也变成……相信这个结论的人之一,是吗?”

“不,”他微微一摆手,“那是不可能的。”

拉芙重新坐直了。“我对你们的行业不了解……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再仔细说说不妨。”

“这不是了不了解的问题,这是最基础的逻辑问题。”清久留难以解释为什么自己有点烦躁。

“不管真相如何,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吗?”拉芙今天想说的话似乎特别多,又十分稳重地说,“托尼思莱德是你这一次最大的对手,有了这样的流言,他击败你的可能性就小了……”

清久留看了她一眼。

“当然,你不会为这样的事而窃喜。”拉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功利心很淡,因为你对自己看得很轻,很不在乎。”

清久留在想,吧台后那一瓶金酒还剩下多少。

客厅里沉默了一会儿,拉芙忽然问道:“你上一次离开家门,或近距离接触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番外(中)

“你明知道答案的,”

清久留想起七八天前,声音平平地答道。一边说,他一边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本——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假装它是另一种饮料了。“机场,那个空乘。”

“你再跟我仔细说说,”拉芙温和地鼓励道。

……那时他才刚从阿基欧斯回来。

有一半的时候,他都不走头等舱通道,那一次也是。清久留独自混在刚刚下飞机等着过边检的疲惫乘客中,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身边熙熙攘攘,来来去去,尽是人类生活里的丝缕与杂质:今年第四次出差,探望刚生了孩子的姐姐,旅行时吵架了,免税价买到了热门商品……人在机场里的时候,往往会化去日常里已经成形了的那一层壳。

对于清久留来说,在庸碌无奇、光芒耀眼、谨小慎微等等特质之间的切换,难度几乎和按一个键差不多;他如果要扮演一个刚下经济舱的乘客,即使不戴口罩或太阳镜,也几乎不会被认出来——虽然他并不常冒这种险。

或许是在万花筒一般的人格之间切换多了,所以他才时不时需要空出一段时间,谁也不见,在安静的孤独中,等待自己的灵魂跟上来。

“喂,你看到了吗?”

他身后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妻子叫了丈夫一句。“那边那一群机组成员,不就是我们航班上的吗?”

机组人员都有单独的过检通道,平时往往都是从排成长队的乘客们身边一闪而过的。清久留越过人群一看,发现那一班飞行员和空乘站在远处,不知在凑头低声说些什么。

“那个扎着法式拧辫的金头发,她不是空乘啊,”妻子颇有点儿急切地说:“她是上个月上了新闻的那个女人,你记得吧?想要冒充护士混进医院的……今天她来冒充空乘了?”

她好像挺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周围的乘客们听了都纷纷来了精神,扭头张望着远处的空乘。附近乘客大多都是同一个航班上下来的,过不多久,清久留就听有人接连说道:“真的诶,我在飞机上没见过她。”“是不是在商务舱,或者头等舱工作的啊?”“混进来是要干什么?恐袭?带武器了?”

从那群机组成员的角度看起来,恐怕这一大群直愣愣盯着他们瞧的乘客面孔,就像雨后突然冒出来的狗尿苔吧……清久留心想。

窃窃私语与猜测议论仿佛风一样吹散在人群里,以令人惊奇的速度,迅速传染了半个大厅。人们举起手机悄悄录像、调出上个月的新闻对比;甚至还有人走出队伍、假装不经意地从那金发女人身边路过……连边检工作人员都从玻璃板后扭过了身。

清久留压根提不起兴致。

十成十是认错人了。共同工作了至少两三天的一群机组人员之中,如果忽然混进去一个陌生人,其他人应该早就发现了;他们此时正站成一圈说话,能把彼此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此时他们还没过边检,这里只有刚下飞机的人。

“但是你猜错了,对吧?”拉芙的语气既不带批评,也没有讽刺,很平静。

那杯波本好像只要一口就没了。

清久留懒洋洋、没有骨头似的伏在吧台上,打开手机,扫了几眼刚才看到了一半的讨论串。

他刚才看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不少转发里,都在对托尼思莱德一事嗤之以鼻——电影里确实是托尼思莱德的面容、演技和台词,说他没参演,就像是说白天时不会升起太阳一样,甚至没有什么辩护的必要。

现在清久留一连翻了好几页,却只见到了零星几个短短的反驳。

“嗯,”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遥遥响起来。“……应该是我猜错了。”

有一个乘客拿着手机绕着机组成员走了两圈,被机长给叫住了。二人低头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乘客就被领进了机组成员的圈子里;在他们小声交谈的那几分钟里,几乎半个大厅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拼命朝他们伸长了脖子。

从那一圈空乘之间,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扎着法式拧辫的那个金发后脑勺,忽然往一旁转了转。清久留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附近维持秩序的机场警卫——后者倒是尽忠职守,正面对着排成长龙的乘客,两手在身前挎着一把机关枪。

那个穿着航空公司鲜红制服的人影一松手,拉杆行李箱就倒在了地上。接下来那短暂的片刻,仿佛被拆分、拉长成了导演屏幕上的一幅幅画面。

谁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放开脚步、奔跑起来;在同一时间,清久留也撞开了身前的人,蓦然从人群里扑了出去。

当那金发空乘冲到警卫身后的时候,那警卫已朝她扭过了半个身子。他一直独自站在一旁,此时倒成了大厅里小道消息以外难得的一个孤岛;看见来人是空乘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声:“怎么了?”

金发空乘二话不说,手已经抓上了他腰侧的手枪。也不知是因为角度、速度还是巧劲,即使那高壮警卫及时反应过来,扭身、抬手去拦她,那枪却还是被拽出了套子、被她抓进了手里——整个大厅里终于响起了波浪一样的惊呼声。

“她有枪——”有人喊了半句。

金发空乘朝警卫抬起枪口的时候,清久留已经拽下了肩上的旅行包,抡起胳膊重重一甩,旅行包就从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沉重地砸上了她的半边身子。那金发空乘痛叫了一声,手枪脱手而飞,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她仿佛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只包砸中,甚至还转头朝清久留投来了一眼——她大概四十岁左右,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眼睛忽然睁圆了,脸上浮起了几分好像想不通什么事似的诧异和迷惑。

不远处的另一个警卫,在这一刻将电击枪头送入了她的后背。

诧异与迷惑在她的面孔上凝住了、粉碎了,面孔终于落下半空,跌向了地面。

“……在被人发现我的身份之前,我就悄悄溜走了。”清久留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支皱巴巴、烧了一半的白纸卷,低下头,打亮了火机。

纸卷被火光舔热时,咝咝地发出了细响。

“但还是有人认出你了,”拉芙对这个故事的下半场很熟悉,“我在好几个新闻头条上都看见了,都夸你是英雄呢。”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口气在家里躲了七八天的原因之一。

清久留垂着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纸卷。

他认识那张倒向地面的脸。

在上飞机的时候,她就站在客舱门口,朝上飞机的人点头微笑,问好致意。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大厅里几乎成了尖叫和混乱的孵化器;在冲上去的人之中,清久留看见了当时与她站在一起的另一个男空乘。那个男空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脸上连一点变化的波澜也没有,连连摇着头说:“我不认识她!没见过,她一定是刚混进来的。”

……事实上,现在连清久留也不敢肯定,他究竟有没有在飞机上见过那一个金发空乘了。

“你是坐头等舱的,你没有在头等舱里见过她,对吧?别人也没有在经济舱见过她。她如果是真正的空乘,只可能是在商务舱。”拉芙分析道,“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上飞机的时候,怎么会看见她在头等舱门口迎接乘客呢?”

“我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所以不肯定”这个解释,清久留也觉得有点苍白。

“你在抽烟吗?”拉芙忽然说,“我不太喜欢烟味,你能等我走了再抽吗?”

“烟?”清久留不由一笑,带着泥土和青草气的白烟扑离了唇间,缱绻着飘散在空气里。“不,我知道你不喜欢烟——”

这句话说到一半,他却差点被嘴里骤然浓郁起来的尼古丁味道给呛得咳嗽起来;在惊疑不定之中,他迅速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白纸卷,几乎愣住了。

“二手烟的危害比一手烟还大呢,”拉芙仍然很温和地劝道。

清久留一点点掐掉了纸卷燃烧着的那一头。他扯开卷纸看了看——是烟草。

他大概是怔住了好一会儿,因为当拉芙再次说话时,她正举着自己的手机,声音里是浓浓的疑惑。

“你说……你看过托尼思莱德的新片,确定是他?真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机递到了清久留面前。

那是一段从电影里截取的短视频,被放慢了节奏,托尼思莱德那张短宽的面孔正在画面右侧,讲着一句台词——

是……是他本人吗?

清久留眯起眼睛,不自觉地接过了那部手机。他没有近视过,但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正在渐渐近视;视频里那一张脸,一会儿像是托尼思莱德,一会儿又隐隐扭出了一点陌生人的轮廓。

底下两千多条评论,似乎是同一个核心意思的两千多个版本。

他明明将那部片子看过两遍,却从来没有……没有意识到,主演不是主演本人。

“说起来,”拉芙温和地说,“你的生活一定很灰暗孤独,没有希望吧?”

清久留慢慢地抬起了头。

手机上传出的台词声忽高忽低,时而功底扎实,时而轻飘含糊。

“在我接触的咨询者中,你算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例子了。”她叹了一口气,“你的轻生念头,最近是不是又恶化了?”

清久留张开了嘴,一时却没发出声,只有舌尖上干燥苦涩的尼古丁味道,清晰地印在知觉里。

他……他有过轻生的念头吗?

番外(下)

……几点了?

清久留略有点恍惚地,朝手机屏幕上扫了一眼。

5:09PM。

拉芙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整理了一下裙子。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咨询还没有结束吗?

“我们才刚刚开始三十分钟呀,”拉芙在听了他的疑惑之后,却比他还迷惑,反问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们约的就是从四点到六点。”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拉芙是在他挂断经纪人电话时按响门铃的。那时是……那时窗外好像还在下雨,仍有天光。

现在,那面高达六米的一整面玻璃墙,像墨蓝色的平静深潭,被一排橘黄小灯映亮了黑色湖面上隐约的倒影。

“你的记忆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拉芙十分忧心地皱起眉头,“你再仔细想一想,你的经纪人是三点半左右挂断电话的,你还跟我说,他这么突然地挂断电话,很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对……好像是这样的。奇怪,他怎么会记混了?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拉芙叹了口气,说:“我们的咨询还是要按正常来走……目前我们还差一个小时才结束呢。你这个状态身边需要有人才行……或许我应该再多留一会儿。”

清久留看了她一眼。

电视遥遥站在客厅里另一边,正滚动播报着新闻,不知是什么时候、被谁打开的。音量被调得很低,新闻组成的世界,成了客厅一片暗哑的背景。

“为保证水库不受污染,从今日起部分地区封锁限行……”

“中小企业迎来了一波倒闭潮……”

“影星托尼思莱德丑闻曝光,替演门背后或许有间谍痕迹……”

清久留慢慢抚了一把脸,手指冰凉地停留在嘴唇上,嘴唇略分,离口的只有沉默。

“我知道你一向尊敬他,”拉芙说。

“是啊,我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蠢的决定。”他长长出了口气。“他作为演员的生涯……已经结束了吧。”

在他给经纪人传了一条表示吃惊的短信之后,经纪人好像才满意了,没有再继续给他发各种链接。

从清久留的位置上,能看见大半电视屏幕;当关于机场事件的后续报道出现时,就正好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我也没料到,那个金发空乘死了。”

看了一会儿,清久留怔怔地说:“我还以为她挨的是电击枪……”

“不是空乘,是恐()怖分子吧。”拉芙柔和地提醒道,“你仍然管她叫空乘这一点很有趣,是不是你心存愧疚的一种体现?但你做了正确的事,她的死亡不是你的责任。”

后背中了一颗子弹的金发空乘,当场就死了,虽然清久留不记得自己听见过枪响。

刚才的电视新闻上,那个空乘的姐姐哭得难以自制,话都是从抽泣声里挤出来的:“不可能,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平时连鱼也不敢杀,航空公司派她上什么班都没有怨言……”

主持人朝她问了几个问题,又复述了一遍当时的事发经过。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机场的,要干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姐姐哭着说,“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有早一步察觉到她的意图……”

主持人又给她读了几个观众留言;等清久留慢慢给自己调完一杯酒的时候,那个姐姐已经不哭了。

“采访我?”她的眼睛红肿着,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神色轻松而茫然。“为什么……我妹妹?我看一眼……没有,你们搞错了,我没有妹妹啊。”

“来一杯吗?”

清久留举起酒杯,难得一次向拉芙邀请道。“你别把今天当作一次咨询,就当是朋友之间聚一聚吧。”

拉芙考虑了几秒,点了点头。“我其实不愿意鼓励你饮酒,”她颇有点神色复杂,“你已经处于一个临界点了。我很担心你会在酒后失去自控力,走出不可挽回的一步……”

清久留冲她一笑。“但是幸好有你在这里,对不对?你作为心理咨询师,不会看着我真做出什么事的。”

“对……对,”拉芙浮起了几分犹豫似的,想了想,说:“我是心理咨询师……”

远处的电视屏幕上,一辆黑白双色、带着警徽的直升机旋转着掉下天空,栽入花朵般盛放的火光里;停留在屏幕下方的新闻标题写着——“通过直升机的全市搜捕,顺利抓获ATM抢劫犯”。

清久留将一杯尼格罗尼递给她,却没有走开,反而在她沙发椅的扶手上坐下了。他半弯下腰,嗓音略有点儿哑。

“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还是第一次尝到我调的酒,是不是?”他低声说,带着几分亲昵的笑意。“我常常想,等我落魄的时候,还可以去做一个调酒师……”

“真快啊,都十几年了。”拉芙叹息着说,啜了一口酒。

二人这么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

清久留虽然平时懒懒散散,漫不经心,但他很清楚自己只要愿意,在女人身上能造成什么样的效果——他只是一般不在乎。

巧了,今天的拉芙好像也不在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清久留与她之间,仅剩大半手掌的距离。

“我也很惭愧,为你作咨询十几年了,你的轻生与自毁倾向却一天比一天重……我真害怕。”

清久留闭了闭眼睛,将自己那一杯还没动的尼格罗尼放在了边桌上。他的手略有点发抖,冰块在杯子里撞出了轻响。

“我害怕我今天一离开你家,你就会——”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觉得我调的酒怎么样。”清久留轻声说。

“啊?很好。”拉芙颇为敷衍地夸了一句,又说:“你不能回避问题……我们必须正视它。”

“我……”清久留一张口,却被自己嘶哑费力的嗓音惊了一惊。他清清嗓子,这才继续说道:“我根本看不到希望,或者活下去的意义。”

拉芙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还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膝盖。“我知道。”

“人真是奇妙的东西,是吧?”清久留低声说,“一面很难理解事物的复杂性,一面又极容易被它所影响……我们看见的,就是现实。我们认知的,就是事实。我们所相信的,就是真理……”

“你在说什么?”拉芙抬起头问道。

她化妆很淡,但是仍能看出来,在鼻头下巴处,粉底已经开始有一点轻微的脱妆和浮粉了。

“我是说,世界上没有真相,只在于你怎么看,对不对?在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看来,我的人生可能甚至没有一丝不足。”他低头朝拉芙一笑,说:“可是我看见的……是一次次挣扎也逃不出去的牢笼。”

“你认为,只有死才是你最终的解脱,是吧?”拉芙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说。

清久留低头看了看,紧紧攥住了毛衣袖子,才没让宽松的袖口也开始发起颤来。他叹了一口气,从她身边站起身,坐回了沙发上。“对。只是我真没想到,你愿意和我走到这一步。”

拉芙微微皱起眉,问道:“哪一步?”

清久留望着她,顿了几秒。

远处的电视上,新闻已经反复播放到第三次了——“中小企业迎来了一波开业潮……”“山体塌方,部分区域封锁限行……”

“我们要一起走,”他哑声说,“不是商量好的吗?”

拉芙刚刚放下酒杯的手,一个不稳,酒杯打碎在了地上。

“所以你才喝下了我放了氰化钾的酒,你忘记了?”

拉芙猛地抽了一口气,声音尖锐而清楚,一手紧紧地抓住了沙发椅,面色煞白了下去。

“氰化钾还是你进门时拿给我的,”清久留看着桌上自己那一杯一动未动的酒,低声说:“拉芙,我很高兴,我们人生的最后一刻是在彼此身旁度过的。”

他没有再抬起眼睛。

……哪怕是在听见一声人体撞地的闷响时,他也没动。

仅仅是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已花费了他想象不到的气力;他浑身肌肉都缩紧了,一层浅浅汗意浮在皮肤上。那杯酒坐在咫尺之遥,透明玻璃里的酒液上一圈光泽平静明亮,仿佛一道门开了一道缝,泻出的光亮——只要拿起杯子,饮下它,他就能在门后找到人生的出口。

“你忘记了……我是一个演员。”清久留冷不丁哑声开口时,叫他自己也隐隐吃了一惊。“我要自己先相信一件事,才能将它演出来,演得令人信服。”

房子里已经没有人能对他的话有回应了。

“你其实也不想的,对吧?”他仍然在死死盯着那杯酒,但是肌肉颤抖已经渐渐消退一些了。“你只是什么都分不清了啊。”

在死寂中,清久留坐了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手,将自己的酒一口气饮尽了。好像在等什么,却没等来似的,他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寒凉空气在他身边泛开了涟漪。他没有转头去看沙发椅的方向,只是走近吧台,重新拾起了那支被他拆开的纸卷。

白纸里是一团团褐绿色卷曲的叶与花,还缀着细细的白毛晶。

没有烟草——从来都不是烟草。

清久留重新将它卷好,微微颤抖着,将它点燃了。

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纸卷时,电视上正好亮起了一片耀眼火光,不知道是哪里的新闻,出了什么事。

清久留一眼也没有多看屏幕上的新闻标题。看了也没用。

他无声地走近了沙发椅,蹲了下来。

“你和这个世界一起……一起变成了我不理解的某种东西。”

说话时,白雾扑出了他的嘴唇,模糊了地上拉芙的面孔,使她圆睁的眼睛、半扭曲的面孔,看起来都温柔了几分,重新接近了清久留记忆里的那一个形象。

“再见,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