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慢慢地,珍惜地啜了一小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他等那一点点凉咖啡滑进肚腹深处,又过了好几秒,才向他的身体释放出稀稀薄薄的能量,淡得仿佛云雾一样,却的确让他脑子更清楚了一些。
叶德一颗心彻底放下来了,他果然猜想得对,这种喝咖啡的方法没问题。
从林三酒介绍过【活力满满防弹咖啡】后,他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如果喝多少就能从咖啡中获得多少精力、获得多少精力就要付出多少代价的话,那他为什么要一口气喝完呢?
一口气喝完了,精力大大提升了,可持续时间也有限,效果一过,他就会昏迷过去,跟死人一样无用。
药品不是也有“缓释”类的吗?他如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每次只从咖啡中获取一点点精力,同时也消化一点点后遗症;这一杯咖啡能维持他很长时间,他就能做很多事了。
一开始,叶德不知道该喝多少、什么频率,所以在躺进飞行器内部后,他因为脑子沉重不清楚,花了好半天时间,也没能把备用人头重新激活。直到林三酒独自进了繁甲城,他才总算掌握了信息流,与她联系上了;那时,他也弄明白什么时候该喝多少咖啡了。
虽然理论没问题,实际操作起来,却有许多小小的不方便——要是两口咖啡间隔时间过长,叶德就会昏昏沉沉地陷入三十年前,重新看见九十七道育儿院,和映满了他整个童年的暖热阳光。
他不是不欢迎它的。
“……你叫我叶井就行了,”他听见叶井打了个抖说,“我都快三十了,大姐姐好像还是有点肉麻。”
她总是这样的;心思转得快,主意也变得快。有一次明明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她却把育儿院里八个小孩都带去郊游了。
郊游地点是一块空地,常常有进化者在那儿训练身手和能力;平时若有成年人敢流连在那儿看他们训练,肯定早就让他们扔下山了——可换成一个懒洋洋的女人带着一群普通人小孩,似乎连进化者也觉得威胁不大,所以整个傍晚,也没人来赶他们走。
小孩们一开始又害怕又好奇,都忽然长出了多一截脖子,抻着头看;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快、那么神奇、那么有力气的进化者,看得一会儿惊笑一会儿尖叫,因为太吵,还挨了叶井一顿骂。
等他们逐渐熟悉了、不怕了,就开始假装自己也很会战斗,学着进化者的样子,你来我往地闹了半天,纷纷给自己幻想出了一套完整的进化能力,还为谁能克谁吵了很久——尽管饿着肚子,那天傍晚阿德却玩得很开心。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天育儿院断粮了。
育儿院是当时繁甲城管理组织开设的一个“慈善项目”,要是有人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他们就能享受到一般普通人也很难享受到的物资:牛奶,蔬菜,面粉和各种门类的书。要是管他们的人把育儿院忘了——而且常常会忘——那么叶井就得一个人绞尽脑汁地喂八张嘴,喂不了,她就想办法让他们忘了自己还有嘴。
所以全体育儿院一起出门郊游、一起念书上课、一起去打工跑腿的时光,总是带着一层半饥不饱的菜色;只不过叶德如今回想时,却压根想不起来那一股难受的饿劲儿了。
“我不骗你,给小孩换尿布是进化者必修的功课之一,”还有一次,叶井面色严肃地将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递给他,说:“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大人,先要学习怎么给小朋换尿布。”
就算是当时只有六岁的阿德,也知道她在胡扯。如果换尿布是受人尊重的标准,叶井早就人人喊打了。
她干不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缝补衣服,洗衣服,做饭,哄孩子睡觉……育儿院里稍大一点的孩子,很快就帮她分担了一部分工作,阿德多干一个换尿布的活,实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育儿院里从没有一个孩子抱怨过工作多——不是他们觉悟高,是因为跟叶井在一起太好玩了。跟她混在一块儿,又能学到新鲜知识,又能听故事,她脑子里的游戏很多,还会打架,据说一般男的都吃亏。阿德记得有一个叫蓝天的女孩子,比他大好几岁,说:“就当是我们照顾叶井好了。”
尿布换着换着,小朋就不见了。
“我不想再干了,”
找不到婴儿的那天下午,阿德无意在九十五道上看见叶井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她生起气来,整个人都变成了活跳跳的一捧火,哪怕对面是一个进化者,她也丝毫不畏惧。“这个工作你们爱找谁做找谁做吧,我宁可去抽水!不是说好了,只是暂时的吗?我本来就没报名要带小孩,我报名的是巡逻队,小孩我也不会带啊,再说,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带?”
“不就死了一个婴儿么,”对面的进化者似乎并不将她的怒火当一回事,“那婴儿本来就有点病怏怏的,谁也没怪你啊。行了行了,下次多给你们分点东西不就完了吗,你干得可以,你看育儿院里其他的孩子,不都挺好的。”
阿德后来意识到,叶井可能真的不喜欢育儿院。
当其他大人说起巡逻时的事,说起他们是如何穿梭来往于漫步云端的人类聚集区,如何与进化者一起冒险、工作的时候,叶井面上的神色,就像育儿院孩子听她讲故事时的神色一样。
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他们实际上正从一切言语、神色和行动的角落中,搜寻、观察,记忆着每一个细节,始终在试图破解“成年人的世界”这一个大谜团。
“如果我被泡进烟霾里,我一定会进化的,”叶井和邻居们喝酒的时候,曾这样说过。她那时大概以为育儿院的小孩都在屋里睡觉。“这不是我吹牛,我知道我有潜力值。”
“你怎么知道的?”一个邻居问道。
“一个进化者帮我看过,”叶井说,“我帮了她个忙,她就顺手给我看了。还说,要是我进化了,说不定我也能发展出意识力呢……可不是每个进化者都有的。”
她隐忍着的骄傲,却对上了邻居们的调侃打趣。“了不起啊,我们的叶井!那你怎么不进化?往山下走就行了。”
“进化了岂不要被传送走了吗,”叶井嘀咕着说,“流离失所的……也不好。”
她做进化者的话,肯定会比现在开心;不过她一个字也没对育儿院的小孩提过,自己可以变成进化者这一件事。
阿德不知道叶井后来还有没有试图换工作了,不过当他十四岁离开的时候,育儿院的床铺架子都裂开了,门口曾装着牛奶的柜子也早就没了,连繁甲城的管理组织都换了两波;叶井依然住在育儿院里,迎来一个个新的哭闹的弟弟妹妹,送走一个个长大了、可以自己工作的少年少女。
后来想想,她最初如果想要被调走的话,实在再简单不过了:她只要一开始就不管育儿院里的小孩就行了。
没人会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大的小孩死活,而过重地惩罚一个正值青年、强壮健康的女性劳动力。
叶德离开育儿院后的年岁里,她一直没有去成巡逻队,也没有进化,嘴巴还是像当年一样不好听;神奇的是,讲话这么不好听的女人,竟然还是说服了后来的两个管理组织,继续给育儿院拨物资——但是,也仅仅是两个而已。
“你要选一个名字呀,不能总是阿德阿德的,”当他回去看她的时候,叶井还会说他,“一听就觉得是育儿院出去的,人家要看不起你的。”
叶德没好意思告诉她,他在外面用的都是“叶德”这个名字。
“你还开着育儿院做什么,”叶德反而教训她说,“新来的贵和,不都拒绝给育儿院拨款了吗?没有人强迫你继续照顾小孩了,正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叶井那一年好像四十七岁。一般来说,出生在十二界的进化者,因为进化得早,在这个年纪仍然和二十多岁的普通人一样光洁饱满;但她看起来,确实已经被年月、劳作和疲倦浸透了。
“我现在这个体力,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叶井略略茫然了一下,笑着说:“我除了带小孩,也不会干别的什么。”
叶德仔细看了一圈育儿院如今的状况。
幸好九十七道并不是靠着山沿的,否则一场风就能将它吹成灰尘齑粉。没有分拨的物资了,也没人来查看情况了,一切吃食衣物住行教育,都得靠叶井一个人想办法;但育儿院的孩子却越来越多了,因为繁甲城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家育儿院,可以将那些他们不愿意养的、哭闹着挡了路的、纠缠着要饭吃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抚养长大。
当时年纪小时不以为然,在他变成一个成年人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养大一群小孩,远远不止是缝补衣服、做饭洗衣。
叶德离开的时候,已经下了决心。
后来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他忙着争取一份工作,因此一直没回去看她。等他争取到了那份工作之后,他一直在积攒着必要的物资,没攒够前也没回去看她。
等他再回到九十七道上摇摇欲坠、破破烂烂的育儿院里时,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叶井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把破椅子里,她的两条长腿伸进阳光下,破旧脏污的裤子被照得纤毫毕现。他知道,当年她是享受阳光,如今却是因为不晒一晒,晚上全身关节都会疼。一群小孩子尖叫打闹着跑进来,跑出去,声音刺耳得让叶德头都要炸了,他不知道叶井是怎么听而不闻的。
叶德在她的腿旁蹲了下来。她的眼神还是一样明亮有力,只是不那么黑白分明了;她仍然懒洋洋的,因为现在的她很容易疲倦。
这是他拥有的,最接近母亲的人。
尽管她是不甘不愿地被塞进这一角色里的,一塞就是二十年。
“叶井,”他轻声说,悄悄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只瓶子,一晃,里面的**就咕咚咚地响。“……你还想进化吗?我终于拿到足够的烟霾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