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往深里仔细想想,我都觉得有点可怕……城下就是烟霾,城里就是普通人,这俩一接触,就是无穷无尽的堕落种啊。我的每一天,都是生活在无数潜在堕落种之中的啊。”
“……这是一个普通人,在没有地位、没有物品也没有进化能力的情况下,如何将他的雇主拉下马,使自己登上高位的成功故事……”
“你们听说了吗?这件事是真的吗?好像西区六十七道有普通人变堕落种了?”
“是真的。在三个星期之前,繁甲城西区有一批刚从山下抽上来的烟霾水,在还没净化之前,就被故意打翻了,甚至一部分还被直接饮用了,结果饮水的人当场就……那两个工作人员想进化很久了。他们大概以为进化者很好当吧,我们哪一个不是潜力、精神、武力、头脑各方面都超越他们的?根本不是一个种族了。以为吃点烟霾水,就可以跨越这种差距,太天真了。”
“国际象棋有人会下吗?我不小心被一个副本卷进去了,结果它挑的对手恰好是一个很会下国际象棋的普通人,平时就恨死进化者了,连道理都没法讲,谁能帮帮我,必有重酬……”
“希望每一个由进化者和普通人生下的混种孩子,都能认识到自己今日的地位和优势,究竟来自于父母哪一方。”
林三酒真没想到,都过去好几个星期了,八头德仍然能将这么多消息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更没想到,以八头德现在的伤势,他竟然还能把它们一一复述出来。
有闲聊的,也有讲故事的,还有林三酒也说不准是不是真的消息……只是在每一条消息之下,若是稍微品一品,都能品出不太对劲的意味。
哪怕是一句夸奖普通人吃苦耐劳的话,言外之音都让人隐隐有点不舒服:“……如果得罪了普通人,我们还怎么能奢望如今的生活继续下去呢?”
“你们明白了吗?”八头德伏在林三酒的后背上,气若游丝地说:“至少我当时不明白。自从我开始广播以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条又一条,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全都来自无数的陌生人。大部分我都忍住了没碰,只截断了其中几条消息的流通。”
他原来还可以截断信息流通?
“你伤得重,最好别再说话了,”林三酒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也不知八头德听见了没有,因为他毫无反应。“这还只是我发现不对劲以后,开始留意,才收集到的。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类似的流言,故事,新闻,讨论串……”
是影子殿堂干的吧,林三酒心想,余光瞥了一下司陆。自从空间物品里困住了一个变异人之后,就暂时没法再动它了;看他的神色,似乎也不太在乎什么时候能拿回来。
影子殿堂为什么要传播这些流言?
可惜这是一个司陆本人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和好几个变异的普通人都私下沟通过,我们早已商量好了该怎么办……他们都答应我,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不会轻易变异。”八头德咳了两声,说:“那个大姐忽然变异,说明城中出了变故……那个大胡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你们听见什么声响了吗?”
林三酒已经听了好一会。
城道里大多都空了,有一些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声响,似乎是从城外山地上传来的。然而繁甲城构造特殊:层层叠叠的砖制城道布满了山坡,形成了一道道吸收阻隔声音的消音坝;城道幽长曲折、封闭交错,却又使传入城道内一点声音都能回**出很远——在无数遥遥变形的声响里,很难判断城外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我必须得去拿另一个头了,”八头德说。
“另一个头?”
林三酒看见过他上一个头的惨状;原本光亮银白的圆球,如今被削得坑坑洼洼、只剩一半,没了用,只能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她想到自己日记卡被毁时的感受,不由打了个战。
“我在繁甲城入口还有一个备用的头,”他喃喃地一边说,一边准备从林三酒背上爬下来,“我没有激活它,现在也叫不过来,只能去拿……它就在城外飞船停泊点……”
“那我们带你去,”司陆忽然插了一句话,“你的能力,意味着你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听见城中的讯息流吧?我们在入口处听消息正好,如果情况不对,还可以从那儿直接飞走——入口离停泊点很近,我有一艘飞行器停在那里。”他最后还对林三酒解释了一句。
“我也有一个,要走的话,贵和挡不住我们的。”林三酒点点头,将八头德重新扛好在肩膀上,向他问道:“你认识路吗?告诉我,哪个方向是停泊点?”
幸好他对繁甲城了如指掌,重伤之下也能判断出哪一个幽暗的城道是他们该走的方向。随着几人离繁甲城入口越来越近,外面的声响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了——似乎是引擎轰鸣的响声,夹杂着风吹麦浪般的“沙沙”声;人的呼喊声、说话声隐约夹杂在其中,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感觉上好像的确出了事。
“难道贵和允许飞行器升空了?应该出的不是大事吧,”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在安慰谁,说:“出大事的话,不会就这么一点模模糊糊的动静。”
八头德一向对城中讯息流清清楚楚,眼下情况似乎让他焦虑极了,除了沉重鼻息之外,一个字也没说。当他们在沉默中跑了一会儿之后,林三酒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扑棱棱”响声;她喊了一声“等等”,立刻停下了脚。
从前方曲折的幽暗之中,没一会儿就扑出来了一个上下翻飞的小小白影,很快就落在了林三酒空着的另一边肩膀上——正是一只传信纸鹤。
“林姐,司……司大哥,”脏辫从纸鹤中传出来的语气又急切,又有点不太肯定:“事情我处理好了,但是……有件事你们可能想知道。我现在在繁甲城停泊口这儿,所有的飞行器、飞船,现在全都在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好多急得都不等调度了,我看有几个飞行器差点在天空里撞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好像全城人都聚集在这儿了——诶!小凡,小凡,你去哪里?”
听上去,好像是他的消息发到一半,就撞上了熟人。
那“小凡”的声音恰好处于纸鹤收音的边缘,模模糊糊地说:“是你啊,你怎么走?”
“我?我为什么要走?你去哪啊,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抢着离开?”脏辫的声音就清楚多了。
“难道你不知道?”小凡反问了一句,似乎刚要解释,就不知被什么打断了,急匆匆地叫了一声:“那艘船可以上人——快,你跟我来,路上给你解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脏辫已经随着他奔跑起来了,从风声、脚步声、以及越来越响的引擎声就能听出来,他似乎随着小凡跑入了一大片飞行器中。“我还要提醒城里的朋友一声……”
小凡遥遥地回答了几句,却听不清楚了。唯一清晰的,是脏辫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司陆身上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震——林三酒朝他投过目光时,恰好看见他将手按在了一侧耳朵上;尽管没看到他的通讯设备,但他似乎也刚刚接收到了什么消息,正在凝神倾听。
对了,他刚才说过,当他来到繁甲城时,这儿有两个影子殿堂的成员早就开始活动了。络腮胡子死了,还有另外一个……这消息是第二个人发来的吗?
林三酒盯着他,没有发问;当司陆放下手,抬起头时,脏辫纸鹤中的最后一句话恰好也响了起来。
“是堕落种啊!”他叫道,“山下有一大批堕落种上来了,贵和刚刚下了警告,他们这次决定不作战了,其余进化者没有必要留下来硬扛,能撤离的全部都可以撤离,他们自己已经先一步走了!至于普通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等这一句话结束时,纸鹤就彻底恢复了沉默,被林三酒一把从肩上拿下来攥在手里——想回信说点什么,却知道脏辫恐怕已经上了船,纸鹤也赶不上了。
“堕落种?”八头德挣扎着抬起头,与其说是着急,不如说是迷茫。“什么堕落种,怎么会有堕落种……”
“繁甲城是从高山上又堆起的人工山,”司陆迎上了林三酒的目光,仍然保持着冷静,慢慢说道:“以前就常有堕落种从烟霾下方悄悄摸上来的事。”
“不会的,太巧了……还是一大批……”八头德似乎仍然不敢相信似的。
司陆看了看他,忽然抬起手,几乎是轻轻地在他后脑上一击——八头德立刻就重新软了下去,没了声息。
接下来的话,看来是不能让外人听见的。
“马上,”司陆看着林三酒,说:“就要有一批影子殿堂的行动干员到繁甲城了。”
“来干什么?”林三酒一怔,“他们怎么这么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是你属下告诉你的?”
“不是他说的……或者应该说,他说的时候,不是为了向我报告进展,而是以为我早就知道行动干员要来了,无意间提及的。”司陆皱起眉毛,看着地面陷入了思绪里,说道:“这件事……可真是有意思了。在他开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计划中还有堕落种,以及增援这两个环节。”
“连堕落种也……?”
“当然。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都赶在一起发生了?这个手笔,一看就知道是我们组织的风格。影子殿堂非常擅长用各种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危机,将目标包围起来,逼入绝境。”
司陆沉思着说:“计划目的是什么,内容具体是什么,增援干员来干什么……这些问题,不仅我全然不知,而且如今看起来,一个基层做事的人,似乎都比我知道得多。这就不得不让人生疑了。”
“你的意思是?”林三酒问话时,自己都不由轻轻打了个抖。
“影子殿堂的主要目标是繁甲城,这一点毋庸置疑了。但我是来干什么的呢?”司陆说到这儿,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换个角度想,我不是来这儿监督计划实行的,我是来这儿送死的,就像刺图一样,在任务时出了意外,就此永远也没回去……对占有了影子殿堂的人来说,是不是就安全方便多了?”
番外
乔元寺在按响门铃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1.想想她都二十一岁的人了,研究生都快毕业了,一时想买什么东西缺钱,也不好意思管家里开口要了;幸好同学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工作给她,薪水出乎意料地丰厚——一小时就有一千五,一个周末就能把她想要的那套古董书价钱给挣出来了。
2.唯一一个可疑的地方,就是为什么同学本人没有接下这份工作。
“我这不是没时间吗,”同学孟福晋叹息着说,“那家女主人人特别好,又大方又亲切,很好说话……不信你问兔长安,她和我出门时,碰见过那位女主人一次。”
一向特别好糊弄、连好评真假都分辨不出来的兔长安,虽然点了很多下头保证此话不假,也不能叫乔元寺完全消去疑惑——不过,一千五就能了。
3.“女主人”这个称呼,在乔元寺心里留下的印象是一个满头短卷、身材富态的中年阿姨;所以当她第一眼看见开门人的时候,她看了看对方,只能茫然而有礼貌地问:“请问林女士在吗?我是今天约好的家教。”
林女士家里原来还有人当模特啊?
眼前近一米八的年轻女人——她看起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浑身线条都凝炼流畅得令人嫉妒——低眼看了看乔元寺,微笑着说:“我就是,请进。”
……孟福晋也没说家教课是给幼儿园孩子上的啊。
4.“请问,您小孩多大了?”乔元寺问道,“需要辅导的课是……”
林女士挠了挠脸。
“其实吧,”她似乎有点窘迫地说,“不是我亲生的……”
懂了,怪不得这么年轻,原来是第二任太太,不会当后妈——乔元寺心里闪过去好几个电视剧情节的时候,只听林女士又说道:“人数有点多,不知道你能应付过来吗?”
5.第一任太太很能生吗?
6.当林女士推开“育儿室”门的时候,乔元寺都不由惊住了。足有五六十平米的宽敞大厅,挑高近十米的天花板,光洁明亮的法式窗……相当漂亮的一个房间,但这还不是让她吃惊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孩子也太多了吧。
7.“有、有多少个孩子啊?”乔元寺看着满坑满谷的小孩,结结巴巴地问道。看起来他们年纪从五六岁到十几岁不等,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或地板上,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乍一看简直令人有点头皮发麻。
林女士也很头疼的样子。“不不,不是你看见的每一个都是孩子……诶呀,真是的,我明明都嘱咐他了……”
什么意思?
林女士四下看了看,忽然抬起头——乔元寺这才发现,原来半空中拉着一张吊床——她冲吊床喊道:“人偶师!家教老师来了,你先把……你先把玩具收一收。”
这孩子名字叫啥?她说得太快了,乔元寺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8.从吊床边缘慢慢探出了一张神色阴沉沉的脸。那小脸顶多只有乔元寺巴掌那么大,看着不超过十岁——哥特风妆容倒不是他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这一伸头,乔元寺就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
“……你是活着不过瘾,拿嘴玩一把极限运动?”那孩子盯着人时,感觉苦胆都应他目光而破了。他轻柔阴鸷地问道,“你以为你吩咐谁呢?”
9.不得了,看来是豪门恩怨,长子与新太太不合什么的,想不到艺术果然来自于生活。
10.可能是看在家教老师的面子上,那个叫人偶师的孩子收起了满坑满谷的“玩具”。
乔元寺一点也不想问那些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的人类为什么是玩具,又是怎么收起来的。
她现在从脚底都凉上脑门了,仔细一想其实古董书好像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
11.“诶呀,他今天心情不错啊,也许是因为快过年了,态度这么好。”
林女士真可怜,好像没见过什么叫好态度。
12.在“玩具”都被收起来之后,就像退潮后露出了礁石一样,剩下的就都是乔元寺这次上课的对象了。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林女士带着她,活像参观景点一样,指着第一个满头黑发、表情凶狠的小孩说:“这是小忌。”
出乎意料,表情这么凶、一看就是未来不良少年的小孩,听了只是点点头,意思好像是说“确实是我”。
“这个是波比。”
一个蜜糖金卷发、漂亮得仿佛精心画出来的小姑娘,冲林女士连珠炮似的说:“你给你娘名字介绍全了,我们是中了副本的招没办法,你是怎么回事,你在这儿又小忌又波比的你以为你可爱上头了你?”
“这个是波西米亚,”林女士从善如流地又说了一遍。她脾气确实好。
下一个孩子差点叫乔元寺的心跳止住,连“副本”二字都抛到了脑后——她一向觉得自己受的教育不错,没想到有一天会想不出来合适的词形容一个小孩的美貌。幼、幼年太阳神?
“他是斯巴安,”林女士眼观鼻鼻观心地说。“不是必要的时候尽量少看他比较好。”
斯巴安温柔地朝乔元寺一笑,碧绿眼睛弯起来,漾出了湖光。
乔元寺恍惚了一下,半分钟就过去了。
她被林女士拉开时,才终于回过了神;她看了看模样迥异的几个孩子,一句话滑了出来:“您丈夫这个……基因挺丰富的啊。”
13.林先生基因池真的非常丰富,因为下一个孩子是个机器人。
“它叫J7,”林女士把那个乔元寺还以为是玩具的小金属机器抱进怀里,说:“是我家最好的一个孩子了,善解人意,通情达理。”
……总觉得这话是说给另外几个小孩听的。
就连J7看起来都仿佛有点迷惑,一副想不通桂冠是怎么从天而落自己订书机上的样子——虽然乔元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好像有哪里不对吧?
不过就像有人天生皮肤白,有人天生卷头发,若有人天生一身金属,不是也很正常吗?
乔元寺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哪里不对,就算了。
14.下一个孩子,是个猫。
15.乔元寺觉得自己多年教育中,好像有哪里跟眼前对不上,但林女士十分坚定地保证说,手心里这只眼睛还罩着蓝膜、毛都竖立着的幼猫,也是一定、必须得上课的——“只有不断接受教育,才能让他们恢复原……尽快成长。”林女士再三强调。
16.机器人都可以接受了,猫当然更加没问题。
17.猫都没问题了,幼兔当然也很合理。它肚子还没自己小拇指长……但被它踹一脚的时候,还是略微有点儿疼的。
18.兔子都合理了,这个……这个……蚕一样的幼虫,乔元寺也一样能教。据林女士说,针对幼虫辅导时,重点要放在两方面,一是历史上各个女王的历史、政策和风范,二是人命的珍贵之处。
“希望能给它扳过来一点,”林女士叹息着说。
19.幼虫都能教了,一个……一个方方正正、裹着礼物纸,还打着蝴蝶结的礼包,不是也、也很正常嘛。
“我也没想到,”林女士又挠了挠脸,仿佛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像话了:“幼年化放在他身上,居然真退回成了一个礼包的最初形态……”
一边说,她一边安慰似的,拍了拍礼包上的蝴蝶结。
20.非生命体的孩子都有一个礼包了,再来一只鬼有什么不对?
“你要小心点,”林女士以一种端餐盘的方式,双手抬起元向西,解释道:“因为他是一个幼年鬼,原本重量就几乎没有,现在更轻了,一定要避开他打喷嚏。上次波西米亚瞎吃辣椒,结果一个喷嚏给他打进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里去了……”
21.第一任太太真是太能生了。
22.当林女士“咚”的一声关上门时,乔元寺隐隐约约好像还听见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个【自我解释】还真好用啊……”
23.乔元寺一回头,满屋大大小小亮晶晶的眼睛都一齐迎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