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CBD内的其他建筑物一样,“紫国大厦”也经历了末日后近百年风尘的洗礼。尽管不断有进化者在它身上缝缝补补、维修加固,它也像老人一样在时间中流失了“骨质”:不仅是照明和水电系统早就断了,在这层楼里,林三酒既找不到监视摄影系统,也找不到办公楼里常见的储藏室、洗手间等缝隙角落。

一整层楼都被削得平平整整,用粉泥抹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大部分窗户都被封上了,显然专门是为了作展厅用的。

或许在真正开展的时候,大厅中会补充上一些代替灯光、监控之类的设施和物品——墙上钉着一些空空的铁架子,好像就是为了这个用途。但至少现在,大厅里除了屏风墙和展台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就奇怪了。

林三酒有八成把握,那人没有从这儿逃出去——足以让她下判断的原因很多,可是不管她有多少原因,看上去再怎么合理,当面对空无一人的展厅时,似乎也显得摇摇欲坠。

她们此刻站在最开始扁老鼠容身的展台附近,玻璃管上的红布都被掀开扯下去了。

每隔数十步,就有一个形态令人头皮发麻,模样或古怪或可怖的堕落种,在玻璃管内扭曲、撞击、分裂,无声地嚎叫着,即使只是扫一眼,都像是在冒犯刺痛自己的目光——林三酒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来看这种展览。

“我不想看见它们,”导游小姐脸色越来越白,连说话时都不得不捂着嘴,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吐出来,垂着眼睛说:“既然找不到人,我们就走吧!再耽误下去,万一有人来了呢?”

林三酒咬紧嘴唇,一时犯了难。其实她走也就走了,大不了躲在Exodus里,办展的这个组织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只不过导游小姐体内究竟是谁这一点,在没有百分之百确认前,她哪能放心走呢?

“再给我几分钟,”她咬着牙说:“那人一定在这儿!”

导游小姐虽然闭上了嘴,但面上神色却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她未宣诸于口的话。除了忧虑害怕之外,她似乎还有点厌烦,好像林三酒要是在保证的几分钟之外再多磨蹭一会儿,她就要转身自己走了。

林三酒紧紧攥着拳头,忍着堕落种造成的视觉冲击,又将身边几个展厅看了一遍。扁老鼠窸窸窣窣地走上来,声音里是按也按不下去的笑意:“……没法确定吗?”

它问的很显然是导游小姐——当着后者的面,它才问得这样隐晦。

林三酒没有理会它。

她肩膀有点发酸了,在她将那个昏睡不醒的男人扔在脚下地板上时,立刻吸引了附近好几个玻璃管里堕落种的注意:有个堕落种看着完全就是下水道口夹杂缠乱的一团脏头发,却足有人那么大,此时扑上了玻璃,无数长长头发都激动得摆甩颤抖起来;另一个肉团白膜下浮着筋管血丝,就像一个巨大胚胎被捏成了葫芦形,一“见”那男人落了地,顿时把“葫芦口”贴上了玻璃,一张一缩。

……假如这些堕落种能告诉她,那主谋去了哪儿就好了,林三酒心里忽然浮起了这个念头。

它们都位于主谋消失的展台附近,就算刚才有深红布罩遮着,或许也有可能从缝隙里看见过什么呢?

虽然堕落种不可信,但至少也是一个能试试的办法;头发和胚胎看着不像是能说话的种类,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向了其他堕落种。

在扁老鼠展台旁边,恰好就有两个应该能说话的人形堕落种——当然,“人形”是很宽容慷慨的说法了,这两个东西如果出现在末日前的世界,恐怕没有谁会觉得它们与正常人很像。

左边那一个,完全就像是一层层沉黑色的噩梦缭绕凝聚起来的:浓重的、扭曲的漆黑烟雾,犹若实质地形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尽管这人形随着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在不断地微微变形化散,又重新聚拢。

在头颅形状的黑雾之中,若是仔细看,好像还有更深浓的黑,依稀形成了眼睛和嘴巴等五官——与其他外形惊悚恶心的堕落种不同,它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吓人,甚至有一种黑渊般的引诱力:就像当人踩在悬崖边缘时,明知道一脚迈出去的结局,却仍然恐惧于自己会真的受不住吸引而一脚迈出去。

随着看它的时间越长,这引力似乎就越强。黑雾游散凝聚之际,仿佛具有某种形式或意义,稍不留神,连心神都要无限跌落进去一般;林三酒就盯着它看得有点久了,多亏了意老师的一声提醒,才猛然一惊回过了神——她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走近了玻璃管。

她总觉得这个黑雾形成的堕落种,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眼熟。

相比之下,右边就是一个典型的堕落种了,模样丝毫不意外地令人作呕——假如把好几十个人类身体都折断,层层叠叠、一圈一圈地紧紧缠起来,最后缠成巨大一坨肢体交缠的肉色人球,就是这个堕落种的肖像了。

从一条腿和一条胳膊之间紧窄的空隙里,钻出来了一颗人头,或者说,人头之一。它是最接近林三酒的了,其他的几个人头夹在肚皮、生殖·器和肉球的更深处;人肉球将整个玻璃管都挤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见一丝空地了。

林三酒决定先从这一个人肉球开始。

那颗脑袋属于一个中年女人,粗糙的卷发贴在她的脑门上,头发末梢融进了附近的大腿皮肤里——从脑袋和大腿的肤色来看,明显不是同一个人。人脸紧压在玻璃上,看上去神情冷漠、呆若木鸡,在林三酒把问题重复了好几次之后,她也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它都听不懂人话了吗?”导游小姐抱怨道。

扁老鼠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步远的展厅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一次次失败的尝试。

林三酒突然使劲敲了几下玻璃——那张人脸微微一颤,似乎受了一惊,然而神色却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珠滚到了眼角深处,瞥了一眼林三酒,又转了回去,恢复了刚才无动于衷的麻木模样。

“或许只是这一个听不懂,我试试其他人头。”林三酒一边说,一边绕到了玻璃管后方。

在她找到下一个问话的人头时,却先发现了介绍这个堕落种的标牌。在工作人员将展台搬入这一层大厅的时候,似乎没有刻意要求方向;这一排玻璃管上,冲哪个方向的介绍牌都有——人肉球和那黑雾的介绍牌,就恰好都在背面。

“两个介绍都看看,”意老师冷不丁地说。

反正也不花多少时间……林三酒朝介绍牌低下头,还没忘朝导游小姐喊了一声:“你注意点地上那男人,别让那堕落种碰他。”

这是对扁老鼠的警告;假如导游小姐体内真的是一个堕落种,也是对它的警告。

人肉球的介绍牌上信息十分详细,显然进化者对它的了解很深了。

“名称人黏,”林三酒一边看,一边轻声读道:“一种出现在‘蜷曲折叠’世界的堕落种。这种由数个人体组成的堕落种,具有远超外表的灵活度和韧性;它可以将自己铺展成一层塑料布那么薄的肉皮,遍布在地板、天花板或墙壁上,这也是它常见的狩猎手段之一。它可以不断将新的受害者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而言,人黏是没有最大尺寸的……”

“恶心死了,”导游小姐在远处喃喃地说。

“啊,有了,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头,”林三酒跳了几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被侵吞入身体的其他人头,平常都只有装饰性……什么鬼品味,拿人头来装饰?……主导地位的人头,往往藏在肉球中的最深处,轻易不会——得了,我他妈见不到主导人头有什么用。”

一想到这人肉球浪费了她宝贵的半分钟,林三酒就想踢这个装着人黏的玻璃管一脚。

与人黏相反,另外一个黑雾的玻璃管上,介绍牌信息量简直少得可怜。

“名称未知,来源世界不明,能力与习性也不清楚……”林三酒简直快要苦笑出来了,什么都不知道还挂个牌子干什么?

尽管展出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妨碍他们在牌子最尾端写了长长的一段话。

“这种黑雾一开始的形态,似乎也与人形毫不相关,甚至连它究竟是不是堕落种,目前也仍然存在广泛争议。鉴于技术和安全原因,本次展出暂不提供针对黑雾堕落种的体验。目前出于我们对它的有限了解,我们仅仅能够肯定,它此刻展现出的人形,似乎是对人类形态的一种模仿……”

当她读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林三酒感到仿佛突然有光投进了她的脑海。

她有两个疑问,都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得到了解答——其中一个,是她体内那颗黑雾肾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