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一柳远远蹲在树丛里,手持摄影机架在脚边。绿枝叶之间的白空隙,透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心广场,白色地砖、石喷泉,和站在石喷泉前的人,都被枝叶切割成了数片碎影子。

要仔细看,才能在那男人偶尔一转身时,看见他手上黑白相间的场记板。

幸好,签证官的身体素质、各方面能力,比起一般进化者果然差多了。他都调匀了呼吸,对方还没发现附近来了一个人。

“那你就去帮他一下,”签证官的口气有点烦躁,对领子上别着的小麦克风说,“别让最后几个人跑了,他们跑了出去乱说,以后谁还会靠近这个副本?”

他耳机里的声音似乎回应了他几句话,签证官听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你动作快点,你一向挺厉害的,尽快解决掉门口纠缠不清的那几个人。只要你一把他们扔回副本里,我这里就能马上发动。”

对方说话时,他停下来,抬起手中的场记板看了一下,说:“我这儿一直显示,只有五个摄影机是‘可以开拍’状态的……嗯,还差五个,一半呢,太多了!你再去巡逻一圈,看看谁那儿出岔子了。实在不行的话,哪怕少几个摄影机,也必须开拍了。”

少几个也能发动?

啊,是少了一部分场景,副本范围就变小了,但是仍旧可以变成副本的意思吧。

这么说来,即使他抱走了一部摄影机,他仍然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以及不知道身处何处的乔教授的安全。

屋一柳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也被他的焦灼给烧得火烫。额头上有汗渗下来,流进了眉毛里。

刚才那段话里,还隐含了另一个暗示,让他不由心惊胆战。听见广播后从副本里冲出去的进化者,少说也有十几个,往各个方向跑的都有;原本屋一柳认为,抱着摄影机围住副本的主要还是变形人,对这批进化者产生不了威胁,所以他们肯定大多数都跑了,只剩下少数几个撞上了欢子等人。

可是从刚才签证官的话来看,竟然似乎远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还在缠斗的,可能顶多也就剩四五个人了,签证官却担心“不要让他们跑出去乱说”——如果说其余进化者都已经跑出去了,担心最后这几个人有什么意义?他会担心最后几人,只能说明一件事:其他人都没跑出去。

那一个令“其他人都没跑出去”的原因,很快就会把剩下几个人也收拾掉,到时他就暴露了。

屋一柳知道自己的机会,仅是眼下这几分钟的时间而已,他必须要做出行动——问题是,做什么?

对方只是签证官,据说唯一的能力就是开签证而已……如果他突然扑上去,有胜算吗?毕竟他年轻力壮,平时又喜欢打球跑步,体能应、应该……

哪怕他有意逼自己往乐观的方向想,他的念头也被越来越剧烈的心跳给压断了。

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吧。对方只要随便发动一个什么小东西,屋一柳就完了。

能不能想个说法骗他?说自己是欢子派来的——不行,这个签证官见过他一次。

屋一柳的牙深深陷在下唇里,拼命地思考了一会儿。不远处,签证官也陷入了沉默,只是偶尔看看场记板,抱怨了一句“怎么还没搞好”。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稀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当屋一柳决定豁出去了,腿却怎么也动不了的时候,广播里忽然“滋啦”一声,响起了电流音。

乔教授略带疲惫的声音,随即从假副本里每一个还完好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关系到诸位性命的,请听好。”

签证官原本已经坐在石喷泉边上了,闻言登时跳了起来。

“误入假副本的各位,你们也许已经察觉了,你们进入的就是一个人造的假副本,而不是一个假副本主题的副本。他们现在不让你们离开,是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发动特殊物品【副本取景地】,使这里变成一个真副本了。”

乔教授的嗓音有点沙哑,又轻又干燥,仿佛一碰就会碎。老太太是真的很疲倦了,因为她声气轻弱,就连这段广播听着似乎都有点漫不经心一般。

“现在广播的是谁?”签证官这时已经重新接通了他的同伴,近乎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之前乱发广播的人不是已经被抓住了吗?”

屋一柳心中“咯噔”一响。怪不得在乔教授出现之前,这么久都再没听见过广播响起——他们连带那个中年男人也一起抓住了吗?

乔教授的声音仍旧很平稳。

“接下来的提示,我只说一次。在假副本中心的小广场处,有一名进化者,正是负责发动【副本取景地】的关键人物。他一直在等你们被控制住,然后就会发动物品,使你们被困在副本里。为了拦住你们,他们的力量都放在了副本外,里面却是空虚的。各位该怎么办,不消我多说了。”

原来乔教授也将情况推理出来了!

屋一柳激动之下,差点没忍住发出动静——她找到了中年男人那儿去以后,有了监控摄像头提供的情况,以她的头脑自然不难得出相同的结论;这一招引水东流确实正中了要害,签证官只靠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赶来的进化者的。

她是否看见自己了,却是另一个不太好说的问题:因为进化者争斗的原因,现在许多电路都受了影响,副本内的摄像头显然不能够再提供全部影像了。对于乔教授来说,她很可能只是在尽可能靠一己之力扭转形势而已。

“这怎么回事,”签证官急了,对麦克风里喊道:“他们万一过来了我怎么办?你一个人没法同时拦住好几个方向上的人啊,我要不先躲一躲——”

他耳机中那人似乎说了几句话,签证官听了一会儿,却稍稍冷静了下来。

“你有把握吗,”他颇为担心的说,“那行……那我就等着他们过来。好,我会看着点,只要场记板上的摄像机状态一变成可以开拍,我就立刻发动。唉,少就少吧,没办法了。”

对啊,屋一柳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境况,其实比刚才乔教授没说话的时候,更加危险了。

当进化者一放弃争斗、掉头返回时,那些暂时被阻挡扰乱的摄影机,就会变成“可以开拍”状态,这无疑等于给了签证官一个机会。

再加上以常理去推论的话,乔教授这一番话并不可能立马说服每一个人,很可能是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没回来,这就会造成一个局面:签证官也做好了十个摄像机不会全部上线的心理准备,只要那五个摄像机中有一两个重新上线,他都很可能会立刻发动【副本取景地】——到时候,他和乔教授就会永远陷在这里了。

在思绪不断划过屋一柳脑海的时候,签证官也正盯着自己手中的场记板。过了半分钟,他忽然激动起来,喃喃地吐出了几个字:“一个了!不管了。”

只有六部摄影机可以开拍,对他来说似乎就已经够了。签证官举起场记板,对着它说:“名称,假副本;摄影机数量,六——”

就现在吧。

屋一柳的身体似乎比他的头脑先一步下了决定,忽然从树丛后跳了起来;他一时间浑身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楚,签证官听见声响转头望过来时,就好像慢动作一样不现实。

他好像退到了半空中,盯着自己的身体扑出了树丛,除了眼前这一小块地方,除了眼前这一个签证官,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签证官大人,”屋一柳听见自己喊道,“是签证官大人吗?”

那签证官原本早已浮起了戒备警觉,一手拿着场记板,另一手急忙按在了腰间,好像准备掏东西似的;此时听见他这一声叫,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叫破了身份,还是因为认出了屋一柳,顿时不由一怔。

他那一怔时的神色变化,都似乎被放慢了无数倍,每一丝微小的肌肉起落,屋一柳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有危险,”他加快语速喊道,“欢子姐让我过来的,有个人叫来了好多帮手,摄像机全部被抢走了!”

“什么?”签证官惊得面色唰地一白,“全、全部?”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低头去看手中的场记板。

屋一柳等的就是这一刻。

签证官的目光落在场记板上的时候,屋一柳的身体也扑到了他的身上。

他是抓住了签证官分神的那一瞬间,使足了力气撞上去的,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作为屏障,压上了签证官,顿时就把对方撞翻了平衡,二人一起扑倒滚跌在了地上。

签证官迎面被扑了个正着,后脑勺“咚”地一下敲在地上,当下就撞出了他一声痛呼;屋一柳的反应极快,人还没完全落地,手已经迅速伸了出去,一把就抓住了那块掉落在地上、还在不断来回跳动的场记板。

“你——”

签证官毕竟是进化者,哪怕是身手很弱的进化者,也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因为被撞翻在地而有好一会儿爬不起来;他刚一抬起脑袋叫了一声,还趴在他身上的屋一柳登时急了,用自己的脑袋往前一顶,正好给签证官来了重重一个头槌。

他可没想到签证官的脑袋竟然这么硬,这一下简直就是撞在了水泥砖块上,签证官如何他不知道,屋一柳自己倒是被撞了个头昏眼花。

可即使眼前是花的,他还是死死抓住了场记板没松手,挣扎着往旁边一滚,跳起来就想逃跑——脚腕上登时多了一只手,将他右腿向后一拽,他又扑倒在了地上。

“你他|妈是谁?”签证官怒骂了一声,踉跄着爬起来,伸手来抓场记板。“你是个普通人?”

这一刹那的工夫,屋一柳的目光已经扫过了场记板上最显眼的几行文字。

名称:假副本

摄影机数量:六

内容:通过和平演变使进化者变形

“给我!”签证官的手已经重重抓住了场记板。最差劲的进化者,力量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屋一柳双手紧紧抓着它,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场记板依旧止不住要从手中脱离的势头。他急中生智,登时喊了一声:“摄影机数量,一!”

签证官一愣,手上还没松劲,屋一柳又喊道:“你抬头看看树丛!”

即使不随着签证官一起抬头看,他也知道对方会看见什么。

他用砖头将那部摄影机垫起来了,此时二人又都滚倒在地上,只要抬头看,就会看见从树丛枝叶中伸出来的那一个黑漆漆的圆镜头。换言之,他们都在镜头里。

只要屋一柳现在发动,签证官就会变成副本生物——当签证官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僵了一僵。

屋一柳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他知道签证官在反应过来之后就会争夺得更厉害,趁此机会以肩膀将他一撞撞开了,将场记板重新从对方手里拔了出来,与此同时,语速快得都快咬舌头了:“名称,个人即副本——”

场记板上的文字果然变了。

名称:个人即副本

摄影机数量:一

内容:通过和平演变使进化者变形

签证官回过神来,再次扑了过来——二人都被逼入了绝望边缘,以最原始的方式厮斗纠缠,使他看着都不像是一个进化者了。

屋一柳自己都没看清楚,他究竟是哪里受了一击,只是血却蓦然从手指间迸溅了起来,跃入半空。

他这辈子也没体会过这样的剧痛,但是他仍旧没有松开手。

哪怕他死了,他想,他也要死在这块场记板上。

“内容,进化者本身就是末日,会传染进化者——”这句话他说到这儿时,场记板上半部分已经被拽出了他的双手。那根条状的打板从写着文字信息的板身上,被拽得分开了。

时间变慢了。

屋一柳轻轻松开了手。

当场记板从眼前升起时,他反手向上一拍,“啪”地一声,场记板打合在了一起。

它在镜头前打响了,而镜头中的人物,正是一个普通人与一个进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