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段回忆结束时,手中的茶已经凉透了。

直到现在,屋一柳才像是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这间屋子。他的目光慢慢从客厅内一点点转了过去:摆着照片的书架,脚下褪色磨白的波斯地毯,餐桌旁半开的窗户……

它们身上仿佛都罩了一层三十六年的不真切的长梦,如今他再望去时,好像能看见它们陷入沉睡与停滞的那一天了。

屋一柳是被乔教授邀请来家的,此时却忽然生出了一种误闯入尘封祭庙的错觉,赶紧放下了手中茶杯——他生怕这只茶杯是樱水岸用过的,自己的指纹会把他的痕迹给遮蔽模糊掉。

老太太仍旧端坐在独属于她的祭庙里,双手拢在一起,那枚戒指在她松弛堆积的皮肤之间,露出了一点点银光。

“使用说明上说,改变了那一分钟发生的事情,也不代表后来的历史会按照使用者希望的那样去改变。很幸运的是,我们成功了。”乔教授微微一笑,说:“我后来换过工作,换过学校,但一直都住在这所房子里,平平常常地生活到了现在。”

“因为这里曾经……”

她似乎看出了屋一柳的心情,摇摇头。“在改变了历史之后,他从未踏足过这所房子。我意识到,他推开过的大门,他打开过的窗户,他坐过的餐桌,和他倚靠过的浴缸……他都没有亲手碰过。”

“世界恢复原状之后,我的变形也消失了。”乔教授慢慢靠在沙发上,望着客厅窗户——窗沿上,放了一个木制的鸟食盒。“我一开始以为,既然我的变形消失了,那么我的记忆也会消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保留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假如能选择的话,不知道她会选择忘掉吗?

屋一柳心中浮起这个问题,却没有问出口。沙发上的乔教授看起来单薄而干枯,仿佛被时间和风沙侵蚀已久,流逝了曾有的丰润、柔软和坚韧;任何关于过去的假设和提问,他都觉得是一种对她的折磨。

“现在看来,也不能说我把历史改变了。我们只是将变形世界推迟了三十六年……”乔教授忽然说道,“也许这个世界是注定了要迎来末日的,不论我们怎么挣扎。”

她哑声叹了口气。她年纪大了,说了这么多话以后,嗓音就像被烟熏得发枯:“我只是很高兴,没有让这个注定要结束的世界,连累掉他一条命。”

“教授,”屋一柳咽了一下嗓子,指着她手上的戒指问道:“那个……那个就是樱水岸的……”

老太太连睫毛也没有眨动一下,答道:“是啊。我当时穿在身上的衣服,拿在手里的东西,都跟我的记忆一起保留下来了。或许在他看来,是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丢了个戒指吧?”

说到最后,她忽然一笑——好像三十六年时光都被一瞬间抹掉了,她变成了一个刚刚捉弄了樱水岸一下的年轻女孩。

“那么,他留在里面的东西……”换作是谁,恐怕现在都不能不激动了,屋一柳浑身发热,颤声问道:“教授,你说【时间回溯】每24年可以用一次,现在过了啊!我们虽然不是进化者,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可是如果我们花工夫去找这一次的‘零号病人’,那——”

“不行了。”乔教授好像早就知道他有这么一说,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这些东西,都是只存在于末日世界中的特殊物品。在这个世界恢复原状之后,它们也都陆续失去了效用……现在我连戒指都打不开了。”

屋一柳张开嘴巴,愣愣地看着她——或许是他实在拒绝相信,乔教授的声音在进入耳膜之后过了许久,才终于慢慢变成了他能理解的内容。

“那、那,”他一时间难以接受,问道:“现在世界又结束了,再给它们一点时间,或许这个戒指又可以……”

“或许可以,”乔教授的神色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就好像在讲述完过去的经历之后,又有一部分她自己留在旧日里了,不会再出来了。“或许不可以。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A的消失会导致B的消失,但不能从这一点中推导出,A的出现肯定也会导致B的出现。”

唯一获救的可能性也被掐灭了。

屋一柳真不知道,乔教授是怎么才保持得这样平静;他一想到外头那个衰变、退行、恶化的世界,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生过才好,这样就不必面对它了——他才二十一岁,别说在变形人中过完余生了,他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个月都是未知数。

怪不得那个公园里的男上班族会选择出卖其他正常人……只要有任何办法能减轻一点这种压力和绝望,恐怕都会有人不顾后果去做的。

“教授,”

屋一柳现在多少体会到了一点当初金妍的心态——乔教授就是这个荒谬世界上唯一一点真实、稳定的东西了,他在老太太面前,简直就像是一个还在爬的婴儿,要寻求大人的腿脚作倚靠。“那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老太太一时没说话,只是慢慢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我、我甚至不可能像你当初一样,假装自己也变形了。”

屋一柳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在往深渊里一点点地跌下去、爬不上来了:“李伯斯已经知道我没有变形了,我……我连躲都没有地方躲,他们现在一定都在捕猎我。我家里人也都变形了,我除了这儿,甚至都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还有很多计划,我想要好好活着。教授,拜托你了,就算是白费劲也好,和我一起去找这一次的零号病人——”

乔教授微微地歪了歪头,一绺花白的散乱卷发滑下了耳边。她脸上划过去了一闪即逝的某种神色,令屋一柳猛地闭上了嘴。

“你如果想要恢复平常的生活,是可以的啊。”老太太平静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变形之后的生活,仍旧能满足一个人的基本要求。”

屋一柳怔怔地看着她。

“你想读书、工作、成家,都没有问题。世界的每一点点衰退,你都毫无所察,并会在第一时间就适应了这一点点恶化——毕竟它只有一点点。这个世界太大了,哪怕每天都被蚕食掉一小块,也足以延续你一生的时间。当然,你的下一代就不会有这么好运气了。”

在无知无觉中,慢慢地随着一个恶化衰退的世界一起恶化衰退下去……屋一柳打了个战。他难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逻辑混乱、语法不通、思维散碎——他不是害怕,他是觉得有点恶心。

“我并不批判这种选择。”乔教授望着自己的戒指说,“在这个世界里,‘正常人’是他们,是变形人们,我们才是不正常的少数。做一个终其一生都站在门栏外的不正常人,是很痛苦的事,而避免痛苦是生物本能。能够浑浑噩噩地活着,未必不是一种运气。”

屋一柳从没有把“成为变形人”当成过一个选项来考虑过,他甚至怀疑,乔教授是不是在试探他。毕竟如果他决定成为变形人的话,那乔教授本身也就暴露了——

“至于我嘛,我已经活够年岁了。”乔教授似乎对这个年轻学生脑海里的想法都一清二楚,笑着说道:“我这一生的终章早就结束了。那以后的时间,每一天都是我借来的,现在看来,我借来的时间也要到头了。所以你不必考虑我,你要是决定了,只管去做。”

“不,”屋一柳想都没想,这个字就出了口。“要是我被抓住了,我被感染了,那么我没办法。但是只要我还能挣扎一天,我就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乔教授对这个回答似乎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是不是……会主动屈服顺遂的人,本来也不可能一直坚持着不变形?这是一个屋一柳没法验证的问题了。

“你不愿意成为他们一员,也不可能躲躲藏藏地生活一辈子。”乔教授总结似的说,“但这不代表,你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屋一柳猛地抬起了头。刚才从老太太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此刻又像雾气一样慢慢浮了起来。

“你可以想办法成为进化者,从此脱离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