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她的一切行为都正处于监视之下,那么很多细节就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走在路上时她会感觉到很不舒服,为什么她会下意识地想要遮掩自己……以及吴伦的态度,和她突然的消失。

林三酒再次想起吴伦时,就像被人又一次沉甸甸地压住了心脏。往深里想的话,就未免太过沉重了,谁能想到短暂相处过的朋友,却是来监视她的……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睛,将吴伦赶出了脑海。

她此刻心情沉重,周边环境却很不识相,甚至称得上格格不入:风和日丽的下午,绿湖上柔波**漾;数只颜色鲜明的卡通船在湖上划来划去,小孩子的笑声远远地从湖那一头传过来,与水声、鸭子叫一起化在风里。

……这个世界,此时看起来实在不坏。

一般进化者大概都觉得这个下午十分悠然闲适,唯独她看了满湖的卡通脚踏船,就要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来游船却是她的主意。

到处都是摄像头,或许还有拾声器。如今人质都被放回去了,工厂区恐怕也不再安全了;他们几个人如果想要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必须得找一个监视者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地方。

针对这一点,刚刚加入的韩岁平还补充了一句:“最好旁边不能有人。万一有人听见只字半句起了疑心,举报我们就麻烦了。”

想来想去,她经历过的游湖副本就忽然跳进了脑海里。公园里的摄像头少,避开出入口就能不知不觉地来到湖边;湖上视野开阔、缺乏监视手段,方便他们说话,却又不惧被别人靠近听见。

本来路灯也可以,不过韩岁平和关海连就上不去了。

于是林三酒现在正和韩岁平一起,坐在黄鸭子里,脚下“嘎吱、嘎吱”地踩着脚踏板。有了她的力量,韩岁平只一开始踩了几下,就把脚搁在踏板上休息了:这家伙明明才加入没多久,却已经不把他自己当外人了。

跟着黄鸭子一起往前游的,是个白天鹅。天鹅肚子里坐着女越和关海连,后面跟着一只大青蛙,以及青蛙里一脸臭的河欢与一脸尴尬的丸青戈——他们俩都不大愿意以二三十岁的成年男性外表坐进卡通船里,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因为二人都是进化者,前面说什么也能听得见,为了不聚在一起引人注意,他们俩就稍稍落后了一段距离。

“……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现代世界没有网很奇怪。”女越坐在白天鹅里,却翘着二郎腿不肯踩船,只有关海连在哼哧哼哧地出力。她抱着胳膊说:“我甚至想过,是不是因为没有网,所以末日才迟迟不来,导致我联络末日世界的手段都用不了。”

这一点倒是和林三酒不谋而合。

“但现在看起来不是这样呀……其他地方是有网的,末日依旧没来,说明来不来的关键,不在于互联网嘛。”女越说道。

“别忘了,我们也不希望这个世界遭受末日。”林三酒提醒了她一句。

韩岁平赶紧点点头。他的父母还在这个世界里。

“互联网可能不是末日来不来的关键,但我们还不能认定,它和‘无法联络外部世界’就没有关系了。”林三酒一边尝试像礼包那样思考,一边说道:“有可能我们去了有网的地方,联络消息就可以发出去了。”

后头河欢的声音被风吹了过来:“值得一试。”

“联络消息发出去之后,会怎么样呢?”关海连小声问道,“这个世界还能不受影响吗?”

林三酒回头扫了他一眼——他坐在女越的另一侧,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有一个……幼辈,”她也不知道礼包算是弟弟还是妹妹,只能含糊地说。“他现在正在找我。他有可以穿越星际的手段,只要我发出了联络消息,他就肯定会过来接我们一起走。我想不出会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影响,本地人甚至不会察觉到我们来过。”

“身边有这样的人真好啊。”女越感叹了一句。“如果这是唯一一个不破坏世界而能走的办法,也怪不得以前的进化者都走不了了……”

“所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别国?”丸青戈从青蛙肚子里问道。

“不用费那么大劲冒险。”林三酒想了想,“其实只要派一个人拿着我的联络器去公海上试试就可以了。离开这个世界才是最优先任务,如果这个办法不行,我们可以再考虑集体换地方。”

针对这个计划,要做的准备工作就多了。腾地之旅的游轮仍定期出发,可是六个人里唯一有合法身份的就是关海连和韩岁平,偏偏这俩人都不能再拿身份证去买票了,只能靠进化者想个办法上船。

众人细细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由女越去办这件事。她是几个人之中最方便改装易容的:身高、五官都更接近平均值;再加上年轻姑娘嘛,若是把发型、妆容、服装都换一下,看上去就好像另一个人了——偷个面容相似的女生证件,混上船应该没问题。

“大家出门都要带证件的,”韩岁平也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处处都有检查,所以应该很好偷……怎么还回去,倒是一个问题。”

其他几个进化者都朝他看了一眼。

“噢,对,就不还了……反正也能补。”韩岁平搓了一下裤子,不大好意思地说。“但是联络器怎么带上船呢?”

联络器不属于特殊物品,没法融入另一物件中,模样又古古怪怪,确实会被检查拦下来。反X光的电脑涂层也不能完全包住它,若是再做一个套子,光筹物料就得几个月。

“这个嘛,我有办法。”女越说,“我的能力告诉你们也无妨,是‘继承’性质的。”

“什么意思?”

“我可以继承一个死去进化者的能力。”

她有点儿得意,像个小孩子忍不住要炫耀玩具一样地说:“认不认识、见没见过都不重要,只要我知道对方的名字,知道他的能力细节,知道他肯定已经死了,我就可以继承他的能力。若是不满足这三个条件,哪怕尸体摆在我面前,我也没法继承。”

“提醒我一下别死掉。”河欢淡淡地说。

女越说得高兴,一转身,把脑袋伸出了天鹅肚子。“你们都做过调查吧?这个世界有一个叫做阿尼达的魔术师,还记得吗?”

林三酒恍然“啊”了一声,明白了:“阿尼达是进化者!”

“对呀,他的招牌魔术就是把能力表演了一下,我一看视频就知道了。”女越一扬下巴说,“我继承来的能力有时间限制,现在正好上一个过期了,空着地方等下一个呢。我把阿尼达的能力继承过来,在过检查的时候,把东西往已经通关的游客包里一塞,过后再拿回来就行了——算上继承,我都不要花五分钟。”

韩岁平的下巴已经掉下来了。

第一个行动计划定了下来,几只卡通船分开绕了一圈,又聚头在湖边一角,商量起第二件事来。

“我问了,买不到。”关海连踩了半天船,气都有点喘不匀,但女越丝毫没有骑士精神,仍旧在摊着挑指甲。“……肾上腺素笔是急性过敏时抢救用的药,药店不卖,只能找医生开处方。”

要看医生就又得涉及一堆身份验证的事儿,女越一人不能分身两处——众人都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马上就想到了偷。

“我来吧,”丸青戈主动认下了这个任务,“我速度快。”

几人和他商量了一阵子踩点、认药之类的细节,第二个行动计划也有了。

剩下林三酒与河欢,反倒没了用武之地。林三酒不愿意干坐着等结果,主动提议道:“我们之前可能一直被监视的话,就得另找一个落脚聚头的地方了。河欢,你的公寓恐怕不安全了,你看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行啊。”河欢一口答应下来,似乎觉得这只是个没所谓的事。

“那我去找地方。”林三酒说话时,脑海里浮起了那一个被她吓得夺路而逃的中介。

该决定的都决定得差不多了,在一行人往回划船的时候,河欢忽然将青蛙赶上来,开到黄鸭子旁边,示意林三酒靠近一些。

“……这个国家的基层人员,不清楚进化者的存在。这一点你想想就明白了,若是连基层人员都知道自己监视的不是普通人,民间关于进化者的流言肯定已经满天飞了。”

林三酒耐心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一般人都不清楚情况,打广告的事又这么顺利,加上你之前提过的汉均一事……”河欢说,“我的推断是这样的,这个国家对进化者的原则是监视而不接触,假装自己不知情。因为民众基层确实不知情,所以一般而言,进化者也不会生疑心。在此期间我们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拦着,估计是要等能力退化以后一起算总账。”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林三酒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敢肯定。”河欢吐了口气,说:“我猜,也许是要从被监视期的行为,来决定这个进化者以后的下场吧。假如是杀人如麻、蛊惑人心的,估计能力没了,人也没了。若是被其他进化者知道了,那就更好了……能散播恐惧,就是最好的控制手段。”

林三酒点点头。

“能被留下一条命的进化者,除了前期没做过于出格的事之外,后期一定程度上也是肯合作、肯配合的人。”河欢说到这儿,朝后方的白天鹅扫了一眼。“关海连已经配合这么久了,如今突然受不了了?”

林三酒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实说,这个念头并非没有划过她的脑海。但她有时总还摆脱不了以前文明世界给她留下来的思维习惯:在一个人被证明有罪之前,他就是无罪的。她没法像吴伦那次一样,证明关海连确实有不对头的地方。

她回头看了看。两艘船把白天鹅独自落在了后头——这个距离上,女越可以听见他们说话,关海连却不行。不过,女越此时一声都没出。

“我决定试一下他。”河欢大概是看见了她的脸色,加上一句:“他不理解也得理解。再说,这不是你的决定,事后他要迁怒也迁怒到我身上来好了,我不在乎。”

似乎也只有这么办了。

坐在一旁的韩岁平结结巴巴地插了一句:“我……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河欢不耐烦地一挥手,就要把青蛙开走。“你的通缉头像都印在报纸上了。”

韩岁平脸一下子就白了。林三酒叹口气,从卡片库里找出一张口罩给他戴上了。

她离开脚踏船上岸的时候,感觉顿时舒服不少。她站在公园绿树之间,仰头看了看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蓝天空。

……礼包,你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