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不小心放多了,”
邓倚兰把最后一碟黄瓜炒鸡蛋放在桌子上时,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防备,说道:“……你尝尝,是不是太咸了。”
汉均面无表情地提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蛋吃了。随即他又夹起了一块黄瓜,瞥了她一眼:“你坐下吃饭啊。”
“不咸吗?”她坐下了,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
“咸。”汉均埋头一边吃一边说。
然后呢?邓倚兰等了几秒,忽然发现她在等着汉均像她爸一样,抱怨“你怎么连个炒鸡蛋都做不好”。
她自己知道,这菜实在有点儿没法吃。她手一抖半瓶子酱油都倒了下去,拿水过了两遍都不行,结果反而鸡蛋湿漉漉、软趴趴地都碎了。要是在家里,她爸爸抱怨完之后,她妈妈会立刻回嘴说“那你做啊”——她都准备好了,他怎么连点反应也没有呢?
汉均抬头又看了看她。“你干嘛?”
“不……没什么。”
汉均在明白过来以后,忽然怔了一怔。“你给我做饭,你还等着我挑拣它?”
那种微微的惊奇,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世上还有丈夫挑拣妻子做家务做得不够好一样。“有的吃就不错了,”他低下头,又是一大口。
邓倚兰忍不住抿嘴笑了,拿起了筷子。
汉均老是这样,在一些生活上的细微末节处,让她觉得……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是头一次体验这个社会似的。这倒不是说他行事天真、毫无心机,他对着外人也挺像样的,就是一回家,松懈了,就露出那种……仿佛狼孩刚回人世的劲儿,好多约定俗成的东西,他似乎都不懂。
倒也不是不好吧。
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邓倚兰本来压根不想去。介绍的对方领导是妈妈单位的同事的亲戚,推了也无所谓的,但是她一过三十,她妈妈就像是魔怔了似的,恨不得只要是个男的就往家里领,一说不去,那脸顿时难看得怕人。
“你就是现在马上结婚,等你生孩子的时候都算是大龄产妇了……什么不想结?女人这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那还叫什么女人?我现在都不想出去和姐妹爬山了,人家一问,诶哟还是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丢人的哦!”
邓倚兰觉得要么是她妈先疯,要么是她自己先疯。可她从小就听话——再说,去了起码能让她妈暂时闭上嘴。
但是汉均还真是……和一般相亲的这个岁数的男人比,真是挺不一样的。
首先,他一点也不知道客气。
头回相亲,起码你装也得装出一点儿礼貌风度来吧,他不;他一坐下来,先说一句:“你看上我了吗?没看上我就走了,我家里也有饭吃。”
这什么人啊?
邓倚兰勉强才说:“来都来了,一起吃个饭吧,还不了解呢。”
“还了解什么,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你了,”汉均说着低下头看菜单,神色几乎说得上是有点儿着迷,好像菜单上的东西很奇妙似的——反倒是和她说话时,感觉像是捎带的:“……你一脸的提不起劲。”
这么明显吗?她明明以前都表现得很好,没有哪个相亲对象瞧出来了。
“我不喜欢别人分我菜吃啊,”汉均提醒了一句,“咱们各点各的。”
这个人肯定不行,回去就拒绝了吧。
等二人默默地吃到一半时,她故意说:“我就是个出纳,工资不高,家里不要彩礼也不出陪嫁,没车,就一套老房还是我爸妈要住的。今年三十四了,我还不想生孩子。”
最后一条是百试百灵的——倒不是她真的不想生,如果能结婚的话,她觉得自己以后八成也会随大流地生孩子;但是听见这句话的男人,绝对都退缩了。
“……哦。”汉均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结婚的话,你肯定比较在意这个吧?”
“我?”汉均一愣,“孩子从你身体里出来,那要不要生就是你的决定。我在不在意有什么意义?”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邓倚兰仔细看了看他——他长得和时下流行的帅气标准不大一样,是那种两颌方硬、带着胡茬的男人气。她以前不喜欢男人气重的,现在看着好像也还行。
“那……经济上……”
“你说那一套,是不是你家需要钱啊?”汉均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们要是结婚了的话,缺钱了我就去弄。当然,你也得好好工作。”
根本就说不明白,弄钱那句话听着还跟痞子一样。邓倚兰一面心里叹气一面吃饭,下决心不再和他见面了;可过了几天,当那个介绍人说汉均对她没什么不满意的时候,她又去和他吃饭了。俩人约会也很少做别的,就是一周吃一次饭,稀里糊涂地吃了二十几次饭后,她就稀里糊涂地结婚了。
这种叫人搞不明白他心里怎么想的时候,实在不要太多。有时她故意问他“你觉得我好不好看”,汉均心情好了就“嗯”一声,心情不好就说“你以为我没见过美人?”——就算知道自己不算多漂亮,还是给她气得够呛。
婚后的生活,也像世界上千千万万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班,回家做家务,吃饭看电视,聊天上床。不过在婚后没多久,邓倚兰就发现,他有时会一个人在客厅里独自转圈,那样子就好像一头野狼被关进了动物园,撞了几次笼子之后撞不动了,只好这样转圈。
“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一种生活。”
他有时候会忽然放下手里的旧资料——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看一些过去的奇人异事——跟她说:“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非有本事弄死我,否则谁也没法叫我低头。每天遇见的事,遇见的人,都是新的,都不一样。而且你知道,外面还有无数广阔的天地,虽然危险也充满生机……”
“你是不是提早中年危机了,”邓倚兰问他,“想得倒是挺好,你有那个钱吗?”
汉均明显不耐烦起来,却低头不说话了,继续看他的旧资料。
“出什么事儿了啊,是不是单位上的?”她也感觉自己刚才那话说得不好,软下口气问他。
“没什么,还是老样子。上面的人一拍脑袋,下面的人就开始发疯,今天一个规定明天一个执行,都是没有意义的瞎折腾人。”汉均大概是心不在焉,还随口说了一句,“以前离得远不知道,现在发现,你们要当好一只羊也不容易。”
这是什么意思?邓倚兰心下隐隐地升起一股惊诧,但是却没敢往深里问。自从那一天之后,她才意识到,其实汉均的日子过得称不上有多快乐。
她自己呢?她就很快乐吗?日复一日地做出纳,让她感到很满足、很珍惜吗?
带着这种茫然,邓倚兰开始观察起自己的丈夫。他虽然说话挺狠的,有一次还威胁她“你再胡说我就给你拍昏过去”,实际上却很少发火。
唯有一次,是他帮她表姐送孩子上学,孩子忘带学生证了,在校门口刷人脸识别时,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刷不过去,学校保安就怎么也不肯让孩子进去,耗了半个小时,孩子都急哭了。邓倚兰那天不在,事后听说汉均差点把校门踹倒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地被吓了一大跳。
这种事儿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不顺心,不是常有的事吗?但她没有这样劝丈夫,给他倒了一杯茶,默默地拉着他的手坐了一会儿。几分钟以后,汉均下意识地轻轻在她手上抚摸了一下。
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那样不同的一个人……如今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脸都青肿得变了形。
当邓倚兰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声嘶力竭地哭,不住要推开身边按住她的员警,要重新扑回那片小树丛里去,想看看汉均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一声不吭地倒在泥土里。夜色漆黑得像墨水一样,路灯也照不亮,手电筒也照不亮,警车灯也照不亮。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报警了。
“家属控制一下情绪!”一个中年警】扬声喝道,大概是因为出了恶性案件,脸色也难看得很。“你刚才是不是动了尸体?你这样破坏了线索,我们怎么办案?配合一下我们工作!”
对——对——这是一个杀人案。
有人杀了汉均。
“我、我知道是谁杀了他,”邓倚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要说好几次,“有,有一个女人说,她捡到了我老公手机……让我来这取。就是她,她装得像个男人的声音,但、但是我听出来了!”
她将下午发生的事尽量都说了,尽管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泣不成声。
“看见了背影?”那员警想了想,“要是给你看监控,你能认出是哪个人吗?”
“能,肯定能!但是,她戴了帽子……”
“有步态识别,跑不了。”那中年警】没有多解释的意思,一挥手,让人从树丛里把尸体拖出来。邓倚兰还有什么话也忘了,只怔怔地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汉均最后一次从自己面前过去,消失在运尸车黑洞洞的门里。
第二天,她的丈夫变成了一小坛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