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骨头都仿佛快被迎面拍碎了的剧痛,从来没有让林三酒感觉这么好过。随着痛意一起涌入身体的,是她觉得好像久违了半辈子的力量——比力量更美妙的,是她终于重获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尽管被拍得头昏眼花,林三酒还是挣扎着一扭身体,试图以双脚落地。在画布强大的吸引力下,X光机“吱嘎吱嘎”地尖叫着,好像恨不得要抓住她一起落进画布空白处似的;多亏导师眼尖,刚一瞧见她动了,立即叫道:“把画收起来!”

画师当啷当啷地不知道表达了什么意思——林三酒以画布吸别人吸得惯了,如今自己成了画布目标,才不禁对它的力量感到暗暗心惊。她被吸过来的时候相当于一块死肉,等被吸到跟前了才开始抵抗,几乎起不到半点作用;她的双脚压根碰不着地面,身体半弯曲地被吸进空中、紧紧贴在X光机上,只能徒劳地将唯一一只右手按在机器边缘上,心跳声强烈得让她觉得整个医院都能听见。

“你摇头干什么,”导师焦躁起来,忽然“噢”一声:“那我知道了,你加上她!把画完成了就行了吧?”

在林三酒颤颤巍巍、肌肉发抖的抵抗之中,画笔的唰唰声成了她最大的希望。她觉得画师简直用了一顿饭那么长的工夫之后,她的身体终于重新感受了令人心安的万有引力,“砰”一声摔回了地上。

胸膛上下起伏着,林三酒抹掉了头上的冷汗,半晌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来能够用自己的肌肉、双腿和脚重新站直,是一件这么了不起的事。

画师站在她的左边,手里展开了一张取景毫无艺术性的新画,面含期盼似的看着她。导师站在她的右边,双手放在腰上,在健实的胸肌和脖颈上方,是一个雪白的笑。

“你看,我说过,不管是人生中什么样的困境,只要你运用自己的想象力、你的意志力……”

林三酒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轻轻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片片已经干涸的颜料。她在皮肤上抠了两下,发现指甲缝里渗进了不少黑色尘土般的干颜料碎渣——卫刑为什么会放心离开的原因,果然是这个。

“别抠光了,”导师有点担心地凑头看了看,“脸上带着黑洞,出去也方便一些。”

林三酒放下手,转头看了看画师;由于劫后余生的后怕,她微笑起来的时候,感觉肌肉和嘴唇都还绷得紧紧的:“你能把刚才的那一套程序再来一遍吗?这一次,你别画屋子里的那个警卫……对,就是脸上带了很多黑洞的那个。动作快点。”

在【防护力场】耗尽、摇篮曲播完的这十分钟里,黑泽忌——如果那真的是黑泽忌,而不是一个穿着他衣服的警卫的话——又进一步恶化了。她压根看不出来那张脸上有任何一丝她朋友的影子,身体也像是一把把扭曲干枯的树枝攒在一起的;他显然是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随着“警卫化”越来越彻底,他的身体也逐渐快要站直了。

现在才把他拖出来,不会已经太晚了吧?

一阵阵恐慌像老鼠牙齿般噬咬着她的心脏,在她不断催促之下,画师急急忙忙地又转到了X光机后方开始作画——刚才被林三酒那么一撞,X光机前半边都瘪下去了一块凹痕;那么大一声撞击闷响,好像现在还在她耳朵里嗡嗡不散。

在画完成之前,她只能咬着指甲等。

“唔,”导师像是一只发现了灯光的蛾子般,徘徊在她身边:“你对我刚才的指引还满意吗?”

“满意。”这是林三酒的实话。

“那么,我的服务费方面……”

一个特殊物品要特殊物品干什么?

林三酒瞥了他一眼:“你用得上吗?还是说,你要拿给宫道一?”

画师动作极快,在他们迅速交换的几句话工夫里,他的画已经完成了——令人心惊的吸引力豁然在房间中张开了大口,无数气流裹挟着人体一起,直直朝X光机上撞了过来;又一声轰然闷响之后,那个穿着黑泽忌衣服的警卫也像她刚才一样,砸上了X光机的瘪塌处。

导师被重响震得一咧嘴,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一笑:“用不上,我也不给别人。”

林三酒此时顾不上和他说话,一叠连声叫画师赶紧把警卫的图像补上。等吸引力刚一消失的时候,她就匆匆叫出了金属拳套;一边小心地不让自己皮肤与警卫相触,一边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黑泽忌的衣服、裤子和靴子,松松垮垮地从警卫的肩膀、胯骨上垂**下来,越发显得衣物里的身体干瘦扭曲;在林三酒一眨也不眨的注视下,他在站直身体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怎么?”林三酒小心又戒备地靠近了半步,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脸。

他脸上的黑洞还没有扩张到其他警卫的程度,或许这说明他的“警卫化”还没有彻底完成——否则他第一个要抓的,恐怕就是林三酒了。

现在该怎么办?警卫化没有完成,那么在外头等一段时间,他会慢慢恢复吗?

“但我还是需要我的报酬,”导师的声音再度从她身边响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导师的语气,可以用阳光、积极、烦人来形容,那么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一种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所以叫人隐隐感觉有几分危险的坚持。

林三酒把注意力抽了回来,转头看了一眼导师。

她在被吸出来的时候,就暗暗下了决心,这辈子说什么也不和画师分开了——这家伙好用得让他吃惊。如果扣掉画师、导师这两个特殊物品,再把不得不留下来的【你们班上应该也有这种人吧】摘掉,那么她可能得把剩下的所有特殊物品都翻出来,才够付账的。

心里对于物品数量的计算、试图和他讨价还价的念头,在在二人目光相对的时候,忽然像冰块一样融化了。

在她的注视中,导师又微微咧开了嘴。他的嘴角朝两边后退,露出了一排白牙。

“……以后数量只会越来越少的,”他低声说,“一个免费的建议,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损失任何特殊物品了。”

林三酒一怔,后脖颈上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

“什么……越来越少?”

“特殊物品。”导师的面孔上毫无变化,却像是有一片云飘来,遮住了原本的一脸阳光。“……副本吞噬副本,世界压毁世界,物品消灭物品。你我都是一样的。”

这是什么意思?林三酒想问,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我们都是秩序的一部分。大洪水来临的时候,我们与我们代表的秩序都会一起消葬在洪水深处。”导师的声音越来越低,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翻滚起来的一样。

“我不明白,”她终于开了口,“这和大洪水有什么关系……”

导师慢慢举起了一只手,林三酒猛地后退了半步,紧紧盯着他。他不像是要攻击人的样子,只是来回轻轻摆动了两下手指,看着它们,低声说道:“它们已经被浸湿了……现在,你准备好付账了吗?”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导师要那五件特殊物品,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销毁掉它们——而且,看起来他会不择手段地做到这一点。

林三酒轻轻咽了一下嗓子,目光从身旁的警卫、画师、门洞上扫了过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我这就把你的五件特殊物品给你……不过你要先给我两分钟。”

房间的地板上,还躺着一个红脸人。

红脸人手里长杆状的武器,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是他身上应该还有别的东西,最起码,也有抓住卫刑的那个巨大捕虫网。

在命令画师故技重施的时候,林三酒的脑海里一直没有停止过各种念头的喧嚣——但她具体都想了些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好;只有一个念头,脉搏一般地持续跳动着,挥之不散。

……导师这个物品,已经被大洪水浸透了。

他是被宫道一送来的,那么或许说明,大洪水至少来到了宫道一所在之处,才有机会浸透这一个特殊物品。而宫道一又离她不远了……大洪水已经与她在同一世界了吗?

当红脸人同样撞上X光机、发出了第三声闷响的时候,导师满意地咧开了又一个笑。红脸人的黑洞还只是几条渐渐张开的缝隙,很可能会和林三酒一样迅速恢复自控;但是不等他双脚落地、重获力气,她早已一步冲上去,金属拳套重重砸上了他的太阳穴。

不管他究竟会不会恢复,他现在都没有机会了。

红脸人身体完整、战力也高,肯定不缺点数,所以身上的特殊物品也赎回来了不少;他原本是可以在Lava里横着走的,如今却落入了这个谁也料不到的境地里,身上没有一件东西能留得下来。当林三酒将第一件特殊物品丢入导师怀里的时候,他目光瞬地精亮起来,两只蒲扇大的巴掌重重一合,那只小小盘子就在掌心里碎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