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地打在公路路面上,好像也被长长的、笔直的太阳光烘烤得单调枯燥了。

林三酒望着沥青公路上画出的白色分割线,目光沿着它们一路往前;走在她身边的波西米亚,也与她一样目不斜视地直望远方。她们刚才匆匆往前赶了一段路,因此人偶师此时就在她们旁边不远处,静静浮坐在银白圆圈里,由它无声无息地带着自己向前漂浮。

在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变化的三个脚步声里,人偶师低低地说:“……谁敢随便动手,我就先把谁脑袋摘掉。”

谁也不会贸然有动静的——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发出警告了。

林三酒这一辈子见过了不少诡异古怪的事,但像眼下这样的情况,她确实还是头一回见;她尽量保持着头颈一动不动,只是转过眼珠,用余光往几人身后扫了一下。

那个人依旧像是一条从地面上站立起来的影子一样,紧跟在三人身后。从余光中瞬忽即使逝的画面里,和刚才与他擦身而过时的那一眼中,林三酒知道,跟在后头的,是一个身材适中的中年人: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肩膀壮实,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路旁农场里钻出来的农夫。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又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

……他仅仅是沉默地盯着前方几人,如影随形一般走在他们身后。

很显然,早在她们察觉到这个人之前,人偶师就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当林三酒二人从后方远远冲上来的时候,还没等挨近他们,人偶师的一声喝令就先传进了耳朵里:“别碰他!”

林三酒诧然之下,只听人偶师顿了顿,又传来了第二句话:“跟上来,离他远点,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动手。”

就这样,一行四人在公路上默默地继续走了十分钟;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步子竟然能迈得如此僵硬。因为一直保持着警惕,她的后背都僵直了,波西米亚好几次还走出了同手同脚。

“他……他有呼吸吗?”波西米亚终于忍不住了,以气声低低地问道,“我好像听见了一点,但是……”

林三酒明白她听见的是什么,因为她也听见了。身后那个农夫,的确正从身体里发出一起一伏、一长一短的轻微声音;但是与其说那是呼吸声,不如说更像是空气撞击着某个半满容器的声音。

农夫似乎不会对他们的言语产生反应,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余光中的农夫连眼珠都没转一下,两人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儿。林三酒压低声音向人偶师问道:“……这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前一秒还没有这个人,后一秒就突然出现了。”

人偶师静默了几秒,随即低声答道。他保持着浮坐的姿势,一眼也不回头望——但好像依然对身后的一切情形清清楚楚。

“你察觉到了什么吗?为什么不能对他动手?”

这一次,人偶师压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沉沉地叫人不敢忽视:“……看见前方那块路牌了吗?”

那牌子离他们还有很远,以进化者的视力,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上面写着的好像是“距离大熊市还有15英里”。

“我数到三,全部分散开,往不同方向走。不管发生什么,两分钟后在那块牌子下面重聚。”

余光中,那农夫仍旧面无表情。他被晒红了的粗厚皮肤垂挂在颧骨上,随着步伐震动一颤一颤;除此之外,他看上去简直是一个毫无波动的死人。

“……走!”

人偶师口中的数字才一落下,几人就立即分头朝三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林三酒仍旧狂奔在笔直的公路上,另外二人分别下了公路,一晃眼就没入了两侧的农田和灌木丛中;呼呼的风声猛烈地吹击着她的面颊,她眯起眼睛朝两边一望,发现除了晃动的枝叶草木之外,连他们二人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唯一一个仍旧留在她身边的,就是身后那个附骨之疽一般的脚步声了。

她忍着胃里翻滚的不安,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那个农夫也跟着她跑了起来,速度竟然一点儿也不比她慢;他即不超过她,也不落在后头,始终维持着一个紧贴其后的距离,仿佛压迫在她后脑勺上的一块阴影。

当他奔跑起来时,那种类似呼吸的空气撞击声就更加沉重了,脸庞也越发红得要滴血,胸口一鼓一鼓,仿佛一只喘不上气的青蛙。

林三酒咬紧下唇,正当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做点儿什么的时候,猛地脚下急急一刹车,在靴底尖锐的摩擦声中,停在了那块标牌的下方。她速度惊人,又是直直往前跑的,因此还没要上一分钟,她就先到达了汇合的地点——还带着身后那个甩也甩不掉的阴影。

农夫紧跟在她身后也刹住了脚步,然而正是在这一瞬间,林三酒听见他的腿骨关节处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咯”。她一低头,发现是因为自己停得太急,农夫没能及时收力——他的膝盖和小腿登时被惯性力量给错位了,分别一前一后地拧向了两边,看一眼都叫人忍不住想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再一抬头,农夫仍旧是一副平板无波的神情。

她与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农夫,面对面地站在干枯单调的公路上,彼此直视了好一会儿。

她不动,那农夫也不动。二人距离是如此之近,林三酒甚至能看清楚他脸颊皮肤上的粗大毛孔。

“林三酒,”

从公路一旁的农田里,远远传来了波西米亚的喊声,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没跟着,我们是不是——”

话没喊完,她人已经赶到了,目光刚一落在二人身上,后半句话登时就被她吞回了喉咙里。波西米亚急忙放慢速度,从公路外缘一点点地绕了个圈走近了,谨慎得仿佛发现了敌人的山猫:“……他、他一直跟着你?”

林三酒点了点头。

两分钟转瞬即过;当一阵风蓦然分开灌木丛,那只银白色圆环从公路另一侧破草而出的时候,人偶师也果然踩着点回来了——不过,他不是独自回来的。

二人瞧见他身后跟着的人时,彼此都傻了眼。

这个人的年岁比农夫轻一些,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因为被抽走了腰间皮带,一条裤子挂在胯骨上摇摇欲坠。死亡时扭曲恐惧的神色,此时依旧隐约残留在他的五官和肌理之中;尽管人偶师明白地说过,这个人的尸体已经站不起来、当不成人偶了,他刚才却轻轻松松地就跟上了人偶师所乘坐的银白圆圈。

……正是昨晚莫名死在公路上的那个进化者。

人偶师面色阴沉极了,苍白的十指不断在袖口羽毛下松开、紧握,仿佛正控制着自己暴怒出手的欲望。原本是为了能够探明那农夫的底细,如今却反而多招了个一模一样的家伙跟着——以他来说,此刻居然能控制住脾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林三酒咽了一口口水,心下隐隐有点明白了;她与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小心地从农夫面前退开两步,走到那死亡进化者的身边。慢慢地,她将一只包裹了【防护力场】的手,一点点伸了过去,终于轻轻落在了那进化者的肩膀上。

果然,出发前还可以被收进【扁平世界】的尸体,现在却无法卡片化了。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那进化者猛地一拧脖子,眼睛盯上了她落在肩上的那只手——林三酒倏地抽回了手,像是怕触电一样,低声说道:“果、果然是……!”

“真的?”波西米亚立即明白了,“他们真的都是堕落种?”

林三酒退开两步,差点撞上人偶师的银白圆圈。她回过头,皱起眉毛:“它们这样紧跟着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别总是用脚指甲想事情。”人偶师冷冷地开了口。“它们紧贴在人的身后,却不动手,就是为了要让我们主动攻击它们吧。”

也就是说,除非他们清楚知道攻击堕落种后会发生什么,否则还是尽量不动手的好。

“那我们一直不理它们的话,它们会……自己散开吗?”波西米亚小心地说话了。刚才林三酒走开的时候,那农夫就往旁边迈了一步,此刻正与她脸对着脸——似乎对它来说,跟着谁其实都可以。

“这个问题,只有走走才知道了。”人偶师阴鸷地一笑,朝前方飘远了一段距离:“……还不跟上?”

大熊市只有十五英里之遥了,这一段路程在中午之前就会结束。在知道它们是堕落种以后,尽管心里不舒服,再出发时却起码能够忍受了;一行人在沉默之中,很快就越过了大片大片的农场,穿过了越来越频繁的汽车废墟,从高速公路上的“大熊市”出口走了下去,终于来到了城市中的街道上。

大熊市是一个死寂与热闹的混合体。

整个城市中,除了风声几乎没有一丝杂音,只要闭上眼睛,就像是正身处于一片墓园;再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人,沉默而安静地徘徊在一条条街道上。